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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胡大人有些惊讶,但很快表情就被郑重所取代,他将厅中的杂役驱走,却又叫来了两位师爷与叶、任两位跟着一块过来的老书吏:“钱老哥请讲。”
    “说之前,大人,还请看看我们从那郑瘸子家里搜出来的物件。”
    卢斯和冯铮拿着的东西,尤其是那把刀,都用布裹得严严实实呢。不然拿着那么一件凶器招摇过市,非得乱了不可。此时老头一说,卢斯过来把布一揭开,顿时这五位文人都抽了一口凉气。
    有个师爷看卢斯的眼神,都带着不信任,他那架势,明摆着是准备一有不好便大声喊叫。
    叶、任二人也靠着胡大人进了一些,明摆着是保护的架势。直到卢斯一亮凶器,就把这东西搁在一边的小茶几上了,几人才算稍微放心。
    后头还有银子和钥匙,但比起砍刀,这两样东西就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这兵刃便是我们在蒋瘸子家中发现的。”老头道,“大人,初时小人怀疑,这蒋瘸子怕是巨匪的先锋,到咱们县里来是下桩子探路的。”
    “初时?那老哥哥是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胡大人满含期待的问。
    他看见刀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顿时心里拔凉拔凉的。即使,他经历过三年前的那场大动乱,还因此更上了三层楼还不止,但要是让他选择,他还真是宁愿安安心心当他的下县县令。太凶险啦,那时候,他每天都觉得自己脖子上凉飕飕的,脑袋已经飞了,见天的做噩梦。
    再来一回?他还是主政一方的知府,不管到头来这事能不能压下去,他都要受罚,轻则乌纱不保,重则不但他自己连人头带乌纱全都没了,老婆孩子也要跟着没命。
    “是,回来的路上,小人寻思,咱们劳兴州先有三年前的乱子,后有大移民,州里的兵卒们都把控得严格。老百姓也警醒得很,这些年小股的盗匪要么自己不知不觉没了,要么都已经被剿灭得干净。况且,咱们州也不是太富裕,不至于让外地的盗匪劳师动众跑咱们这来行着与谋反无异的大事。”
    胡大人沉思一二,点头:“老哥哥说得有理。”
    “可这人不是巨匪的前哨,却依然是桩子。大人,小人怀疑这是有什么人要来寻仇,让他来先头探路的。而且,他在惠峻一年多,怕是已经买通了不少人手,否则他这砍刀进不来城。”
    “依然是要在咱们惠峻大开杀戒啊。”胡大人这时候没有初闻噩耗时候的惊骇,他已经稳了下来,脸上露出带着几分狠厉的沉稳,“这些事本官不太明白,还请老哥哥说,咱们该如何处置。是否要通知刘总兵?”
    这又是胡大人又一个好的地方了,他不会不懂装懂。他一旦在某个方面认可了你的能力,就会在遇到问题的时候,很直接很干脆的向你询问。
    老头也犯愁:“大人,还是通知一声的好。蒋瘸子被抓,怕是对方已经得到了消息。虽然这些人也有可能就此退缩隐匿,让咱们空忙一场,但也有可能他们狗急跳墙。”老头的意思,要是劳师动众什么事都没有,您到时候可别恼。
    “正是这个道理。”胡大人捏捏自己的胡子,表示明白,“宁可劳师动众一无所获,也不能事到临头咱们一点准备也没有。那除此之外,还有没有什么法子,把这些人挖出来呢?”
    “有。”老头点头,“就是那死去书生的身份,蒋瘸子的话不尽不实,搜出这些东西之后,更可能他十句里有八句是假的。且他一个瘸子,把一个成年男子来回搬运,左邻右舍乃至于一路上都无人看到,无人察觉,实在不对。”
    胡大人刚要说话,就见卢斯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便一点卢斯:“卢捕头,你想到了什么?”
    “大人,小人刚才突然想到,那个沈多金拉肚子也有点奇怪。大人这三年来将惠峻治理得井井有条,下属官吏无不适遵命行事。”这时候刚上任的知州大人就能忽略掉了,“且不是小人自夸,小人师徒三人在缉盗上也是有些薄名,沈多金好巧不巧的在这时候闹肚子,只会让我等起疑。若是昨天夜里发现尸首的是两个更夫,又或者,昨夜有人跟蒋瘸子在一块,诸位想,蒋瘸子会怎么处理那尸首?”
