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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究其根本,左不过是两袖清风者与朱门绣户间的矛盾:一派清贫自矜,一派持重端庄;一个说你目中无人,一个说咱道不相谋,车轱辘似的你来我往,没完没了。
    刘拂听着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她手中茶杯随着打呵欠的动作颤了颤,发出“咯”的一声轻响。
    除了一直分心在她身上的徐思年外,那帮秀才也闻声望向了她。
    与人辩驳还心有旁骛,也难怪落了下风。刘拂低头细细抿了一口香茶,无视射向她的惊艳目光。
    打她有资格入朝起,类似的争论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勋贵与清流两方人,只要有利益牵扯就必要拿彼此的身份发作,上升至家国天下民心百姓,比这些年轻人引经据典的争论有意思多了。
    她一边盘算着与会的大抵会有哪些人,一边分神留意着徐思年。
    书生间的唇枪舌战,向来是快言快语,几轮下来,客人也还未来。
    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徐思年再如何急智,一个人也抵不过八张嘴。而他身边的谢显虽学问不差,但明显因为身体的缘故,几乎没有与人争辩的经验,只能算是半个助手。
    眼见着再争无用,徐思年的腰杆越挺越直,谢显的面色越来越差,刘拂轻叹口气,放下茶盏站直身子,准备上前助阵。
    她这一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领头的秀才看着刘拂娇小的身形,冷笑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看徐兄,倒是养得挺好。”
    啧,这话她就不爱听了。
    且一个读书人如此歪解孔夫子的话,就不怕至圣先师托梦给主考官判他零分么?
    刘拂仰头,大步上前推开意图挡住她的徐思年,以冷笑相对:“这位兄台,方才风大,你可否再说一次?”
    话赶着话,没给秀才一丝退缩的机会,另几人梗着脖子道:“说又如何,你不必装着眼瞎耳聋。”
    说话间扯了扯为首的那个,暗暗指向来时的路。
    秀才被伙伴示意,看到不远处的来人,忙清清嗓子,指着刘拂大声道:“谢二公子说所邀者尽是金陵英才,我等技不如人,自不敢没脸没皮地贴上来……只是你这般无名无姓之辈,若非攀附徐公子,又有什么资格压金陵众学子一头?”
    这高帽子戴的,让人心惊。
    方才她到时徐思年并未引荐,哪怕因着两方正在争论,也确实是不合规矩。说明她身份不是极高,就是极低。
    以刘拂的美貌瘦弱,身边又无随侍的下人,很难不让人想歪。
    “徐公子,松风兄,这位仁兄说小弟是你豢养的入幕之宾呢。”
    徐思年紧张道:“阿拂……”
    刘拂挥手打断他的话,再上前一步,指尖一捻展开折扇,对着那出言嘲讽的秀才嗤笑道:“你且睁眼看看,小爷需得他养?”继而抬起下巴冷笑道,“就算小爷年不满十五,也不是你这酸儒能随口编排的!”
    她本就贵气天成,又是一身锦衣华服,冷着精致的小脸往那一站,自带十足的威风。
    本是小小的一只站在那里,却让人不敢逼视。
    “怎得不说话了?”刘拂摇了摇扇子,“可是看仔细了?”
    扇面上的朱淞墨宝,五彩斑斓得刺人眼目。
    见对方不答,刘拂收起扇子,一敲掌心,恍然大悟道:“女子与小人?我是‘小人’不假,想来这位兄台口中的‘女子’,只能是谢二公子了。”
    在场十一人,自家只占三个。秀才指着鼻子骂的人,非她既他。
    刘拂调转扇子戳了戳谢显的腰,大笑道:“显二哥,我都忘了有多久没人敢直夸你那张漂亮脸蛋儿了。”
    谢显容貌是不错,却比不得刘拂精致美貌。在听清她的话后,谢显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夺了她的扇子,敲了敲她的脑袋。
    几个秀才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他们方才改口,就是怕再继续下去会攀扯到父母官,现在看刘拂全不似方才玩物似的见不得人,反倒与两家公子相处得极自然,已是怯了七分。
    徐思年眸光微黯,挡在了两人中间。
    也就这么一会功夫,远处执伞步行而来的人群已快走近。
    “怎么?还不道歉么?”刘拂压低声音,轻笑道,“想你们不知晓,宋院长自来爱重妻女,更有一外孙女,那叫一个爱若珍宝,更胜儿孙。”
    数人闻言,皆是一愣。
    秀才咬牙,拱手一揖:“原是我们口无遮拦,还望……”
    刘拂补充道:“刘公子。”
    “还望刘公子见谅。”
    刘拂合掌而笑,余光所到之处,几乎能看清来人面貌:“唉,刘公子见谅了,徐公子和谢公子还未见谅呢。”
    她努了努嘴,看向秀才身后众人:“你们说对吧?”
