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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白术笑了笑,把手松开了,走到一旁的灯烛那里把灯芯挑得再亮几分:“日子久了你就晓得了,年年岁岁,没什么两样。这今年的中秋和去年的、明年的,都没有差别。”
    她语气平静,声音亦很轻。她抬起眼看了一眼明珠,而后又笑着说:“你出去看看也好,可不要因为想家哭鼻子。到了二十岁就能放出宫了,你的身份不一般,也许早早把你配给哪个主子也未可知呢。”
    明珠咬着下唇笑了笑,随手摘了一个袄子披在身上,掀开门帘就跑了出去。白术在桌子边坐下,看着门帘上绣的石榴花,看着看着垂下眼去。
    明珠站在院子里,仰着脖子看天上的月亮。幼时在北平的时候,兄长张知陵休沐回家的时候,她就拉着兄长坐在院子里望月亮。兄长教她读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她懵懵懂懂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张知陵拉着她的手说:“就是如果阿珠想兄长的时候呢,就看看月亮,在同一时刻,我就在和你一起看月亮,月光呢就一样地落在我们的身上。”
    明珠静静地看着头顶的孤月,银辉璀璨,清清冷冷,只让人觉得触手可及似的,明珠抬起手向月亮伸去,只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明珠在想什么?”
    这声音的语气是寻常,却生生把明珠吓了一跳,她慌忙抬起头,就看见严鹤臣掖着手,站在离她不过三五步远的地方,她脑子里想得入迷,竟连他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我……我在想……想家。”
    今日是中秋,严鹤臣从御前过来,按例是要来看看襄平长公主的,才走到门口,就瞧见明珠站在院子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恰逢中秋,也该是团圆的日子,没料到这样小小的女郎,还会有这般迷茫惆怅的模样。只是见久了她盈盈的笑容,现下这般心事重重的样子,只叫他分外看不惯。
    “你是哪年生的?”严鹤臣倒像是在同她拉家常,只是明珠的心里却是依然惴惴不安,“奴才是太初三十五年生的。”
    今年不过刚十五,脸还是珠圆玉润的,严鹤臣嗯了声。过节的好日子,明珠难得穿了一件喜庆的海棠红色的衣服,她黑漆漆的眼珠在月光底下光彩熠熠,严鹤臣又把她打量个遍,突然说:“这颜色倒很是衬你,你原本也不是低品阶的宫女,可以穿一些鲜亮些的颜色,不要总穿得那么素淡。”
    语毕,也不待明珠再答,严鹤臣倒背着手,缓缓走进了襄平长公主的寝宫。明珠在原地站了一会,严鹤臣今日倒好似和以往不同,语气平静可亲,不像过去似的,总叫人害怕。
    襄平长公主依旧在屋里等他,她站在博山炉前面燃香,严鹤臣站在她背后五步远的地方无声行了个礼。
    襄平长公主把香饵全部撒了进去,然后转过身道:“明日一早,我要去静潭寺上香,顺便算上一卦,你陪我同去,可好?”
    算命?襄平长公主向来都不是信命的人,严鹤臣猜不出她的打算,他的势力大都在宫中,离开了掖庭,他难免孤掌难鸣,势单力薄。
    “明日我在司礼监轮值,只怕不得空,我叫严恪陪你可好?”
    “那便算了,”长公主站在香炉前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是你,哪个都无所谓了。”她说了这话之后,又抬起眼睛,柔柔地望着他,“整日里在宫里,都要发霉了,出去散散心也好。”
    严鹤臣的眼睛幽深一片,他看着襄平长公主许久没有说话,终于他淡淡一笑:“也好。”
    等严鹤臣从昭和宫里出去,长公主缓缓舒了口气,全身像失去力量一样坐在凳子上,她摊开手掌,手心里竟然全都是冷汗。
    过了人定,严鹤臣走在从昭阳宫到少府监的路上,天空上冷冷的疏星三两,夜风把他的袖子吹得鼓起。严恪提着六合宫灯走在他前头,突然听见严鹤臣静静问:“你觉得明珠如何?”