    自然是……扔在他们巡夜的路上,然后在两个人打更的时候去发现。那卢斯和冯铮能找到的线索可就就少了很多了,相应的,谜团就多了很多了。
    “卢捕头说的极是。”胡大人眼睛一亮,这线索又多了一条,“沈多金跟蒋瘸子一起值更,他俩在一起的时间,可是不少,他能发现什么,也是应该。好,你等放手去做!本官这就去联络刘总兵!”
    “是!”
    几人得了命令,老头让卢斯和冯铮去查沈多金,他自己先让书吏们画了死者的画像,然后带着捕快们去找那些有这个年龄男子的大户人家询问。
    找沈多金也不用出衙门,就后头去牢里就行。沈多金因为啥离职守,还得蹲两天大狱呢。
    “沈多金?卢头儿、冯头儿你们在这等着,我们去把人给您提出来?”牢卒看了卢斯的手令,道。
    “这是又多了规矩了?成。”
    “不是不是,哪里是又多了规矩。实在是……这沈多金从进来就开始拉,那味道实在是污糟得很,我们只能把人放最紧里头的单间里了。”
    最紧里头的单间,卢斯脑袋里转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死囚房啊。
    冯铮皱了一下眉:“人本来就病着,你们把人放那地方,不怕病死了。”最阴暗潮湿,阳光就只早晨起来一刻钟能照到,拳头大的一点。
    “我们当然怕啊,所以还自己掏腰包找了大夫给他开药。他虽然人在死囚房里,但可没给他上刑具,还点了两个火盆,垫了厚厚的稻草。”
    冯铮点了点头,又换了卢斯问;“找了大夫?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他是吃了不对的东西,可问他吃了什么,大夫好对症下药,他咬死了说没吃,就是受了凉,还骂大夫是庸医。大夫没法子,只能开了普通的止泻药。”
    听说是吃坏了东西,卢斯和冯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果然”二字。
    死囚牢是大牢里头唯一一间四面都是墙的屋子,其他的牢房都至少有一边是木栅栏。死囚牢的门是木头包着铁的,整个大门一点缝隙都没有。说是死囚牢,其实这地方普通死囚也是进不来的,那都得是江洋大盗之类的霸道人物,才有这种单间待遇。
    监牢里本来就味道不好,可死囚牢门口的味道格外的……冲!等到狱卒咣啷啷把死囚牢打开,里边冲出来的那股子味,就越发的一言难尽了。即便是鼻子久经考验的狱卒,都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卢斯和冯铮更是被这味道顶得后退两步,好悬没憋过气去。
    ——通风不好,点着火盆,还有个泻肚严重的。
    卢斯和冯铮缓了缓,走进去,就看见沈多金倒在地上,裤子都没穿,身下边一摊秽物,已经是翻白眼了。
    “赶紧去找个大夫!拿门板来!拿床被子来!”卢斯和冯铮自己进去,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把人抬起来了。
    等大夫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抬到知府衙门里,捕快们值班时睡的大屋里头了。大屋是通铺,一个屋里能睡十七八个人,挤一挤二十多人都能睡。往常这时候,总有虽然值班但是有空,或者还没成家懒得回自家的捕快,在里边聊天打牌,今日里,一个跑这里躲闲的都没有,全被熏跑了。
    “这人得用参……”老大夫一摸沈多金的脉,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卢斯和冯铮同时拿出来了碎银子,都是四五两地大小,冯铮把卢斯的银子拿了过来,把自己银子递了出去:“用!”
    老头也利索,接过银子就从医箱里摸出了一片参,压在沈多金舌头底下,又是几针下去,沈多金睁开眼睛了,老大夫道:“小子,你到底吃了什么快快说来,否则再等一时三刻,就是神仙都救不了你啦。”
    沈多金也知道自己的状况,眨巴眨巴眼睛,眼泪掉下来了:“巴……巴豆……”
    “吃了多少?”
