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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心脏移植成功的概率接近百分之百,”宁亦惟立刻说,“叔叔一定是那百分百中的排异几率最低的幸运儿。”
    “谢谢。”梁崇的语气干巴巴的,应该是很累很忙,但看起来也很谨慎,仿佛不愿和宁亦惟多说。
    宁亦惟看着梁崇的两个字,缩在被子里,七个汉字一个标点打了好久,但打完了,他就发了:“我很想来陪陪你。”
    梁崇的回复并不在宁亦惟设想中,他反问宁亦惟:“为什么?”
    这题很难答,宁亦惟喜欢难题。于是他想了很多解法,打了一堆字,删了很多遍,再次另起一行时,梁崇给他打电话了。
    宁亦惟接起来,梁崇没有说话,宁亦惟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人沉默了至少半分钟,梁崇终于施舍宁亦惟一个提示:“为什么想来陪我?”
    梁崇不若宁亦惟想得那么羸弱疲惫,语气稀松平常,只是环境音有些嘈杂。
    宁亦惟有种考试到半程被老师收掉考卷的悲伤,他惆怅地对梁崇道:“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呢。”
    梁崇却并不理解宁亦惟,或许是因为他的思维更接近正常人,他告诉宁亦惟:“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宁亦惟也不懂为什么手机听筒离耳朵太近、梁崇声音太低,会让被子保温性能变好,但反正他忽然就觉得太热,因此伸手将被子拉下来一些,又突然听梁崇问他:“你不生气吗?”
    “我以为你不会再找我了。”梁崇又说。
    梁崇声音难得带着一丝尴尬和试探,不过宁亦惟还沉浸在前一个问题中,他懵懂地反问梁崇:“生什么气?”又绞尽脑汁,方想出一个勉强可以算是答案的答案:“我就是想来陪你。”
    他认为梁崇难过的时刻他应该在梁崇身边,因为以前每一次,宁亦惟都是在的,不可以半途而废,因此以后也不该缺席。
    而且——
    “我在你好像会放松一点,”宁亦惟说,“会吗?”
    梁崇停顿了一下,宁亦惟以为他要承认时,梁崇却轻声说:“你又知道了。”
    “当然,”宁亦惟自吹自擂,“我什么都知道。”
    梁崇笑了,并不真诚地附和他:“嗯,你说得对。”
    宁亦惟突然想跟梁崇坦白他就睡在梁崇床上,但他刚说了一个“梁”字,梁崇那儿突地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接着有人跟梁崇说话,宁亦惟依稀能听出是康敏敏的声音。
    梁崇和手机的麦克风离得离得有点远,声音模模糊糊的,宁亦惟竖起耳朵,听见梁崇说“宁亦惟电话”,再一阵窃语声过去,梁崇的声音又清晰了,他对宁亦惟说:“有点事,先不说了,不准来,也不准乱跑,听到吗。”
    他非等宁亦惟说“听到了”才挂电话。
    宁亦惟无耻地霸占了梁崇的床,将自己和梁崇认识的十来年做了一个完整的回溯,想起下午梁崇在车里给他的吻,很害羞地把脸埋进梁崇的枕头,闭上眼睛就着梁崇的味道睡着了。
    第26章
    孔深丰把自己、太太和孔偬的毛发样本交给实验室,做了加急亲子鉴定。
    第三天的傍晚,鉴定报告书到了孔深丰手上,报告结果确认孔偬与孔深丰、康以馨均无亲缘关系。
    孔深丰拿着报告,精神恍惚地回到东京的学校给他配的公寓中,将报告置于桌上,在房内枯坐了几个小时。
    说来好笑,由于孔深丰极为珍重他的每分每秒,他上一次这么虚度时光,还是在太太的产房外,十九年前,焦急等待他和康以馨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降临人间时。
    孔深丰不抽烟也不喝酒,没有太多解压的好手段,只能坐在软垫上,头昏脑涨地回忆十多年前的旧事,直到凌晨。
    他想起他有一回在白白胖胖的孔偬面前摆了十几粒豌豆,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却怎么都不能让孔偬理解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因此二加二等于四。正当他说得口干舌燥时,康以馨看不下去了,走过来不满地埋怨他“别教了,宝宝都快哭了”,孔偬则捏起了一个豌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嘴里。
    还有第一次带孔偬去小学面试时的紧张;从重要会议上偷溜出来,接了康以馨,盛装出席孔偬的初中毕业典礼时的自豪;看见自己精挑细选的书被孔偬堆在书橱里时的失望。