    严恪有几分心虚地看了一眼严鹤臣,见他并没有看自己,又收回目光,正色道:“明珠姑娘自然是极好,身家好,性情样貌都不差。”
    “哦?”严鹤臣似乎笑了笑,“竟有你说得这么好,我瞧着也不过是个没有长开的丫头。”
    “明珠姑娘的年岁是小些,可奴才觉得底子却也好得很,再过个一二年,应该模样是不输流丹姑娘的。”严恪语气说得谦卑,可模样却颇为得意似的。
    看着他的模样,严鹤臣似乎笑笑:“既然如此,等皇上哪日去了昭和宫,也该引荐引荐,万一皇上瞧上了她,我等还有个提携之恩。”
    听到这,严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脸上却欢欢喜喜地答:“这自然是极好,确实也该给明珠姑娘些露脸的机会,保不齐就飞上高枝了呢。”
    听着他这般口不应心,严鹤臣也并不戳破,他垂下眼,缓缓整理着自己的袖口,淡淡道:“可惜她还嫩着些,送进后宫,只怕是连渣子都剩不下,留一二年再看吧。”
    如今也确实该往皇上身边送一送新人了,因着长公主的关系,严鹤臣一步一步走来,也还算得上顺遂,可长公主早晚是要嫁人的,能躲得过这回,却不晓得下回在什么时候。明珠来的时机就刚好。
    论身份家室,她的身份微妙,若真的送到皇上身边,日后的位份也不会太低。严鹤臣掖着手走在深深的永巷里,脑子里转的都是该如何算计旁人。
    襄平长公主明日要去上香,看似是临时起意,却总让人觉得背后大有深意,像是要杀他个措手不及一样,严鹤臣脑子里思绪如电,静潭寺的构造已经如同画布一般在他的头脑中徐徐展开。
    正走着,突然只觉头顶有一道光芒闪过,严鹤臣抬起头,看着寥廓的穹庐,只见正东方一颗彗星,拖着长尾,一闪而过。满月如盆,这彗星的竟比月亮还要亮上二分。
    严鹤臣的眉心皱了起来。
    第08章
    静潭寺是圣祖爷时就有的,圣祖爷逐鹿中原的时候,就在静潭寺算过一卦,卦象大吉。寺中有望气者称,圣祖爷身上有王侯之气,日后显贵,如今看来也算是一语成谶。
    故而,静潭寺的卦象也被说得神乎其神。
    襄平长公主乘坐撵轿,自贞顺门而出,一路向东,过了驰道又走山路,一路也并非是坦途。她微微阖着眼坐在轿中,流丹随侍在车中,而白术和明珠坐在后面的小轿子里。
    “咱们公主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怎么今日竟想着来静潭寺上香呢。”白术像是自言自语,又抬眼看了一眼前面的撵轿,眼中有几分不甘神色,“像是公主有意瞒着我们似的。”白术心思剔透,她想来是瞧出了几分端倪。
    明珠拍了拍她的胳膊:“好姐姐,公主的心思哪是我们能猜的,有时知道得太多,也不是件好事。”
    白术侧目,明珠垂着眼,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可白术却觉得这丫头没有她当初想的那般懵懂无知。她很快收敛了脸上的不甘神色:“你说的对,我们安安心心做奴才就成了。”
    又沉默了很久,明珠掀开了轿子的窗帘,轿子摇摇晃晃地,外头是苍翠的树木,和层峦叠嶂隐天蔽日的山峦,她把目光向前看去,正看见严鹤臣打马走在襄平长公主的撵轿旁边。
    他的后背挺得笔直,头发被高高的束在冠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只能观察他打马的姿态。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打在他的身上,竟让人觉得他翩然若神祇一般。
    难怪长公主对他青眼有加。
    明珠一面想着,一面收回了目光。
    严鹤臣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消失了,他微微侧过头,看向那个坐着宫女的轿子,很快又把目光收了回来。
    今日宫里的贵客来静潭寺上香,自然已经请走了闲杂人等,住持亲自在寺外相迎。襄平长公主扶着流丹的手,身后跟着白术明珠两个丫头,施施然走进寺庙。
    住持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却额外在明珠身上顿了一下,明珠垂着眼睛没有发觉,而却被严鹤臣觉察到了。他的眉心微微一皱。
    众人进了寺院的后院,住持先免不得与长公主寒暄一二。襄平长公主求了卦,又让住持去解,虽然在给长公主算卦,可住持的目光总是似有若无地往明珠身上扫去,虽然幅度不大,可因为严鹤臣已经有所提防,这些也不曾逃过严鹤臣的眼睛。
    莫不是长公主有什么企图,严鹤臣不露痕迹地想着,可随即打消了念头。静安寺的住持如今已年过花甲,向来避世,无所欲求,长公主想要让他谋划一二,只怕难于登天。
    给长公主接了卦,住持几次犹豫,终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道:“今日是既望,也是个好日子,长公主不如给个恩典,让奴才们也算上一卦,图个彩头。”
    襄平长公主眉眼盈盈地看着严鹤臣道:“你可要算上一卦?”