    “两……两大碗……”
    两大碗巴豆?这是拿巴豆当黄豆吃啊,找死吗。
    老大夫也咧了咧嘴,开了一剂方子,大夫的小学徒接过来,嗖一下就跑出去取药去了。
    折腾了得有一个多时辰,沈多金总算是不拉了,打着呼噜睡死了。老大夫临走又留下两个药方,表示幸好沈多金年轻,这回虽然伤了元气,但日后稍微养养就养回来了。
    卢斯表示:“我管他以后如何?他只要现在不嗝屁,能说话九成。”
    也不用其他人动手,冯铮和卢斯两个人,把这屋子收拾干净了,又点了艾草熏屋子,总算是没臭味,能让人回来住了。
    折腾完了,卢斯一撸袖子就要去把沈多金抽醒,冯铮一把给他拉住了:“别,他正大病着呢,再把他弄个好歹,咱们的线索就没了。”回身去找热水,拧了一把热手巾,回来盖在沈多金脸上了。
    冯铮这么干的全过程里,卢斯都臭着个脸,他都还没享受过这种叫醒待遇呢!
    “哎哟!哎呦哎呦!”沈多金被热手巾一盖,顿时就叫了起来,比刚才就有底气多了,“谁……谁他娘的找……死?呵、呵呵……卢捕头,冯捕头……”
    卢斯抬手在沈多金脸上拍了两下,沈多金长得其实还不错,有点痞赖的那种,之前见他双颊还有点肉,现在拉了这许多,两颊上的肉就没了,现在两只眼睛骨碌碌直转,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
    “这通清肠胃,清得爽吗?”
    “不、不爽。”
    “我们俩伺候你,伺候得爽吗?”
    “不、不爽……”
    卢斯皮笑肉不笑的道:“我们伺候你,你到不爽了?”
    “不是!爽……”
    “哦?我们把你伺候得很爽啊?!”
    “……”沈多金要哭了。
    冯铮这时候接话了:“师弟,别吓唬孩子了。”
    “孩子?呵呵,这孩子可是当着咱俩的面说了大瞎话,又让咱俩忙前忙后出钱出力伺候了半天了啊。”卢斯抬手又拍了两下沈多金的脸,“小子,不管你爽还是不爽,老子可是很不爽啊。”
    “一边呆着去!”冯铮拍他一把,卢斯哼哼一声,站一边去了,“多金,他脾气不好。你叔叔老沈头跟我们也是老熟人了,知道你是个老实孩子。”
    “对对,我、我就是不会说话。”
    “嗯,那么现在,多金,你可得告诉我们,你都知道些什么?”
    “啊?我知道什么?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呵呵,什么都不知道?”背对着两人的卢斯把头转过来了,且互相捏着手指,“沈多金,你这肚子是治好了,大夫说你就是有点虚而已,那应该禁得住刑罚了。”
    “啊?!这、怎么说的……”沈多金大惊,下意识的就看冯铮,发现冯铮没那么恶形恶状的,可也是皱着眉头不说话,“冯捕头!我……这、这怎么突然间就要给我用刑了?”
    “多金,我护着你,那也得是你说了实话。”
    “我说实话了啊!我什么事撒谎了啊。”
    “你吃巴豆,为的什么?”
    “我、我就是躲懒,不想大半夜天寒地冻的去打更了,想在家里歇两天。”沈多金这么说的时候,两只眼睛转个不停,明摆着是瞎编乱造。
    卢斯过来,一把拽住沈多金的里衣前襟,就把他从炕上拽下来了。也不知道是被磕碰到什么地方了,沈多金嗷嗷几声惨叫。可卢斯一把子力气已经练出个大概了,别说沈多金现在两腿酸软根本没力气,就是他好好的,也不是卢斯的对手,拖着就被一路朝外走。
    又是冯铮站过来,拦住了卢斯:“别,他病还没好呢。只是刚吃了药,压了下去。你这么把他拖出去,还没上刑,他这人也就要坏了。”
    “我不拖他出去,他能说实话。”
    “咱们好好说,多金挺懂事的一个孩子,怎么能不说实话呢?”
