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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青州傅家老宅, 坐在首座上的傅老娘脸上笑得像盛开的一朵菊花。
    她是乡间农妇出身,大字不识一辈子没有出过城门, 可是现在青州城里谁不说她命好。大儿子中了举人,来年就准备进京春闱, 人人都说大儿子学问好,中个进士有如探囊取物。二儿子在广州做生意, 听说这生意做得越发好了, 送回来的节礼竟一年比一年丰厚。
    这次负责送节礼的是傅满仓铺子里一个得用的大伙计。
    见主家的人都在, 伙计奉上礼单后,从最末一个大箱子的角落里,取出了两个成年男子手掌宽的精致匣子, 特特放在老太太的跟前。又从怀里取出两把钥匙打开上面的小铜锁,掀开盖子后,一阵珠光宝气差点晃花人的眼睛。
    那檀木匣子里面都铺了大红的丝绒, 一个雕了瑞云满地纹饰的匣子里面放了满满一捧混圆莹润的珍珠,另一只雕了松鹤延年的匣子里却是黄豆般大小颗粒分明的红蓝两色宝石。
    那伙计恭敬地低了头,“我们太太说了,今年老天爷赏脸, 老爷赚了点银子, 想着青州老家老太太和大老爷大太太日子过得辛苦,特地挤吧些置换了点值钱的物件,叫小的送来老宅。看是老太太和大太太打些首饰穿戴, 还是大老爷进京打点一二, 都随您老的安排。”
    傅老娘喉咙里格隆格隆响了好几声, 连连吐了几口浊气,猛地站起来把那巴掌宽的两只扁平匣子一古脑儿揣进了怀里,连话也没顾上说一句,像风一样利落地急急往后院去了,那腿脚利落得根本看不出来是上了岁数的老妇。
    大老爷傅满庄面上就有些讪讪,忙招呼伙计下去吃酒用饭。片刻工夫,先前还热闹的大厅里,就只剩下大太太吕氏和身边的奶娘干瞪眼地坐着。奶娘知道吕氏的脾气,知道此时这自小带大的姑娘心里头只怕是要气炸了。心里暗暗叫苦,却只得伸手拉了拉吕氏小声劝道:“大太太,莫在这里生气,先回屋子里再说!”
    吕氏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内室,倒在褥子上扯了帕子就哭了起来。
    老宅的屋子格局建得浅,吕氏不敢哭出声只抽噎得浑身发抖。奶娘忙关了门,回头搂了人在怀里道:“我的好太太,明明知道老太太就是这样一副见钱眼开的德行,每回二老爷送节礼过来时,你还巴巴地呆在一边看,看了不说偏还自己怄气,要是让大老爷看见了,我看你怎么说?”
    吕氏一扭身坐起来怒道:“我堂堂秀才家的女儿,嫁进他们这一穷二白的傅家,给他们做牛做马十来年,又生了两儿一女,难不成我发顿脾气还要看他的脸色不成?”
    奶娘骇得连忙捂住吕氏的嘴,拍着大腿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也知道十来年了,这傅家眼看就要兴旺起来了。不说二老爷的生意越发红火,就是大老爷来年真的中了进士,你就是响当当的诰命夫人了。你娘家除了个后娘生的继弟老早就没人了,你靠的终究还是傅家!”
    吕氏抿了嘴强辩道:“都考了两回了,这回还不知道怎么样呢?那二老爷生意再红火,我又沾不了光?“语气虽然硬,但熟知她脾气的奶娘知道这股子气性已然消了不少。
    奶娘慈爱地为她理了头发,“前两回都是大老爷水土不服,一进京就病了,这肚子里有再好的学问也写不出来。这回老太太自个都发话了,让大老爷早早地就进京,你就擎等着当进士夫人吧!”
    吕氏脸上渐渐放了光,有些矜持地坐直身子笑道:“我在傅家辛劳这么多年,不就是还有这么一点想头吗?要不然我何不学了二弟妹跟着二老爷在外面逍遥自在,也用不着日日在那老太婆面前立规矩!你看她那德性,见着那些金的银的黄的白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立马就要收在自己的床底下才踏实。”
    奶娘一看她又钻了牛角尖,心里头想你刚才见了不也一样挪不动脚丫子了吗?一时不敢深劝,只得委婉地说:“这些年家里的大半开销都是二老爷负担的,连家里前几年陆续置办的百亩上等田产也是用了二老爷拿回来的银子,要是大老爷听见你这样说二老爷二太太的不是,可不好呢!”
