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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醉山僧被巴掌拍醒。
    他侧卧在地,不情不愿地牢骚:“扰人清梦!滚滚滚!春分在即,南下诸地早已插种秧苗,你他娘的靠北群山还没走遍!误了北人农时,不怨人人骂你!”
    “哎呦。”乌青常服垂袖扫在醉山僧的脸上,来人解了他的酒葫芦,摇晃一阵,苦着脸说,“怎地一滴也没留,我从南徒步而行,走得口干舌燥。”
    “当差不力,怪谁!”醉山僧翻个身。
    “几日不见,你倒是越活越落魄,九天之中奇葩无数,你是最闪耀的那一个。旁人再不济也睡枝丫上,好歹能唬一唬人,你就横在这破烂塌街头,活像被人打了。”东君抛了他的酒葫芦,就着醉山僧背上坐了,“容我歇歇脚。”
    “快滚。”醉山僧烦道,“老子爱睡哪儿就睡哪儿,关你屁事。”
    “我这不专程来放个屁给你听么。”东君环顾四周,道,“被我说中了,你当真被人打了。有趣,这中渡之中还有这等英雄好汉,敢问对家姓名?我要亲自提笔写个赞辞,好好夸一番,真是大快人心。”
    醉山僧猛地起身,不及拾降魔杖,脱了鞋就兜头扔东君脸上。东君敏捷而避,接了鞋,又面露难色,嫌弃地翘指丢开。
    “恼羞成怒了。”东君拍手称快,“打得狠,打得好!”
    “我有一日必当撕烂你这张嘴。”醉山僧啐声,“臭不可闻!贱得皮痒!”
    东君后领插着折扇,他若立着一言不发,仅凭这张脸,也能在九天之上混出个名声。可偏偏这人就爱张嘴,硬是将自己的美名搅成万人嫌的臭名。九天诸神谁不怕他?就连承天君知道他进殿也要避退装睡。
    他断续地吹了个欢快小调,半点不生气,哈哈笑:“何必呈这口舌之快,你我兄弟情深,你怎舍得。况且这幅皮囊不说颠倒众生,骗个宽恕还是使得的。醉山僧,对不住嘛!”
    醉山僧连另一只鞋也脱下来:“你滚不滚?”
    “滚!”东君二话不说,当即在地上翻个滚,然后起身继续,“这不就完了吗。如何,昨夜跟你交手的人怕不是一位。”
    醉山僧套回鞋:“老子追魂狱办事你……”
    “我见地面龟裂自一处崩生,可料想必是你一杖掷地率先动手。此地隐于群山,绝非追魂狱寻常办差能至之处,可见是你私怨追踪,是跟着别人来的。常人恩怨必不会叫你挂在心上,寻常妖物都不足为提,想来这个‘别人’多与九天境脱不开干系。近来不闻旁人下界,那么这个‘别人’,怕不是位故人?”东君俯身捡起碎石块,啧啧称奇,“你与人家打了起来,不想人家有几把刷子。哈哈,你必吃了个哑巴亏,故而负气横地睡上一觉,想待养精蓄锐再追再战。倒是让我好奇,这两位……”
    他戛然而止,转着指间的石块。此时日已西沉,城中渐暗,他摩挲着,轻轻道。
    “这痕迹酷似剑痕,使得什么物件?你不必说了,我心猜是把扇子。有趣有趣,扇子使得这么凌厉,倒让我记起个人来。”
    醉山僧立刻紧张询问:“谁?”
    东君丢了石块,从后拎出折扇,“啪”地打开,说:“可不正是在下。”
    醉山僧一脚撩起降魔杖,闲话不说,直接当头敲去。东君不急不躁地避闪,扇横接住杖,微微一沉,又陡然笑开。
    “不要动手嘛。”他说,“你与人交手,竟真未觉察,那一招一式仿了谁吗?”
    醉山僧心下一凛,便见东君晃身醉挽剑花,风随扇走,惊龙环绕。他虽未喝酒,步态却醉了个十足!醉山僧当真大骇,几乎要以为是他变作别人来诓自己耍。
    那两人究竟是谁?
    净霖忽地咳嗽几声,苍霁背着他,转头问:“冷了吗?”
    净霖说:“……背后一凉。”
    第33章 山神
    山间夜色漆深,既不见鸟兽,也不闻虫声。彻山寂静,番薯牵着顾深的衣,和小野鬼们噤若寒蝉。山神不知歇在何处,气氛诡秘,越发前路莫测。
    苍霁脚踩腐叶,说:“这山中不见旁物,连条虫也没有。”
    顾深拾叶细闻,随后揉碎在指掌间。他虽然没有超越凡胎的飞天遁地之能,却有洞察秋毫的眼力。顾深环顾四周的遮天树木,说:“此山树木丛生,根藤生状远比别处更加错综复杂。莫非山神还有催生枯朽之能?”
