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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海棠仙子痛苦地看着他,心中煎熬至极,内心挣扎了良久,终于还是顺从了他的意思,咬牙忍了下去。
    大殿上面,东君沉思了片刻,转过头与月神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下令:“那便如你所说,让无色林来验明真假,给我们一个答案吧!”
    东荒以东,几亿万里之外,沧海浩瀚,无边无际,海中有无底深谷,名曰归虚。八纮九野之水,以及天河之流,最后都会流向这里,在此汇集,而归虚里的水,却并不因此而有一丝一毫的增减。
    神秘幽森的海底虚洞之中,静静躺着两口水晶棺,一男一女长眠于此,永远相伴。棺中的男女面目如生,万年不朽,年貌看上去只有二十几许,女子冰肌玉骨,明丽绝伦,男子则英俊挺拔、朗如日月,生前他们不能在一起,死后却终于得偿所愿。
    “师父、姑姑,屏逸来看你们了……”天界的云中之神在棺前跪了下去,伏地叩拜。
    那两个长眠于此的人早已成为过往,唯有他们的名字至今仍留在史册上供人凭吊,他们都曾是神族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如同太阳一般耀眼。
    对于元极天帝来说,屏逸和灵觉的出现纯粹个意外。因为那个诅咒的存在,他并不欢迎这两个儿子的降生,甚至在内心深处对他们有很强烈的排斥。
    然而天意如此,他也无可奈何,心情矛盾之下,便将这对孪生子一并丢给了身边的两大护法去抚养,这样一来,匀灿便成了他们的师父,而兰煊则成了他们的姑姑,两人分工协作,一个负责教导修行之法,一个负责传授圣贤之道,共同肩负起抚育孪生子之责。
    在屏逸和灵觉的记忆中,从幼年到少年的成长岁月里,一直都是匀灿和兰煊在陪伴呵护着他们,而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父神却始终缺席,因此,对他们两兄弟而言,匀灿无异于亚父,而兰煊则如同养母。
    这两位护法对他们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完全不像元极天帝对他们那般冷酷严厉。
    在屏逸的心目中,匀灿亦师亦父,才德兼备,集力量与智慧于一身,是一位令人敬仰的长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将匀灿当做榜样,渴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像师父那样的人。
    他和灵觉生来就没有母亲,而兰煊则恰恰填补了这一空缺。她是一位美丽优雅的女子,端庄高贵又不乏才学智慧,博古通今,知天晓地,运筹帷幄之内,而决胜千里之外。
    他跟兰煊几乎无话不谈,颇为投契,他对她的感情甚至比对匀灿的还要深刻。在他心里,她既像母亲,又是一位良师益友,更是一个可以交心的知己,那种情愫非常纯洁,但也非常复杂,很难说得清楚。
    他生性淡泊沉静,不喜欢争强好胜,因此在元极天帝面前常常会被灵觉给比下去。那时候的他天真地以为父神更喜欢灵觉,因此心中难免会有失落之感。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兰煊才更为偏爱他一些吧?总是有意无意地袒护着他,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很深的依赖。有她和匀灿相伴左右的那段日子,是他生命中最温暖、最难忘的时光。
    他原以为能够跟他们永远相聚在一起,不离不弃,即使父神并不在乎他,但只要有师父和姑姑在,他多少总能获得一些安慰。
    然而天不从人愿,上苍对他总是这么得残酷,偏偏要在他得到的时候,想方设法夺走他所拥有的一切,留给他的只是无尽的遗憾与悲伤。
    ☆、第八十五章:往事沉恨
    那场迷梦的破碎起始于年少时的一次试炼。
    那是在他和灵觉的修行小有所成之后,元极天帝对他们进行的第一次试炼,试炼是在他们的睡梦中不知不觉间完成的。
    瀛洲的密室里,当他睁眼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帝父凝重的脸色和紧锁的眉头。
    灵觉站在帝父身边,看着良久之后才醒来的他,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次的试炼你没有通过!”元极天帝审视着他眼中尚未退去的哀伤,神情非常严肃,眉宇间隐隐带着忧虑。
    “试炼?”屏逸怔了怔,抬眼看着帝父和哥哥,顿时恍然大悟——刚刚的梦境原来竟是帝父对他们兄弟二人的考验,而灵觉想必是已经成功通过了这次试炼,率先从梦中醒来。
    想到这里,他有点懊恼地叹了口气,起身跪在了帝父座前,等待着责罚——方才他身处梦中,却难辨真假虚实,所以在面对梦境中沦入魔道的匀灿和兰煊时,狠不下心去杀他们,而是情愿死在了他们的联手剑下。
    “你太重感情了,这对一个神来说极其危险!”元极天帝凝视着面前的儿子,语气凝重,“一旦心中有了感情,就会受其羁绊,在关键的时候无法当机立断做出正确的选择。这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导致的或许只是自身的损失,然而对于众生之上的神来说,决断失误所造成的很可能便是一场天地浩劫,你可明白?”
