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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隔壁读高一的小姑娘许是听见了歌声,牵着一条大黄狗过来串门。那狗养得油光水滑,在院子撒丫子乱跑。
    她教小姑娘弹吉他,小姑娘没有基础,学了两下就没耐心了。她便开车,载着小姑娘继续往前开。小姑娘指着远处告诉她,那儿是湖,那是马场,那儿村里最有钱的人家。等雪深难行的时候,她们就往回开。
    晚饭在小姑娘家吃的,都是大鱼大肉。吃完了她们去打雪仗,大黄狗比谁都跑得快。
    这是第三天。
    宋菀开始觉得不安,即便她看到纸条开始就隐约担忧,但她选择了相信叶嘉树。他是重诺的人,不会无故违约。
    这一晚入睡心事忡忡,睡得也不踏实,做了很多零散的梦,夜里醒来好多次。
    清晨醒来,叶嘉树依然还没回来。
    外面出了太阳,积雪反射浅橙色的光,宋菀把鱼提到院子里,想让它们也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这时候,她听见院子外面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她一怔,心中狂喜,发足狂奔,腿绊倒了桶,鱼跌出去,在雪地上乱蹦乱跳。
    宋菀看了一眼,来不及处理,飞快奔去院子门口。
    一辆黑色轿车,那车牌她认识,化成灰她都认识。
    一股寒意自脚底生,她顿时觳觫,往后退,再往后退。她慌乱地将门关上,下闩。
    门外唐蹇谦声音沉沉:“阿菀,这门拦不住我,你自己出来。”
    宋菀背靠着门,大口大口呼吸,大脑转得飞快,怎么办,该怎么办。
    那拄着手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停了下来,只与她一门之隔。
    “阿菀,开门。”
    宋菀屏住了呼吸。
    “姓叶的不会来了,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宋菀心脏一沉,“你把叶嘉树怎么样了!”
    唐蹇谦一声冷笑,“阿菀,你不奇怪这么偏远的地方,我怎么找得到你?这还得感谢姓叶的,是他告诉我的。”
    “你放屁!”
    “多少年了,你还是改不掉这个天真的毛病。我给了姓叶的三千万,他毫不犹豫就把你出卖了。”
    “你放屁!”
    “阿菀,开门。”唐蹇谦声音渐厉。
    片刻,响起猛烈的撞门声。剧烈撞击自门板传至她的后背,她觉得那似乎像是什么钝重的东西在捶打她的心脏。一种痛且想作呕的感觉。
    雪地里那两条鱼扑腾着,扑腾着,终于不动了。
    ·
    唐蹇谦将宋菀带回了自己最近常住的高层公寓,着人二十四小时看守。
    自被拖上车起,宋菀便如死了一般,一言不发。他所有的好声好气,都像对着一具没有感情的雕塑。
    近日事务繁忙,他暂且将此事按下,出了几天差,回到公寓,便见宋菀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泥塑木偶一样。
    唐蹇谦怒火顿生,拄着手杖,拖着腿飞快走过去,将她自椅上拽起,径直扔去床上。
    他身体覆压而下,她终于挣扎起来,尖叫着后退,脚蹬在他肚子上,狠狠一踹。
    唐蹇谦额上冒冷汗,虽吃痛但丝毫未退,拽着宋菀手臂将人拉起,一巴掌抽过去。
    “宋菀,不要一次一次挑战我的底线。”
    宋菀怒目圆睁,冷笑道:“你有什么底线?背信弃义就是你的底线。”
    唐蹇谦捏住她的下颔,“你再说一次?”
    “你有哪一次说话算话过吗,唐蹇谦?我说不要强迫我,我需要时间,你答应了;我说我厌恶你在桐原路的房子,至少别再让我去那儿,你答应了;我让你别再折磨我,你答应了;我说我可以听话,但你别逼着我给你生孩子,你也答应了……这么多事,哪一件你做到过?!”
    “是你总挑战我的耐心。”
    宋菀看着他,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这时候,唐蹇谦电话响了,他顿了顿,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重要的公务电话,不得不处理。
    “你乖乖待着,哪儿也别想去。”
    公寓设备齐全,看守的人准时送来一日三餐,但不准宋菀离开半步,亦不准她与外界联系。
    唐蹇谦忙了整整一周,才抽出公寓去探望宋菀,因为听看守的人说她在绝食。
    他按密码打开公寓的门,里面一片漆黑,侧头问守在门口的保镖,“什么情况?”