    吕氏烦躁地说道:“等我们老爷中了进士做了官,全还了他就是,用得着你日日在我面前念叨他家的恩德吗?”
    奶娘心里想,这都十来年了那大老爷不是还没有中进士吗?现在你吃人家的穿人家的拿人家的,还说人家的不是,诋毁人家的老娘,是人都得不乐意。这自小奶大的姑娘,千好万好就是心眼只得针尖大小。想来一下,只得暗暗叹口气低声道:“二老爷每回送回来的东西都让老太太看得死紧,她也是怕你们年轻胡乱花用了,存在那里将来还不是大房的!要知道,到现在为止你那好弟妹身下都还没有儿子傍身呢!”
    这话就直直说到了吕氏生平最得意之处。
    自嫁进傅家第二年,吕氏先是一举得男得了大儿子念祖,元和七年和那宋氏前后脚生了女儿兰香,徽正元年又生了次子念宗。现在大儿子已经准备下场考秀才了,幼子也是虎头虎脑地招人疼得很。而那宋氏膝下还是只得一个女儿,即便是富贵些又如何,命不好没儿子就一切都是空谈。
    奶娘知道这话真正瘙到了吕氏的痒处,连忙说出了心里一直琢磨已久的事情,“我的好太太,你想过没有,那宋氏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女儿,现下年岁越发大了,以后可见是生不出儿子的了。二老爷又看重她,想是不会再纳妾的。那广州城那头那么大的一笔家私,日后会留给谁呢?”
    吕氏一愣,慢慢地寻思起来。是啊,二老爷没有子嗣,为了传承即便他自己再不愿意,傅老太太都会死活闹着让他寻个嗣子以供身后香火,而这血脉最亲近的就是自家的两个儿子了。
    吕氏心中一动,就听奶娘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我那大儿子去年帮大老爷送信给二老爷,特地跑了一道广州城。回来跟我说那宅子那个气派啊,二太太头上戴的金身上穿的银,即便是咱们青州县太爷家里的夫人小姐都比不上。那个二老爷家的姑娘珍哥小小年纪不过是过个生辰,就戴了一副小指粗细的赤金八宝璎珞项圈,也不怕招贼惦记。“
    吕氏听得心头一阵火烫热络,“难怪往老宅这边都送了那么多的珍珠和宝石,想是他家真的发了大财了。如若我儿子做了他的嗣子,那这份家财不就是我自家的吗?”
    奶娘见她终于明白了事情的轻重缓急,欣慰地言道:“太太只要想好到底让哪个哥儿去做二老爷的嗣子,再等大老爷做了官,那时你要权有权要财有财。整个青州城里,即便老太太也没有你这份风光!”
    一席话说得吕氏心花怒放,不由憧憬起百年之后自己的画像被恭敬地奉在祠堂里,青州傅氏长房二房里满满的都是自己的子子孙孙。
    奶娘当然有自己的私心,从广州回来后大儿子说过,要是能在二老爷手底下当差就好了。二老爷为人豪气手底活泛,那广州宅子里的仆佣穿的是细布吃的是白米。听到这些时她不是没有心动,可一家子的身契都在吕氏手里捏着,这吕氏为人最是小气,要让她开口答应放自己一家去跟了二老爷,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为了给儿子寻个好前程,奶娘寻思了许久终于想到以二老爷过继嗣子为由,说服大太太送一个哥儿去广州。这儿子就是吕氏的命根子,送那么老远去身边得跟个信得过的人,而自己的儿子儿媳不就是现成的人选吗?
    坐在硬木扶手椅上的吕氏想到那触手可得的富贵,心底忍不住就有些异样。
    到底送哪个儿子去广州呢?大儿子十三岁了,眼看着就可以下场了,学堂里的夫子说这孩子聪慧自得,怕是要成为青州城年纪最小的秀才公了。把这样才华出众的儿子送去当嗣子,即便是有泼天的富贵等着,吕氏心里也舍不得。
    小儿子今年也有四岁了,长得虎头虎脑的,一看见他心都要化融了,就是老太太那般难相处的人也稀罕这个孩子。当初自己生他时遇着了难产,在血房里折腾了两天才生下这么个心肝儿,真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样可心的儿子自己怕是一日也离不开,怎么舍得让他离了自己到个陌生的地方去生活?