    “不该。”净霖说,“复苏万物,化腐催新该是东君。如若这只神也能如此,九天境中应有他的一席之地。”
    诸神荟萃于九天境,各显神通持有大能。诸如醉山僧,降魔杖渡金震邪,靠的并非他那叫人钦羡的天资,而是他的本相。凡有修为,必生灵海,灵海浩瀚,簇拥本相。本相由心所筑,为灵所催,人各不同。醉山僧本相即为“醉山”,是以此人本性刚毅,难以屈服他人之下,并且执念尤重,所以他迟迟不能清净六根。
    东君则更加不同,九天君当初点他时,三界哗然,足见争议。他为列君神,却仍需做这唤春之事,并非如今的承天君有意打压,而是除他之外无人能任。
    净霖与顾深的对谈未止,忽见苍霁绕树一圈,用脚拨开堆积厚实的腐叶。他趋身轻嗅,说:“这地方味道古怪,泥里生着股没闻过的恶臭。”
    顾深半蹲着搓泥,他沾指而嗅:“我闻不见。”
    苍霁在番薯屁股上轻踢一脚,说:“你来。”
    番薯攥紧衣襟,耳朵垂挡起来,又畏又怕地说:“不不必闻了,是尸臭……”他哭丧着脸,“这里死了好些人。”
    顾深以鞘掘泥,挖至两掌深时,掘出一只森然指骨。他说:“那猪精说的万人尸骨,想必就在此处了。”
    如果他们此时揭开泥土,便能见得此山白骨叠覆,堆积成山。参天之树扎根其中,满山葱郁基于尸骨。
    顾深拨动指骨,说:“骨上留痕,若是勒死的,应该在脖颈处,怎地指骨上会留下痕迹。”
    “那要看这位山神爷爷到底是何物。想必不是走兽,但若是虫蛇一类,倒也不像。”苍霁指尖划过指骨间的勒痕,“太细了。你们也生于城中,就没见过他吗?”
    番薯战战兢兢地回答:“没、没见过……若是见过,便能找娘了。”
    净霖一直未曾出声,他抬指抚过树干。林叶摇动,摩擦间似有韵律。
    顾深说:“连他们也见不到,难道还能遁地不成?”
    “虽然见不到。”番薯悄声,“但城中一举一动,山神爷爷都知晓。他素不许人擅自出去,便无人能出去。”
    “此处不见灵界,想跑便跑了。”苍霁说,“他用了什么法子让人这般听话。”
    “害怕。”小野鬼们揪着各自的衣角,糯糯齐声,“哥哥,害怕!”
    “何物不常见,又能隐于眼前。”顾深思索着问道。
    “与其道不常见。”净霖衣袍由风吹拂,他抬手抚树,“不如说最为常见。”
    古木佝偻,闻声不动。
    但见星光挥洒,闭目倾听。那风间呼吸轻细,周遭万木随息摇曳,凝聚成群山浪涛,再化于风中,归泯夜色。
    东君倏忽驻步侧耳,止住醉山僧的问询。他道:“你听。”
    醉山僧立杖静气凝神,过了半晌,道:“屁都没放一个。”
    “此等妙音,你却只想听屁。”东君说,“可见你孤独一世必有原因。”
    “废话少说,你听得了什么?”
    东君双目半敛,流露出种愉悦。他道:“此地群山环绕,天然屏障。外物如不打扰,便该是个世外桃源。因此草木一心,山水同源。可偏偏坏在由人筑城,非但乱了灵气,更因孽债添得死气。”
    “我见此地地势讨巧,内孕天灵之气,因此滋养万物化灵,妖怪多得满山跑。哪里来的死气?”醉山僧困惑道。
    “你察觉不到那是自然。”东君负手,“不然还要我做什么。不过你身为追魂狱首辅官,却连中渡掌职之神管辖地界都记不清,难怪他们见了你,便要明里暗里的下绊子。”
    “中渡的掌职之神浩如烟海,待我头发长出来也记不清。”醉山僧问,“此地归哪个管?”
    东君轻快道:“没人管。”
    醉山僧几步环视,说:“此地既然孕纳天灵,为何没派遣掌职之神?”
    “因为此地孽债未偿。”东君道,“分界司衡量各地,香火兴盛之处便立祀庙,依照功德驻入掌职之神。你先前待得镇子,既能请的到晖桉这等资历的神仙驻守,与它数百年来香火不绝有必然干系。此地一不拜天,二不求神,叩的是血海邪魔,休说分界司,就是寻常大妖也不欲管。”
    “何等荒谬,既拜邪魔,除了便是!岂能置之不顾?”
    “不过五百年,你也忘了。”东君瞥他一眼,“你是斩妖,那除魔的,除了黎嵘,不就是临松君吗。”
    醉山僧哽了半晌,才固执道:“虽说我只担斩妖之责,但若是除魔,也不是不可以。再者净……临松君之后,难道整个九天境,便再挑不出人了吗!”