    “宋小姐要求的,不肯开灯。”
    唐蹇谦冷哼一声,抬手摁下开关,灯光照见躺在沙发上的人,宽敞袖管里露出两只细瘦的胳膊,像风化的芦管般,仿佛一折就断。
    唐蹇谦抓着她胳膊将人提起来,“又闹什么脾气?”
    头发盖住了宋菀的眼睛,他伸手拂开,捏着她的脸颊转向自己,“宋菀,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你要再犯错,我就容不下你了。”
    “你把叶嘉树怎么样了?”宋菀声音沙哑。
    唐蹇谦紧蹙眉头,“你只用知道,你这辈子也别想再见他。”
    宋菀笑得局促,“你杀了他?难怪了,这事儿你做得出来。”
    唐蹇谦往餐桌上瞧一眼,那里还放着宋菀一筷子也没动的晚餐,“去吃东西。”
    “你杀了他,是吗?”
    “宋菀,我……”
    “警告我?无计可施的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用警告这一招。你能拿我怎么办?你以为我把我关在这儿就万事大吉吗?”宋菀咯咯笑起来,她长时间滴米未进,嗓子似炸了膛的枪管,声音粗糙而刺耳
    唐蹇谦咬牙切齿,“我唐蹇谦养的鸟,即便死也要死在笼子里,死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宋菀侧着头,微微抬起眼,忽说:“你真可怜。”
    唐蹇谦冷眼瞧她。
    宋菀盯着他的目光几近怜悯,“有个消息恐怕你不知道吧?离开南城之前,我已经怀孕了。”
    唐蹇谦一怔,松了手立马去掀她的衣服,即便不用掀也能瞧出肚子是平坦的,可他还是将衣服掀开,手掌靠了上去,像是要做最后的确认。
    “你……你……”唐蹇谦手发抖。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唐叔叔。在最初你伸出援手的时候,在你陪我走出丧父之痛的时候,在你诚心道歉承诺痛改前非的时候……我们原本有无数次机会走向你想要的那种结果,每一次,每一次都被你毁了。”
    宋菀仰头大笑,几乎快笑出眼泪,“我第一次打掉孩子的时候,你说我是在惩罚你。我不是在惩罚你,我早就对你失望了。我骗不了自己你是爱我的,你谁也不爱,你只爱那个信任你尊敬你又对你百依百顺的幻影。”她脸颊消瘦,眼睛因此显得平日要大,更加亮得出奇,像那种患了热病之人渴生的目光。
    “唐蹇谦,你真可怜,真的。”
    可是她不渴望生,她什么都不再渴望。因此这眼神里的兴奋如此得诡异,让唐蹇谦惊骇而惊心。这是一种审判的目光。他明白过来宋菀才是那个掌控局势的人。她所有的消极事实上是最积极的抵抗,她让他除了一副皮囊,什么也得不到。
    漫长的沉默,唐蹇谦恍恍惚惚地站起身,踉跄一步。他忘了拿手杖,拖着腿飞快朝大门口走去,几乎落荒而逃。
    下了楼,司机赶紧把车开上来,他挥手将人屏退,抬头看向头顶的天空。一轮瘦弱的新月,洒下的月光是寒冷的。他不自觉地迈开脚步,却在走出几步之后又蓦地停了下来——他能去哪儿,没有手杖,他能走去哪儿?