    吕氏心头一时间纠结不已。
    奶娘打小就带她,立刻就明白了她的顾虑,又想吃栗子又怕烫手说的就是这种人。于是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劝道,“按说你给二老爷家哪个儿子都是他天大的福分,他都该好生感谢你这个亲嫂嫂。可是,咱们家的大哥儿马上就是秀才了,你和大老爷花了多少功夫费了多少心思才栽培出这么一根好苗子。你让这棵好苗子移到别家的地头,不是让别人摘现成的果子吃吗?”
    这话说到了吕氏的心槛里,奶娘觎着她脸色继续说道:“这小哥儿也是你的心头肉,今年他已是整四岁,可正正是记事的年纪,他谁都忘记可绝不会忘了亲娘。那边接过去对他再好,你只要一站在他面前说你是他亲娘,那这份亲情就是拿刀也斩不断的!”
    吕氏听得眉眼放光,“是了,我还可以说就是为了让那宋氏和我的念宗培养母子之情,才做主选了小的送与他们当嗣子,到时候里子面子我全得了。等日后我的大儿做了官,小儿得了财,我这一辈子也就圆满了!”
    日头从冰格纹的窗棂投进来,吕氏一张涂了胭脂的蜡黄脸上,尽是踌躇满志的得意。
    26.第二十六章 过继
    待月上梢头, 傅大老爷才微醺地回房来。
    吕氏把心里斟酌了好几遍的话语在丈夫面前重新说了一遍,“你看, 二弟和二弟妹成亲好些年了,身下都没有个儿子傍身, 你这当兄长也不为他们考虑一二,他们心底里就是有什么想头怕是也不好开口说出来!”
    吕氏拿帕子拭了一下眼角继续说道: “本来我是绝计舍不得让小儿子去给人家当什么嗣子的, 可那是你嫡嫡亲的亲兄弟, 这么多年一直供你读书应考, 我思前想后就权当没生过这个儿子罢了!”
    傅满庄闻言有些动容,坐在窗下硬木大条案旁拄了下颌闭目寻思。
    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真是不假,当年父亲骤然离世, 自己和母亲只知张惶失措,是只有十六岁的弟弟承担起养家糊囗的重任。为了挣几两银子,那几年弟弟一双拿笔的手布满了做苦工时留下的老茧子。
    “难得你如此大义, 可是二弟两口子曾经在书信上说过,想等珍哥大些了就招个上门女婿,生了孩子后挑一个承嗣香火也就是了!”
    吕氏听了面色一僵,旋即笑道:“那又如何一样, 珍哥生的孩儿究竟是外姓人, 如何能承继我们宋家的血脉。你以后也是要做官的人,要是让别人知道你如此不体恤亲兄弟,只怕会背后议论你呢!”
    傅满庄缓缓点头, “难得你如此大度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其实我们念宗才生那年, 咱娘就说过想把这个孩子送去二弟那里。我怕你舍不得,又见二弟无意提这茬,就没在你面前说过这话。此事事关重大,我还要与娘通个气。等明年二月我春闱之后,就直接去广州与二弟商议此事!”
    说完话后一双平淡无波的眼直直盯着吕氏沉声说道:“我知道你有些小心思,也知道你跟娘不对付。可是无论你有什么私心,现下能提出将念宗过继出去,二弟膝下有了后人,我们老傅家就感激于你。你且放宽心,二弟两口子都是人品端方之人,念宗过去后定会被他们教养得很好!”