    屏逸默然低下了头,咬紧嘴唇,凝眉不语——他宁肯死在自己所爱的人剑下,也不愿出手去伤害对方。
    “在正邪是非之间,感情若是胜过理智,最终只会导致恶果。”元极天帝用戒尺重重敲打着他的肩膀,语气严厉得近乎冷酷,“假如有人危害三界,即使那个人是你的至亲挚爱,你也要毫不犹豫地对他拔剑,这才是一个超越苍生的神应该有的彻悟!”
    “不……”那一刻,少年时的他跪在帝父面前,痛苦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我……我做不到。”
    “身为皇天之血的继承者,你必须做到!”元极天帝沉声厉斥,脸色冷肃,缓缓从座位上站起了身,一字字道,“大道无情、无心、无名,只有兼忘生死,绝灭七情,才能归乎玄妙之门。”
    “可那并不是我想要的!”屏逸心中充满了抵触,忍不住反驳。
    “那你想要什么?”高高在上的帝君微微俯下身,冷冷盯着他的双眼,语气严厉,“你不该有任何**,作为神族的后裔,必须置身情外,根除喜怒哀乐,不被情感所奴役。神只有让自己无情,才能真正做到对苍生有情,试问一个心里装着太多私情的神,如何能够对众生一视同仁、秉持公正呢?”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我实在没办法做到。”屏逸烦躁地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我不愿做天神,只想做个普通人,过平凡的生活,这都不可以么?”
    “你说什么?”元极天帝怔了怔,深感意外,沉沉道,“再说一遍?”
    不要再说了!灵觉站在旁边,眼见情况不妙,不由得替他捏了一把冷汗,频频向他使眼色。
    屏逸不为所动,只装作没看见,咬了咬牙,愣是道:“儿臣宁肯放弃神籍,甘愿做一个……”
    然而不等他说完,元极天帝已是怒不可遏,猛然挥手打了过去。
    寂静的密室里,那一巴掌打得很重,听起来分外响亮,屏逸一时承受不住倒在了地上,半边脸颊顿时红肿起来,一缕鲜血瞬间涌出嘴角,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洁白的衣袍上面,开出了几朵猩红刺目的小花。
    “屏逸!”灵觉心里一痛,下意识地想上前扶他起来。
    “你出去!”元极天帝瞬地转头瞪了他一眼,冷然低喝。
    “父神息怒,”灵觉顿住脚步,抬头看着发怒的父亲,躬身道,“弟弟只是一时糊涂,恳请父神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要是能像你一样明白就好了。”元极天帝仰面长叹了一声,冲他挥了挥手。
    灵觉不敢拂逆他的命令,动了动嘴角,欲言又止,只得转身退出,出门之前担忧地看了弟弟一眼。
    屏逸低垂着眼帘,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继续跪着。
    “我真是没想到你竟会说出这种话?”元极天帝不可思议地审视着他,就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他知道这个儿子在小事上从不计较,一贯顺从忍让,可是每临大事却极有主见,而且相当执拗,不是其他人能够左右得了的。
    此时此刻,屏逸反倒无所畏惧了,直言道:“这些话我一直憋在心里面,从不敢对您讲,今日索性说了出来,也可死而无憾了。”
    “死而无憾?”元极天帝冷哼了一声,居高临下看着儿子,用戒尺敲了敲他的后背,“你生来就是不朽之身,根骨天成,岂是那么容易死的?”