    他茫然矗立,终于还是背过身去,招手唤来司机。
    他坐上后座,抬手按住发涨的太阳穴,低声说:“桐原路。”
    唐蹇谦第一次见到宋菀,就是在桐原路。
    那时候她十五岁,刚从芭蕾舞蹈班上下课回来,练习服外面套着一件棒球外套,被宋靖冬领过来时,老大不高兴。她敷衍地叫了他一声唐叔叔,就走到阳台的玻璃门那儿,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站在那儿随意翻着。多年跳芭蕾养成的习惯,让她站着都是一字腿的姿势。他遣人给她送去一支冰淇淋,她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就那样站着,一口一口咬下去。那时黄昏的光照进来,照亮她蓬松的纱裙的边缘,她嘴角上沾着冰淇淋,像被宠坏的公主,除了坏脾气之外,其他都是美的本身。甚至她的坏脾气,也是一种美。
    那一幕让他念念不忘。
    此后与宋靖冬来往众多,除了生意还有私下聚会。她还会打网球,跳起来击球的时候腰肢柔软,双腿充满了爆发的力量。他从没见过这样富有生气的女孩子。他坐在观众席上看着她,仿佛自己那条先天不足的腿也因此有了力量。
    宋靖冬宠爱她,但也对她管教得严。两家过从甚密,她对他这位常常准备礼物,又开朗幽默的叔叔十分有好感,有时候会在聚餐的时候,偷偷向他抱怨父母唠叨。他同她讲自己白手起家的事,她对此十分惊叹。他依然还记得那时她的目光,那是真正的赞叹,绝非阿谀奉承。
    他们有时候在高尔夫球场散步,他走路慢,但是她没有分毫的不耐烦,有时候没控制速度走到他前面去了,又蹦跳着走回来,抱怨他太慢了。在她的世界里,似乎天然不存在歧视和鄙夷这些负面的情绪,所以即便他跛着腿,即便他成功之前受过无数的冷眼和嘲笑,在她这里也是众生平等,仿佛他与其他的正常人没有任何不同,那么他走得慢也就同样的是一件值得抱怨的事。
    后来,对女孩力量与美的欣赏渐渐变成了独占的渴求,他占得先机,他一早知道宋靖冬可能会出事的风声,但他只字不提。他将宋靖冬的失利变成了一枚筹码,他因此获得了梦寐以求的东西。
    就在他们第一次相识的桐原路,他不顾她的嘶声高喊,强硬地品尝了胜利的果实。
    然而此后宋菀用长达八年的反抗,告诉他其实他并没有胜利。她不听话,他只能惩罚她,禁锢她。但是他是爱她的,他丧妻多年,膝下无子。多少女人争破头要抢一个唐夫人的头衔,她明明唾手可得,可是她不听话,她仗着他对她的宠爱无所欲为。
    车在桐原路停下,他坐在车里望着那些黑漆漆的窗口,过往悉数闪过脑海,又似走马观花。
    芭蕾舞的裙边儿,晚餐后的闲聊,暴雨将落的昏黄午后,女孩儿叫喊和哭泣……
    唐蹇谦闭上眼,几乎是强迫自己再度变得心硬如铁。
    他没有做错任何。他能走到今日,靠的便是相信自己绝不会犯错的信念。错的是她,不识人心也不识抬举。他唐蹇谦养的鸟,怎能容得他人染指,就是死,也要死在笼子里。
    ☆、第二十一章
    一日比一年更要漫长。那晚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唐蹇谦才再度露面。那晚的争吵似乎没有发生过一样,未曾让他的精神有分毫的裂隙。
    宋菀不得不蛰伏,当务之急,她需要得到外界的消息。于是又演了几出抗争,被镇压,再抗争,再被镇压的戏码之后,她佯装认命,终于服软。
    公寓里温度恒定,不能感知季节变换,但她站在阳台往外望的时候,瞧见远处的树叶开始绽出新绿,大抵是气温回暖,春天将至。
    吃过饭,宋菀坐在躺椅里打盹,忽说:“我想见傅小莹。”
    唐蹇谦坐在沙发上翻报,闻言摘下眼镜,“在你彻底取得我的信任之前,我不会让你踏出这儿半步。”
    “我不出去,你让傅小莹来见我,我想跟她说一说话。你若不来,我成日也找不到一个能说话的人。”
    算着宋菀已经乖顺了很久,让她见一见自己的朋友也无妨,况且他一己之力就能决定傅小莹在圈里的生死,谅她也不敢翻出什么水花。
    “行,明天我让他过来。”
    宋菀将薄毯裹住,侧过头去,“我困了,你走的时候脚步轻点,别吵醒我。”
    第二天下午,傅小莹如约而至。
    宋菀穿着居家的衣服,散着头发,神情淡漠,招呼傅小莹坐下,自己去厨房里烧水沏茶。
    傅小莹没坐,跟着进了厨房,刚要出生说话的时候,宋菀伸食指立在嘴唇前,“嘘”地一声,无声说道:“有监听。”
    傅小莹立时噤声。
    宋菀倒似若无其事地同她闲聊起来,“好一阵没见了,看电视你新片子口碑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