    客厅钟摆敲了十二下,孔深丰起身走了几步,推开客厅的玻璃移门,走到阳台上,让初冬的风将他吹清醒一些。
    现在还不是告诉康以馨的时候。
    他晃晃脑袋,在冷空气中呆了一会儿,回房打开笔记本,粗略画了一张导图。
    导图分两条线,短线是设法弄到宁亦惟的dna样本,做一次新的亲子鉴定,长线则从康以馨生产时的医院查起,知晓弄错孩子的前因后果。
    孔深丰开始思考,人便冷静了下来,将导图看了一遍,捋顺了思路,在孔偬的出生日期旁写了一个正负3,合上了本子,去洗漱了。
    第二天一早,孔深丰再次联系了先前替他查宁亦惟户籍信息的朋友,请对方替自己寻找多年前医院的记录存档。
    十几年前,梁起潮的集团的医院还只是个纸上的方案,d市医疗条件没有如今这么好,康以馨孕期一直在d市妇保医院安胎,便也准备在那里生产。
    她事先预定了单人病房,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预产期前十天,她突然破水,只好提早去了医院。医院病房紧缺,单人间还未空出来,她破了水,又没有宫缩,顺产意愿强烈,因此在一个三人病房中住了两天,才转到单人病房。
    孔深丰需要的,是特定几日的医院新生儿出生记录,以及新生儿父母的各项登记信息。
    他本以为找这些东西需要很久,不料朋友出乎他意料的神通广大,当天下午就将他需要的资料都打包发了过来。孔深丰做完了事,回到办公室打开文件,根据昨晚设想好的线索,一条一条筛选过去。
    根据妇保医院的新生儿记录,在康以馨生产前后三天,共有八十多个男孩出生。
    如果当时孩子被调换了,那么体型差距必定不会过大,孔深丰将男孩的出生体重范围缩小到他太太诞下的胎儿出生体重的正负五百克之间,只剩下十个男孩,再以康以馨的生产日为横轴零点,孔偬的出生时间为纵轴零点,其他新生儿产妇的病房为竖轴原点,建立了一个坐标系,将每一个胎儿的参数在坐标系中定位,孔深丰找到了与康以馨生产下的孩子最为相似的那个婴儿,和他的家庭。
    说家庭也不尽然,那名婴儿的母亲是单身一人前来医院的。她在康以馨生产的前一天生产,与康以馨在同一个病房里一起待过两天。而康以馨生产完后的第二天中午,她出院了。
    孔深丰整理了思路,先将那名婴儿母亲的名字发给了朋友,请朋友帮忙查找她现在的情况,接着,孔深丰沉思了片刻,做足了思想准备,给康以馨打了个电话。
    康以馨接了电话,孔深丰先告诉她,这周准备再回国一趟,陪她过结婚纪念日,趁康以馨高兴,又绕到了他想聊的话题上,他问康以馨:“老婆,你还记不记得你生孔偬那时候的事?”
    “记得啊,”康以馨随意道,“躺了九个月,还痛了那么久。”
    “那你记得破水之后刚入院,跟你一个病房的产妇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康以馨狐疑道。
    孔深丰顿了顿,没骗康以馨,但也没说具体的:“我要查事,等确认了会告诉你。”
    康以馨和孔深丰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便不再追问,想了想,道:“我只记得一个没有家属的单身女孩,比我小很多。”
    “单身?”
    “嗯,”康以馨陷入了回忆,“你忘了么,像个小孩儿一样,比我小七八岁,也没人陪,什么都不懂,一次都没见她孩子爸爸来过,倒是问了我不少我们家的事,现在想想也挺怪的。”
    孔深丰沉默了一会儿,问康以馨:“她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这怎么还能记得,”康以馨说完,突然顿了顿,又缓缓地说,“哦,对,她名字里好像有个梦,美梦的梦。”
    孔深丰挂了电话,看着轴上那名婴儿的备注:母亲,舒梦。
    而半小时后,他的朋友给他发来了信息:那名舒梦五年前因病去世了,她没有亲人,并无遗物。
    这是宁亦惟大学四年过得最混的一个礼拜。
    他和梁崇联系得不勤,怕梁崇有事在忙,不敢过多打搅,至多是扣着梁崇那儿的饭点问问梁崇吃没吃饭睡没睡觉。
    但梁崇不回来,宁亦惟的心便静不下来。周五下午的量子场论课,宁亦惟连书都忘带了,和周子睿坐在第一排,两人共看一本书,头凑在一起,如在窃窃私语。
    量子场论的周教授非常严格,发现宁亦惟不但没带书,还时不时盯着黑板眼神飘忽,便点了好几次宁亦惟的名字,叫他答题。
    宁亦惟走神归走神,题是会答的,且答得飞快。周教授却不知怎么回事,反而更不高兴了。
    好不容易等下午的课结束,宁亦惟拎着书包要去吃饭,接到了孔深丰的电话。
    孔深丰让宁亦惟去研究中心他办公室一趟。
    宁亦惟问周子睿:“孔教授不是上周刚走么,怎么又回来了?”