    严鹤臣摇摇头:“怪力乱神之说,奴才不信,还是不要在奴才身上劳心费力了。”严鹤臣不信鬼神,这是宫里人人皆知的事,长公主原本也没有打算让他去算卦。
    长公主哦了声,又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三个丫头:“你们仨若是想算,就去算上一卦,鹤臣随我去后面转转吧。”
    严鹤臣道了声喏,呵着腰抬起手供长公主攀扶。他状似无意地侧过身,看了一眼明珠,她亭亭地站在一边,笑着对住持说:“我也不算。”
    严鹤臣收回目光,可耳朵依旧听着后面的动静,只听得住持颇为不甘心道:“算什么也是不打紧的,姻缘,财运皆可。”
    “多谢美意,可奴才觉得,人定胜天,若知晓了天命,只怕颇为掣肘,您觉得呢?”明珠的语气和她这个人有几分类似,平静又柔和,却又像苇丝一样柔韧。
    后头的说话声已经听不清了,严鹤臣把纷飞的心思收回来,专心托着长公主的手,向寺庙后面转去。
    这一路,花木扶疏,枝条交映,当真有几分出离世外的美感来,长公主走了几步,忍不住叹道:“宫里的景致看多了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你瞧瞧这,当真是移步换景,颇多意趣。”
    严鹤臣点头称是。
    “你跟随我,有三年了吧。”又走了几步,长公主突然开口道,“是从端宁七年的夏至,你还记得吗?”
    严鹤臣自然不能忘,那年他18岁,是印绶监里人微言轻的末等太监,默默无闻地在深宫里等了十年,在端宁七年的夏至那日,襄平长公主被正式册封为二品靖国长公主,就是严鹤臣端着印绶走到她面前。
    竟然有三年了,襄平长公主一路看着他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宦官,到如今二十四监之首。不过是给他些许机会,他便趁势而上,一路走到今日。
    他的一切都是她赋予的,只是时日久了,藩篱困不住猛虎,严鹤臣早已不可同日而语,长公主看着眼前姿容如电的严鹤臣,心中升起一丝淡淡的不舍来,这种心情却亦是转瞬而逝。
    她今日在静潭寺安插了二十四死侍,皆是她养在宫外的侍卫,严鹤臣八岁入宫,不曾习武,按理说用不上这二十四人一起出动,可斩蛇要打七寸,势必要一击即中才好,永绝后患,不留把柄。
    襄平长公主扶着严鹤臣的手又像寺院后面走去,寺院后面摆着一口硕大的钟,钟面上镂刻着经书梵文。明明周遭还是寻常风致,可偏偏却在此刻,让人闻到空气之中的肃杀之气。
    已经到了巳时,钟敲九下。那穿僧袍的小和尚把钟锤高高抬起又落下,这金玉敲击之声响彻山林,寺庙里紫烟缭绕,钟声袅袅,倒让人觉得魂灵震颤,都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严鹤臣微微眯了眯眼睛,襄平长公主心中却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她昨日已约好,就以此钟为号,钟声停止之际,就将严鹤臣就地诛杀,只是钟声散尽,四下寂然无声。
    “长公主,奴才有事要禀告。”严鹤臣蓦地开口,他微微退后半步,长身一揖。
    长公主嗯了声,垂下眼:“说罢。”
    “公主金枝玉叶,禁军大都在寺庙之外,无人近身护佑公主周全,公主也知,奴才在拳脚上没什么建树,只得遣武士隐匿于寺院四周,秘密保护公主周全,方才有侍卫来报,奴才的武士……”他抬起幽深一片的眼睛,语气波澜不惊,“奴才的武士在寺庙后院发现有人数十人形迹可疑,皆身手不俗,怀有利器,只怕其意图不轨,皆……就地格杀。”
    严鹤臣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在长公主心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周围缭绕的檀香气息,竟恍惚间染上了一丝血腥味道。
    襄平长公主看着眼前的严鹤臣,只觉得今日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严鹤臣好像只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垂着眼,态度依旧谦卑而恭顺。