    东君却轻叹一声,幽幽道:“人岂是这么好挑的?斩妖容易,除魔却难。天地间除了葬身血海的那几位,便只有黎嵘的破狰枪、净霖的咽泉剑。如今破狰沉眠,咽泉已断,承天君再从何处挑人来?修为易求,本相难得。除魔卫道常涉血海,若非心志坚定,岂敢随意接任。”
    “梵坛有诸佛,我不信便再无人能够除魔。”
    东君突然仰天大笑,他负手而去,道:“呆子!你何时方能明白则中曲折,若是真佛易请,那黎嵘又何必沉眠血海。这世间一物换一物,历来是功德相抵,因果成圈。”
    醉山僧紧跟其后:“你说此地人拜邪魔,可我瞧去全是妖怪。人呢?”
    东君耸肩:“还债去了呗。”
    “不对。”醉山僧说,“既然邪魔未除,谁能叫他们还债?”
    “债自己咯。几个人便能积怨化鸟,但罗刹鸟毕竟算不了什么厉害东西。可若是成千上万个人积怨血溅,生出什么来,我也料不到了。”东君兴致勃勃,“可叫我碰上了。”
    顾深被息声所诱,他缓步上前,触到了树干。始终岿然不动的古木陡然垂枝,从顾深的肩头,摸到了顾深的眉眼。那枯枝糙皮,一寸寸滑过去,划得有些疼。
    “他……”顾深喉中倏忽漫上哽咽,他强压而下,“认得我吗?我虽到过北边,却从未来过此地。”
    古木的根茎从泥土间拔出,随之翻上皑皑白骨。藤须越渐增加,古木被坠弯了腰,变作了一个拖根混泥的庞然怪物。他根须滑行,缓慢移动。枝条像是辨认一般摩挲过顾深的面容,然后渐渐越过顾深,靠向番薯。
    番薯四肢着地,耳朵被藤枝抚摸。他怔怔地见这怪物移至身前,没由来地叫一声。
    “娘。”
    小野鬼们踩着泥,翻爬上怪物的藤条。他们具露出天真活泼的笑来,俯首趴在藤枝上,一齐欢快道:“娘!”
    番薯被藤条抱起来,小野鬼们也被藤条环起来。他既没有脸,也没有口,苍霁和净霖却皆听见哼唱声。在那含糊缥缈,混杂千万人音的哼唱声中,他轻轻摇动着稚儿们,番薯抱住他的藤,哭出声。
    “娘。”番薯倚着他,“是我娘!”
    “是娘!”小野鬼们在泥与藤间嬉笑打滚,“是娘!”
    “他”带着稚儿们,移动下山。满山草木分离成路,白骨从他藤间不断掉在泥地,他像是仍在寻找,游动向更远的地方。
    “他要去何处?”苍霁转头见顾深,却发觉顾深已泪流满面。
    顾深握着刀鞘,不能明白地拭着泪:“……我竟以为他认得我。”
    净霖望着去路,并未接话。他似已经明白什么,却不能对顾深一吐为快。
    顾深回头,看“他”巡山远离,忽地生出种难以忍受的疼痛。他甚至分不清到底时何处在痛,只是重复道:“……我竟以为他认得我。”
    山神在夜中巡山,漫天星芒为其指路。他就这样一圈一圈,一遍一遍游荡在群山之间。从草丛中探出的小野鬼愈来愈多,他们赤脚打闹,乘着山神的藤条,参差不齐地唤着“娘”。
    顾深腰侧晃起铜铃声,催促着他跟上去。铃声敲醒了顾深,却没有敲醒净霖。他的目光流连在铜铃上,仿佛见得什么故人。
    石头小人从袖中跳出来,追到顾深身侧,蹦起来摘够铜铃。铜铃绕着顾深,藏进了他腰带里。石头落在地上,看着顾深带着铜铃追向山神,不知为何,背影显得有几分落寞。
    苍霁蹲在它身后,一指摁在它的草冠间:“拿的回来,急什么。”
    石头抱着苍霁的手指,被他带上肩头。
    “你既一言不发,想必已明白些缘由。”苍霁看前边,“此物非妖非魔,不具恶性,却背杀孽。我观他没有灵海,内外皆是一团混沌。他到底是什么?”
    净霖脚踩白骨,垂头静观片刻,道:“若我猜得准,顾深便回不得家了。”
    “这跟他什么干系。”苍霁说道。
    “既没干系,又有干系。”净霖不留情地轻踢开白骨,“此地本是风水宝地,却由人乱了天灵。此城为人所造,却置于深山,既不通道路,也不入外人。城中只有一条通外之道,筑了重门铁锁。妖怪尚觉无法逃脱,更何谈凡人。”
    “倒像个石罐。”苍霁说,“四面环山,天然险阻,人住此处多有不便。但城中修筑精心,也不似逃灾逃难。”
    “确实为逃而筑。”净霖说,“却是为罪责而逃。冬林杀陈氏四口便能引去罗刹鸟,此地死万人却不见邪祟物。分界司没有察觉,是因为黄泉没有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