    “就你好心。”卢斯怒气冲冲的,可还是把沈多金交给冯铮了。
    沈多金战战兢兢的回到炕上,裹好了被子。
    冯铮坐在他旁边:“多金,我也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但你隐瞒这些,不过也是为了自己活命。但你要是再瞒着,不等‘那些人’来找你,首先你的命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沈多金打了个哆嗦,恐惧的看了看卢斯,又一脸期待的看着冯铮:“冯捕头,我真、真没什么好说的。”
    “多金啊……我为了你得罪了我师弟,你这是打我的脸啊。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冯铮一脸苦涩,“我看你是个孩子才护着你,结果,你就给我这样。”
    “我就说得拳头吧?好心没好报,你活该吧。”
    “哎哎哎!”沈多金惊叫,朝冯铮身后躲,“我、我说!我说!”他总算是明白了,人家又不是他爹妈,不管怎样都能护着他。他不想说,本来就是为了活命,可要是不说,他现在就性命堪忧。
    这明摆着,他要么舒舒服服躺被窝里对黑无常说,要么就得只穿着里衣被就揪到大牢里一边收皮肉之苦一边对白无常说。该怎么选择,就是明摆着的了。
    “说吧。”
    “蒋瘸子是一年以前来当更夫的,刚开始,我只觉得这人老实又话少,还挺高兴。因为我叔跟我说的,和这样的人搭伴,事情少。”沈多金说完,心有余悸的咧了咧嘴,“后来吧,有一回我在更房里睡觉,让声音给吵醒了,一醒过来就看见蒋瘸子的脸,当时把我吓得啊!立刻从炕上窜下来了,然后我就看见蒋瘸子手上还……还抓着他那啥,房里也有股那啥的味道。那啥是啥,你们知道吧?”
    虽然沈多金说这话跟凶杀案没关系,但两人也没阻止他。他比着手一边撸一边问,两人也点点头。
    “我、我年岁小,但也知道那是啥……我两个哥呢,我们哥仨都一个屋。这回蒋瘸子就跟我道了个歉,说他动作大了惊了我。我是有点被吓着了,可有个发小跟男的结契了,我也知道两个男的也有这事。我想我们俩说明白了,不就没事了吗?就把这事放下了,还跟他像过去那样……”
    沈多金陷入回忆,声音越来越小,还打了个哆嗦。
    卢斯抬手想要提醒沈多金,被冯铮挡住了,还对他摇了摇头。卢斯跟他做了个鬼脸,把手放下了。
    没一会,沈多金果然自己反应了过来:“那件事之后,蒋瘸子跟我挺好的,他也没那么少话了,有时候也跟我说笑。不过他说笑的事情……总有点吓人。像是说什么有人偷了艳尸夜夜相好。一群大盗围了村子,把村民做两脚羊,日日吃肉喝酒。还有什么绑了人家的孩子,那爹娘报了官,捉了贼人的兄弟,贼人就将这孩子剁成五两一块的好肉,送到了人家的家门口。”
    “他每次说完都哈哈大笑,我觉得瘆人。但一开始是不好意思,后来是越看他越觉得吓人,我就只能跟着陪笑。结果他看我的眼神就越来越不对。其实我都准备跟我叔说了。”沈多金挠挠脑袋,不知道是不是后悔说晚了。
    冯铮:“说要换人?”
    “都说,这人不对劲的事情。可是,就前天,他突然跟我说,他得在家里待上一天,让我一个人值夜。那跟我说的时候,在笑。就是那种……我的娘,说书的说的要吃人的笑一样。”沈多金学半天没学会,就只是扯着脸皮子抽抽。
    卢斯:“行行行,别学了,快接着朝下。”
    “哦……我一个人值夜那天,吓得要命,一夜都没睡。第二天一早,我正要回家,蒋瘸子来了,他笑得更瘆人了。”沈多金吸了吸鼻子,都要哭出来了,“我那天实在是不敢继续跟他一块了,可又觉得这时候跟我叔说也不太对,我听人说吃巴豆能拉肚子,就买了半斤巴豆,煮了水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