    “很好,不知是何等宵小,竟对本宫意图不轨,多亏鹤臣。”长公主脸上依然带笑,语气也平静,只是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
    严鹤臣今日不必死,她心里竟升起了一种淡淡的,几乎微不可闻地雀跃来。
    第09章
    明珠跟在白术身后出了正殿,被外头的冷风一吹,才觉得自己的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流丹和白术都已经测算过了,得了两个还算不错的批文,两个小丫头也都眉开眼笑地。白术笑着问明珠:“你怎么不给自己算上一算,静潭寺的签文都是极准的。”
    明珠垂着眼睛,温吞道:“我胆子小,若是批文里头有那么一二句红颜薄命,晚景凄凉的话来,我日后只怕寝食难安,惶惶度日了,索性还不如不算。”
    流丹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就这样的胆子在宫里可是不成的,你还是练着些吧。”
    明珠不喜欢争这些口舌之快,只温声说好。
    用过饭,长公主在后院小憩,白术流丹随侍在侧,明珠无处可去,索性四处闲逛。静潭寺极大,除了百十间禅房庙宇之外,还有园林修竹,大都有静穆沉古之气。
    她步子走得很慢,转过片林子,竟瞧见一个巨大的青石,上头侧卧着一个人,身上还落了几片半黄不黄的叶子。
    严鹤臣。
    他侧卧着,袖子挡着脸,膝盖微微曲着,自有一番从容姿态来。书中有佳人醉卧芍药,眼前的严鹤臣姿态风流,让人转不开眼前去。
    明珠吸了一口气,不敢多看,只低下头想要走。却听见严鹤臣淡淡道:“过来。”
    这一句过来像是在唤阿猫阿狗,明珠心下腹诽也不敢多言,只恭顺的上前,亭亭道了一个万福。
    严鹤臣依旧掩面躺着,袖子搭在脸上,明珠站在他面前只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自在,可眼前又是不好惹的主,她只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就这么吓人么?”严鹤臣的声音从袖子底下传来,低沉的,好像是从胸腔里传出来的一般,“你很怕我?”
    阖宫上下,哪个不怕你?
    明珠在心里暗暗道,说出口的话却乖顺极了:“哪能呢,奴才是敬不是畏。”
    严鹤臣淡淡地笑了笑,把挡住脸的袖子放了下来,日光明媚而灼人,他微微眯起眼睛:“你回去吧,时候不早了,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回宫了。”
    明珠如蒙大赦,刚走出三五步远,又听见严鹤臣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的命格早晚会为人所知,今日侥幸,日后也难逃。在这宫里,想隐瞒什么,只怕不容易。”严鹤臣向来是极自持平静的性子,只是说出口的话总让人觉得像是平地惊雷。
    明珠呆立当场,手指一瞬间变得冰凉。
    只一瞬间的功夫,她脑子中不知道转过多少念头,明珠没有犹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严鹤臣面前,直挺挺地跪下:“还请严大人教我,奴才不想死,奴才想活着。”
    严鹤臣是人精中的人精,他说出口的话,定然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明珠知道如何审时度势,强龙不压地头蛇,眼前这位严大人就是掖庭里头的地头蛇,攀附他断然没有坏处。
    “我也不是不能替你周全,”严鹤臣撑着身子坐起来,他玄色的曳撒已经被他压出了一道有一道褶皱,他的耐心极好,手指缓缓抚平一道又一道褶皱,明珠离他很近,能瞧见他一根又一根,纤长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