    屏逸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活着百般煎熬不能如愿,求死竟也如此不易,自己满心痛苦,而这个高高在上的父神却还要对他一逼再逼。
    “我明白你心里的苦痛,”元极天帝点了点头,幽幽叹了口气,“但这是你的宿命,你没有选择的权力!”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宿命,而是你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意志!”屏逸猛地抬起了头,再也难以遏制心中的愤怒,“我宁可不要皇天之血,宁可不做您的儿子!”
    “但你改变不了这样的出身,我也改变不了,你们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肩负起神的使命。”元极天帝喟然长叹,眼眸里闪过了一丝悲悯之情,“你无法放弃这个身份,除非是死……”
    屏逸黯然低下了头,心冷如冰——在帝父的眼里,他和灵觉只是背负使命的工具,不该有自我,不该有感情,更不该有任何**。
    元极天帝深深凝视着他,语重心长:“你的禀赋丝毫不逊于灵觉,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远远超过了他,你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太过执着于情感,这是神之大忌,也是你最致命的弱点,你知道么?”
    屏逸心头一惊,瞬地抬眸看着高高在上的帝君,竟是没想到这个若即若离的父亲会把他看得如此透彻。
    “我知道自己的弱点,”他轻轻点头,面色颓然,“所以我才只想做个凡人。”
    “你不会如愿的,趁早死了这条心!”元极天帝摇了摇头,断然道,“灵觉太过凌厉无情,我担心他野心膨胀,总有一天会成为三界最大的隐患。你们兄弟二人相生相克,血脉相连,你是唯一可以制衡他的人,天界不能没有你……”
    “什么?”屏逸震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的人,霍然明白过来,原来在帝父的眼里,他只是用来制衡灵觉的一枚棋子?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元极天帝俯下身,拿着戒尺拍了拍他的肩头,微微苦笑了一下,慨叹,“我可怜的孩子,只要一牵扯到情感,你的眼神就会出卖你的心……”
    什么?屏逸皱了皱眉,惶恐地扭过头,低垂下眼睛。
    元极天帝沉沉叹了口气,直起了腰,负手看着他:“回去好好想想我说过的话,两日后,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还是做不到无情,那我只好对你采取一些必要的手段了……”
    父神要对他做什么?屏逸心里一惊,耸然抬头。
    归虚之中暗流涌动,犹如沉潜已久的记忆,再次搅动心海。
    祭拜完毕,屏逸从水晶棺前缓缓站了起来,看着那两个再也不会回到身边的人,忍不住把手按在心口,痛楚地闭了闭眼睛。
    许多年之后,他曾无数次地设想,假如当时帝父没有那么做,匀灿和兰煊也许就不会因他而死。
    两日后的那次试炼,他仍然没有通过,就像帝父一针见血所指出的那样,他还是败在了一个“情”字上面。
    密室里,帝父没有多说什么,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在他睁开眼的一瞬,猝然将弑情咒印打入了他的心脏。
    那一刻,他感觉有无数根利刺同时扎进了心里面,疼得几乎晕厥过去,忍不住用手按住心口,在床上翻来滚去,剧烈地喘息。
    “既然你做不到,那就只能如此了……”元极天帝看着痛苦挣扎的儿子,神色冷冷,脸上没有丝毫同情,“弑情咒印会时刻提醒你摒除七情六欲,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做到心如止水,否则,每天都会生不如死。”
    “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强忍着心口的剧痛,挣扎着从床上抬起身,颤抖地抓住了父神的手,眼眸里交织着愤怒和悲伤,“为什么要让我受这些苦?”