    吕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觉自己心头的那点阴暗心思被精赤地晾在大太阳底下曝晒,一时间羞愧难抑,连张了几回嘴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木木地坐在桌边,连丈夫什么时出去的都不知道。
    且不说傅家老宅里吕氏如何在傅大老爷面前撒娇卖痴小意温柔,千般手段使出都没讨得了好,广州城这边的宅子里倒是一片和乐安康。傅满仓推了出海的差使,除了在商会和自家铺子里处理些杂事外,就固守在家里,准确的说是在宋知春身边三丈范围之内。
    宋知春差点让他给烦死,但凡起个身迈个步都能看到丈夫一副大惊小怪的神情。问了回春堂的大夫过后,人家拍了胸脯说傅太太这胎稳健得很,傅满仓这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大夫说过,傅太太早年伤过肚腹,所以这么多年都难以成孕。幸亏后来不断拿食材温补,胞宫才慢慢恢复了元气,时隔这么久才又有了消息。傅满仓一想,到广州这些年都是陈三娘在料理一家的饮食,珍哥身子健康活泼好动不说,连媳妇儿肚皮里头的陈年旧疾也一并给治好了,看来那些汤汤水水还是颇有用的。
    回头和宋知春一商量,就发还了陈三娘母子的身契权作谢礼。又重新签了契约,一年另许百两白银,只求她继续留下来照应一二。陈三娘母子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跪在主家面前,说舍不得这么好的主家,不要返还身契,情愿留在傅家做工,只求他日溪狗长大成人后,能为儿子挣一份好前程。
    傅满仓满意至极,亲到衙门为溪狗另上了良家户籍,改名为陈溪。自此之后,陈三娘做菜做汤更是提了十二分的用心,把傅家上上下下滋养得红光满面精气神十足。
    等过了寒衣节,傅满仓请了广州城最好的稳婆来看宅子,哪些风水不对的赶紧收拾干净了,哪些忌讳的食材都一一列了单子。最后,稳婆才仔细掐算了说明年开春四月时分胎儿就该落地了。傅氏满门大喜,顾嬷嬷说那时节正是万物复苏春暖花开,对婴孩对母体是再好不过的好时候。
    唯一叫傅满仓忧心的就是这媳妇儿太能吃了。
    过了头三个月后,宋知春忽然一夜之间对各色吃食格外感兴趣,而且尤其钟爱厚腻香郁的烤乳猪。广州城每年清明祭祀或者大宴宾客时都有烤乳猪这道大菜,陈三娘凭借一根舌头,博采众家之长炼制成了自己的独门秘方。烤乳猪这道菜式早在《礼记》中便有记载,周商时烤猪即炮豚是八珍之一。因烤乳猪较名贵,故民间所食甚少,南北朝时贾思勰曾著书称赞:色同琥珀又类真金,入口则消壮若凌雪,含浆膏润特异凡常也。
    陈三娘做的烤乳猪却是独树一帜。
    先把五香粉和精盐擦抹在猪的腹腔内,腌约两刻钟,接着把调味酱、腐乳、芝麻酱、白糖、蒜茸、干葱茸、洋葱茸、生粉、五香粉等调匀,涂抹在猪腔内再腌约两刻钟。再用竹条数根竹签使乳猪定型,然后用沸水浇淋乳猪至皮硬为止。接着用白酒、醋、麦芽糖纳于碗中,加清水调和涂抹在乳猪皮上,再把乳猪放入黄泥砌的烤炉中焙烘,烤约一个时辰至猪身焙干取出。
    那只差不多十斤重的烤乳猪用了硕大的铁盘子盛了,果然色泽金黄异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垂涎三尺。就见宋知春和珍哥两母女双眼齐放光,等不及这道菜冷却就甩开膀子开吃起来。傅满仓记得自己好象只夹了个猪耳朵,顾嬷嬷只拈了一筷子脆滑的带皮肉,那盘中的乳猪就只剩下些脚爪肋排了。
    等过了春节,宋知春的肚子就象球一样迅速地长大,弯腰时都找不到自己的脚尖。大夫和稳婆相继来看了,悄声说可能是双生。傅满仓怕有意外,特地让顾嬷嬷嘱咐上下不准说出去。
    珍哥人小却懂事,按了顾嬷嬷的吩咐每天上午练完功夫后,就扶着宋知春到园子里溜达。好在两母女都是精神健旺之人,能吃能睡都长得极好,倒是傅满仓在这期间很是消瘦了一圈。
    二月初九春闱开试,傅满仓为远在京城狭小的号间里,正在奋笔疾书的兄长在龙王庙里好生烧了三柱高香,希望菩萨保佑兄长此次能金榜提名。等到在便宜舅兄郑瑞那里看到朝庭的邸报时,已是二月底三月初了。
    傅家大哥这回倒是不负众望,终于考到了二甲七十四名,可以进得金銮殿得见圣颜了。所以当傅满仓在自家大门口看到风尘仆仆的兄长时,惊得眼眶子都差点掉在地上。
    此时月朗星稀,兄弟两个换了宽松的直缀坐在院子里说话。
    院中有高大的乔木低矮的灌木丛,篱笆边上植的垂丝海棠香氛袅袅,风一吹整面墙都是只见花不见叶,蔚为壮观。傅满仓见兄长目不转睛地凝视那品海棠不动,不由笑道:“这是家里女人们弄的,极好栽养。先是只有一棵,几年下来就成了片!”