    时不待人呐。刘拂抿唇而笑,乖巧可爱。
    “徐公子,谢公子。”众秀才很识时务,一揖到底,“是我们唐突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眼见着还不算太傻。
    两方人转瞬间,从剑拔弩张变成一团和气。不止不远处因担忧自家二爷吃亏,已准备好助拳的谢府小厮一脸迷茫,就连徐思年与谢显也都愣在当场。
    作为以刚正秉直自诩的读书人,当多年后身入宦海,徐、谢二人才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光明正大的威逼利诱。
    刘拂扯了扯谢显的袖子:“显二哥,客人来了。”
    谢显立时回神,抚平袍袖整好发冠,与徐思年相携上前迎客。而那帮垂头丧气的秀才,也精神一震,跟着前去交谈。
    文人最好脸面,就算想做宋院长的弟子,也有旁的途径,今日这般丢脸,他们还不寻个借口速速离开,实在是不合常理。
    今日的诗会,定还有别的名堂。刘拂摸了摸下巴,狠狠记了一笔徐思年的瞒而不报。
    “小宋先生,张兄,王兄,李兄。”
    “徐兄,谢兄。”
    当刘拂走到徐思年身后时,众人已完成了例行问候。
    作为唯一的生面孔,刘拂的到来引得所有人的注视,特别是在她走到徐思年身旁站好后,更是让人越发好奇。
    “这位小公子是?”发问的是个略年长的清隽书生,似是姓王。
    对着辈分最高的先生拱手一笑,刘拂举止大方有度,礼仪规范毫不怯场:“学生刘拂,见过小宋先生,与各位兄长。”
    小宋先生年约而立,面白无须一身素袍,若猜得没错,应是宋院长的幼子,幼时就有神童之名的宋三郎宋和。
    熟悉的氛围让刘拂心痒难耐,与在饶翠楼的周旋往来相比,这样的场合才是她的主场。
    主客陪客与陪衬都已到场,只待开宴。
    刘拂的目光扫过一脸菜色的秀才们,露出一个浅笑。若无绿叶,怎能衬得出红花的娇艳?他们来得,其实极巧。
    “听刘小公子的口音,似是京城人?”
    咦?
    第16章 否认
    前世活到三十三,便是陪圣上白龙鱼服的时候,也没人说过她有口音。
    刘拂满目惊奇地望向小宋先生,然后就引来一阵善意的轻笑。
    她如今形容尚幼,又在春海棠的谆谆叮嘱下养回一身细嫩皮肉,当她瞪圆了亮晶晶的眼睛时,难得显出一团孩气。在场众人年岁都算不得很大,家中多有她这个年纪的兄弟子侄,见到这么个娇憨可爱的小公子,都难免心中生喜。
    这大概算是个好的开端。
    文人相轻,这样的善意可以避免很多针对。
    实际年纪比所有人都大的刘拂微微叹气,先眯起眼睛,用满含控诉的目光瞪了眼看向她的众人,这才恭谨地回答小宋先生的问话:“回先生,学生祖籍湖州,确是在京中长大。”
    这与前几日,徐思年交代她的说法完全不同。只是小宋先生已提及京城,也不好再拿“生长在滁州,家中长辈与徐家是早年故交”的话来搪塞。
    她说的,是她真正的出身。
    刘氏本就是湖州世家,在江南极有名望,更因辅佐太祖建国得封忠信侯。自此刘氏嫡系也走向武将之路,直到三代单传传给个女孩儿,才不得已重回士林。
    果不其然,当刘拂提起湖州时,众人的目光都变了变。
    这刘小公子谈吐大方举止得体,年纪虽幼却气度雍容,明显是受过极好的教养。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实际上若想养出这样风姿不俗的子弟,也非百年富贵不可。
    不待众人多想,小宋先生已接着问道:“小公子与忠信侯刘家,可有什么亲缘关系?”
    刘拂微顿,继而淡笑道:“说是旁支血脉,其实五百年前同是一家,不敢称亲缘。”
    天知道,她有多想直言自己是刘氏嫡系,亲传子弟。
    掩在袖下的手紧攥着,她的隐忍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不卑不亢风骨极佳。
    徐思年眸色微黯,趁人不备,用手掌拢住刘拂的拳头,在她反握了一下后,速速松开。而作为诗会主人的谢显,眼中则飞快闪过一抹疑惑。
    想是之前徐思年已与他通过“底细”。虽说一事不烦二主,但刘拂从不是个爱麻烦别人的,更不想因自己的关系让人家小兄弟生了误会。
    如何不留痕迹地妥善解释,还得看时机。
    小宋先生抚掌笑道:“小公子有大志气。”
    刘拂淡笑道:“但求兼济天下。”
    她负手而立狂言无忌,明明还是小小的一个人,却像是已身居高位,一心庇佑苍生。
    在场者莫说早有神童之名的宋和、谢显,徐思年与他身旁的王、李三人亦是才名在外,即便是方才与刘拂不对付的秀才们,也都在弱冠之龄考下功名。他们面对眼前白身布衣的少年,面对他的豪言壮志,无一人嘲笑他不自量力。
    反倒有所思。
    刘拂暗自点头,十分欣慰,另起话头道:“显二哥,风雪将至,还是早做准备。”
    早前的小雪在不知觉间停止,如今云销雪止彩彻区明,是难得的好天气。
    “是我疏忽,各位请随我来。”谢显微愣,抬头望了望天色,并没看出什么。只是站在门前说话毕竟不雅,便忙将众人引向园内。
    见谢显未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刘拂心知还是因着她前后冲突的身世一事。
    她暗叹一声,趁大家不备招来谢府小厮,在对方极不合作的态度下交代一二。
    也因此错后了许多步。
    与全然忘了方才纷争的谢显不同,刘拂惊奇地发现,以张智为首的秀才们仍不尴不尬地跟着。不请自来的名声眼见要坐实,对于视清誉如命的读书人来说,可谓是难得一见。
    刘拂心下生疑,对他们紧巴巴也要贴上来的举动很是不解。
    要说是为了在小宋先生面前露脸,好在日后宋院长收弟子一事上占得先机,不是说不通。但宋院长还未出孝,本可徐徐图之,如此锲而不舍,定是有其他因由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