    元极天帝平静地看着他,目光复杂深沉,幽幽道:“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你是我生命的延续,所有的荣耀与痛苦都已经刻进了你的血脉里,终生相随,你只能承受,无法逃避。”
    ☆、第八十六章:故人之殇
    “不!——”他捂着心口,忍不住怒吼,“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做我自己!”
    “控制你的情绪!”元极天帝厉声呵斥,“情绪大起大落只会加剧你的疼痛!”
    在弑情咒印最初打入心脏的那些日子里,他每天都过得极为痛苦,那个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烙印,一点一点封死了他全部的感情,让他再也不能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再也不能因为悲伤而流出一滴眼泪,所有的感情仿佛都被锁死在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黑暗牢笼里,不见天日。
    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内心的挣扎反抗是如此激烈,如同困兽之斗,以至于他在修炼翻云覆雨手的时候,因此而神智错乱,几乎走火入魔,误将兰煊姑姑当做了敌手,无心之下重伤了她。
    神智恢复之后,看着千夜梨下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的人,他在悔恨自责之下,当场便要自毙谢罪。
    然而那一刻,兰煊却用尽全力阻止了他。
    “不要……”她及时抓住了他握剑的手,对他缓缓摇了摇头,充满怜爱地凝视着这个亲手抚养大的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不要伤害自己……我知道……你只是、只是无心的……我没有怪你……你也不要、不要怪自己……要原谅你自己……”
    “姑姑……对不起!……”痛彻心扉的他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紧紧拥抱着她,不停向她体内输送灵力,试图挽留住她的生命,“对不起对不起姑姑……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活着……是我该死,是我该死!……”
    “逸儿……答应我……”兰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手触摸他的脸颊,虚弱地叮咛,“要原谅……你自己……”
    要原谅你自己……
    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嘱咐,可是他却无法做到。
    在她死去之后,他伤心欲绝,满怀哀恸和自责之下,每天都跑去剑洞里面,束手站在空明剑阵之中,接受万剑穿刺,以此惨烈的方式来惩罚自己。
    那段日子他极度消沉,觉得生无可恋,只想一心求死,然而满身流血的伤口却总是能在极短的时间里不药自愈,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而,这般疯狂的自我折磨之下,他满心的痛苦却有增无减,雪上加霜的是师父匀灿也在三日之后为兰煊殉了情。
    他知道他们之间是彼此倾慕着的,只是碍于天规而无法名正言顺地结合。他只是没想到,匀灿对兰煊的感情竟是这样深,已然达到了这种生死相许的地步,他误杀了兰煊,其实也等于是一并杀死了匀灿,他因此而越发地痛恨自己。
    为什么死的人是他们而不是他?为什么上苍要将这些无法承受的罪过全部施加在他的身上?
    他在一次次的自我惩罚中,反复地质问着天地。
    元极天帝眼看着他深陷痛苦的泥沼而无可自拔,于是强行将他封印在了云境之内,这样一封印便是千年之久。
    在那一千年里,他在痛苦煎熬中几欲死去,然而心却在重创破碎之后日复一日地归于平静,随着光阴的流逝,所有呼啸汹涌的感情终于如潮水一般退去,剩下的唯有空寞和冷寂。
    千年之后,弑情咒印终于驯服了他心中的猛兽,醒来的他已非昔日那个明朗多情的少年。故人已去,万念俱灰,他的心中唯有无边无际的空虚,极少会有什么能够牵动他的情绪,所有的表情都只是淡淡的,近乎摆设,就像是一种无心的表演。
    直到他在天河边的因缘石上发现了那条会发光的紫色小鱼,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他就已经深深喜欢上了她,虽然那只是某种很纯粹的感情,并不涉及男女之情,但内心早已死去的一丝根须却在那时被触动了一下,好像有了复活的迹象。
    再后来,当她在幻波云池里面幻化出人身的时候,他才发现当初那个生死未卜的小生命竟是活着回到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