    傅家大哥点点头,啜了水酒道:“此时北方还是天寒地冻,此地却已是春暖花开,各方水土果然大异。看来你在此地已然扎下根来,我也就放心了。对了,怎么没看见弟妹和珍哥两母女?”
    傅满仓笑道:“妇人家能有什么事,这不是听说城外的六榕寺里来了个精通佛法的高僧,几家约在一起听经去了。我不耐烦听这些就先回来了,因天色已晚就让她们娘俩歇在了城外农家,明天一早我再去接她们!”
    傅家大哥看着兄弟一脸的知足自得,终于忍不住说出心头盘旋许久的事情:“……我和母亲商量好了,把我膝下幼子念宗过继于你,等过了今年的端午就给你送来,日后让他奉养你和弟妹终老!”
    见亲弟一脸懵懂,傅家大哥有些恨铁不成钢,“我知道你和宋氏情深,那宋氏满门忠烈又是受到朝廷旌表的不好辜负。你也不愿纳妾,难不成你们夫妻百年之后香火全无,连个同族的子侄都不要嘛?“
    傅家大哥一向正统,心痛亲弟膝下空虚,心里对造成这一切的弟妹宋氏就颇有些微词,“休要怪我话语说得难听,珍哥毕竟是女儿家,日后又有哪家能干的儿郎心甘情愿做上门女婿?若是有那心术不正只为钱财的寻来,岂不是要耽误珍哥的终身吗?所以现下先绸缪一二,念宗本性纯善送来与你们好好相处几年,定会和亲生的无异!”
    傅满仓听得一阵唏嘘,看着兄长已有些斑驳的头发,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
    兄长明明只比自己大三岁,可这面相说大十岁都有人信,这些年一路的苦读又接连落第一定很难捱吧!现在想来兄长一定是心头时时记挂此事,按着脚程来算,大概在金銮殿上领完琼林宴后就风雨兼程地直奔广州了。傅满仓擤了眼泪,象小时那样牵了兄长的手柔声笑道:“哥哥毋须如此,我也不忍让你们和念宗骨肉相离。难得来一趟,且多住些日子让你我兄弟俩好生一聚!”
    傅家大哥还要再劝说一二,就见弟弟将已斟得满满的酒杯递了过来。
    27.第二十七章 双生
    第二日一早, 傅家大哥醒过来时已是正午,连忙起身梳洗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打开房门后却又是一楞。只见院落里满目苍翠,昨夜竟不知何时下过雨, 那些花草林木无不生机盎然得趣。
    从青石铺就的小径一路走过来所遇仆从皆恭敬地向他请安行礼,无论男女都敛声静气举止有度, 哪里看得出是新近立府的商贾之家, 心下暗暗赞叹弟妹持家有度。待转到偏厅时, 饭菜都已上齐只等他开箸了。
    傅家大哥有些赧然,连连拱手陪罪。穿了一身净万字绉绸衫的傅满仓却是一阵大笑:“几年未见兄长的酒量可不行了,几杯舶来的葡萄酒就将你灌醉了!”
    耳上穿了一对米粒珍珠小耳环, 头上梳了双丫髻的珍哥歪了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和爹爹有两分相似的人,看着那人的目光转过来后就抿嘴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站起身子端正福了一礼, 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大伯。”
    说起来傅家大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姪女,只见她身量修长面庞雪白,一双漆黑长眉英气逼人,虽然年纪尚幼眼睛却幽黑灵动异常有神, 竟是生得极好的一副样貌, 心下不知为何猛地吃了一惊。回过神后连忙收敛心思,仔细翻拣蹀躞带,取下了一块流云百福阗白玉佩递与珍哥手上作见面礼。
    正寒暄间, 就见一个身量颇高的女子扶了婆子的手沿了廊檐慢慢地走了进来, 正是久未见面的二弟妹宋氏。那宋氏穿了一身深蓝底织了乘云灰色暗纹的细布夹衫, 头上只插戴了一根飞蝶搂叶碎花银簪子,立领对襟的缎地妆花褙子却高高的鼓起。肚腹大如簸箕,分明是怀胎十月即将生产的模样。
    傅满仓难得看到兄长一副呆若木鸡的蠢样,在椅子上一时笑得乐不可支,“哥哥,你且多住几天,我媳妇儿大概也就是这几日了,到时请你帮我参详取个什么名儿才好!”