    周子睿摇头,评价道:“神,神出鬼没。”
    宁亦惟一头雾水地去了研究中心,在孔深丰办公室外敲了敲门,孔深丰在里头道:“请进。”
    “孔教授。”宁亦惟推门进去,对孔深丰点点头。
    “坐,”孔深丰指指他办公桌对面摆着的椅子,对宁亦惟道,待宁亦惟坐下,他发现了宁亦惟嘴上的伤,随口问,“亦惟,你嘴上怎么了?”
    “碰伤了,”宁亦惟含糊其辞,“弄伤有几天了,我的凝血功能不太好,所以才没完全好。”
    孔深丰听完他的解释,停顿了一下,告诉宁亦惟:“我父亲也有这个毛病。”
    宁亦惟不知孔深丰为何要扯那么远,不过还是温顺点点头:“我的问题不严重,不太会影响生活。”
    孔深丰点点头,又问:“你量子场论课上怎么了?刚才老周在我们群里告状。”
    “我忘带书了,”宁亦惟以为孔深丰就是为了这事找他,有点不好意思,便解释,“不是故意的。”
    但解释完了,孔深丰也没让他走,两人坐着相对无言了一会儿,孔深丰问宁亦惟:“亦惟,你是不是有心事?”
    其实孔深丰完全不是善于陪人聊心事的类型,这个问题看上去也是硬着头皮问出来的,宁亦惟本来想随便应付过去,却听孔深丰好似是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
    孔深丰的年纪比宁亦惟爸妈还小一些,身高和宁亦惟差不多,比宁亦惟高一点。上次回来大概抽空去理过头发了,看起来便精神了不少。
    和往常一样,孔深丰穿了一条半新不旧棉布格子衬衫,领口的扣子扣得规规矩矩。像一个不修边幅的科学工作者,外加一个不太明白怎么做父亲的父亲。
    宁亦惟和他对视了几秒,不知自己是被什么动摇了,也犹犹豫豫地说:“说出来您可能也要骂我。”
    孔深丰对宁亦惟微笑了笑:“你说说看。”
    “我想请假去趟澳洲,”宁亦惟说,“去找个人,不过这几天都有课,不知道该不该请假。”
    孔深丰又笑了,揶揄道:“女朋友?”
    宁亦惟赶紧否认:“不是。”
    “那去做什么?”孔深丰不解地问。
    “他家人在澳洲治病,我想去陪他,”宁亦惟说,他细细观察着孔深丰的面色,又说了一句很多余的话,“是我喜欢的人。”
    “哦,年轻人是得有点儿冲劲,”孔深丰重新露出了笑容,说,“你要去多久?”
    “说不准,想陪他到他爸爸手术做完。”宁亦惟说。
    “什么手术?需要我帮忙吗?”
    宁亦惟摇摇头,说:“心脏移植。”
    “心脏移植怎么到澳洲做?”孔深丰皱着眉头,似乎隐隐觉得不对,又不知从哪里开始猜测。
    “他爸爸在澳洲疗养,”宁亦惟说,“突然病发了。他已经找了医生,在过去的路上,预定明天手术。他很难过,所以我想陪着他。”
    孔深丰大约是终于联想到了什么,神情一下子变了,他愣愣地看着宁亦惟,说不出话来。
    宁亦惟想孔深丰应该是猜出来了,毕竟自己给了那么多信息,而孔深丰那么聪明。宁亦惟说不清楚他告诉孔深丰是出于哪种心态,可能只是由于对孔深丰的没来由的盲目信赖,与孔深丰所说的年轻人的冲劲。
    反正喜欢梁崇不可耻也不必掩饰,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
    孔深丰看着宁亦惟,由震惊渐渐恢复了平静,他很慢地开口,问:“我认识他吗?”
    “认识。”宁亦惟承认了。
    “你有签证吗?”孔深丰问。
    宁亦惟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