    宋知春心细如发,看见这几年未曾见面的大伯子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暗红,那神色既是尴尬又是愧怍。嗯,看来昨晚定是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发生,只可恨傅满仓那般精明的人,只要一对上亲老娘亲哥子就象差了根筋跟个傻子一般,看来晚上回房后还要好生套套话才对。
    要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傅家大哥来得第三天午后时分,宋知春开始发动了。一时间丫头婆子在房门内外往返无数,却是忙而不乱,每个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傅满仓在偏厅里行坐难安,织了四合如意天华锦纹的藏青色地毯差点让他走出个坑来。
    傅家大哥颇有些感同身受,只能不住地出言安慰,说女人生孩子就是一场兵荒马乱。正说话间,就见产房门帘一掀,顾嬷嬷扎着手走了出来。傅满仓忙问情形如何。顾嬷嬷笑嘻嘻地回话,“太太宫口才开二指,稳婆说还早呢,太太就说饿了想吃点东西垫巴垫巴!”
    傅满仓听得满面笑容,连忙迭声喊顾嬷嬷自去忙。又蹲在产房窗前,柔情蜜意地轻声唤道:“春儿,你且省着点力气,若有什么事就唤我!”产房内一众丫头婆子伏着头听得好笑,宋知春心里又甜蜜又尴尬,心想这生孩子一事是女人天生的,凭你男人再能干也只能干瞪眼。
    灶上这几天随时留了火,陈三娘亲自守在灶旁。知晓太太产前还要吃东西,陈三娘二话不说,卷起袖子捅开炉灶,将旁边一眼灶上小火熬煮了大半天的羊肉汤倒出,拿新锅装了又另加红糖、红枣、黄芪、当归小心地又熬了一刻钟,撇去油沫子拿了只青花缠枝莲大碗盛了递给顾嬷嬷。
    宋知春接了一气儿喝了,啧吧了嘴道:“汤是极香的,肉也酥烂就是没放盐。”多年相处下来,顾嬷嬷和宋知处得极好直如母女一般,说话行事甚是直接了断。
    顾嬷嬷闻言上前帮她掖了被角笑道:“在广州这汤水是极讲究的。这道羊肉清汤原是为太太恢复元气所备的,对于恶露下行是极有好处的。而且产妇生产前后七天决计不能胡乱进补,一汤一水都是有说法的,要不然对女人身子日后的恢复不好。太太且放宽心,我和陈三娘把您这几日的吃食用度早早地就安排妥当了,您只管安心好了。”
    宋知春点点头,偏她是闲不下来操心的命,又问道:“珍哥可安排好了吗?千万莫让她看到那些血水,仔细冲撞骇着了她!”
    顾嬷嬷闻言眼角笑意更深,“吃完早饭就让七符和溪狗陪她到城外六榕寺去求平安签了,走时珍哥说要给寺里头的菩萨都把头磕了,保佑你顺顺当当地生产!”
    宋知春还想交待几句,就感觉肚子猛地一抽,待缓了一缓,肚皮却痛得更紧了,忙捉住顾嬷嬷的手大口吐气道:“这回只怕是真的要出来了!”
    屋内墙角香炉里的苏合香静谥地燃着,白色的细烟袅袅地升腾,开窍辟秽的辛香弥散开来。傅家大哥以过来人的身份揶揄道:“看你这副模样怎么和头次得孩儿一般,莫怕!女人生孩子就这样,那年你大嫂生念宗时嚎了两天两夜,到现在不是好好的!”
    傅满仓大张了嘴,小声嗫嚅着描补了几句:“生珍哥时光顾了高兴倒没怎么害怕,那样一个小团子放在手心里,就只想着我这双老粗手别硌着她!”
    傅家大哥将茶具拿出来道:“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矣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男人还是稳重一些才好。看时辰还有一会儿,你且陪我一起喝两道茶安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