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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公主!”封鞅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不需要她为了自己改变什么。
    他微微垂首,语气带着无可奈何的劝解,“臣不明白公主为何执意如此,我并没有公主想象中那么好......”
    “是因为打算好三年之后与我和离,所以怎么都不肯接受么?”
    合懿也学会强硬了一回,目光灼灼注视着他,“就算你心意已决,不是也还有两年半么?你若肯卸下心防,谁能说得准两年之后会不会有万一呢?”
    她今晚似乎像变了一个人,几乎都把封一字一句都把鞅逼进了死胡同。
    三年和离,他是有这打算的,但他更希望是她早些自愿放手,只如今听她之言,却是打定主意不撞南墙不回头了,他却只知道,长痛不如短痛。
    他终究狠了狠心,把她一点点刚升起的希望全都拍得粉碎。
    “臣与公主也已相识两年半了。”
    上一个两年半没有爱上,下一个两年半也不会有万一。
    合懿眸中顿成一片死寂,她想起“将心比心”这个词,原来,就好比她永远不可能接受琰铮一样,封鞅也永远不可能接受她,不管她再有多少个两年半,就算到老到死也都是一样的结果。
    年年有今日岁岁是今朝这话本是个吉庆话,可怎么到她这就像是犯人问斩时的那一支令箭了。
    她果然没有再说过话,静静地把脸埋在他的背上,有些细细的呜咽声也尽都消弭在衣料中,等不到明晨日出,便再也寻不着踪迹。
    只汹涌的眼泪透过衣料渗进来,映在封鞅的背心,灼人的厉害。
    第10章 高门赋
    人有时候断念就是一瞬间的事,合懿的心弦在那天就崩断了,可她或许是藕做的,骨头断了也还有一点筋连着,夜夜辗转反侧,依旧会觉得唇上似有灼人的温度,烧得她寝食难安。
    实在没法子了,找李太医要了一贴安神药,每晚临睡前灌一碗下去,夜里才能得片刻安宁。
    她先前料想得不错,封鞅的确再没有露过面,这样也好,头昏脑涨都是一时的,过了那时候,现下若再对着他,她也觉得无地自容。
    那天晚上露初回来,替她收拾膝盖上的伤,问她的大氅哪里去了,她悚然一惊,却不好说明实情,只道是忘记放哪了,却不知正是露初心思敏捷才会有后来封鞅的援手。
    露初也不揭露她,毕竟是刚上跟前的人,比不得之前那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松青姑姑,就算想表忠心示亲近也得缓着来。
    临近年底,府里事忙,要张罗采买,要制定府中人员调动,还要结算一年到头的账务......一应子的琐碎事等着人干,管家天天东阁西苑两头跑,两个主子一个忙的不见人影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都指望不上,这就苦了他们这些底下人了,月盛天天累得大喘气,十陵则整日在东阁院里扯着嗓子喊话,把嗓子喊成破锣了,到西苑回点事,还被合懿很笑话了一通,笑话完又让月盛从库房翻出来好些润嗓子的好东西给他。
    十陵乐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直说:“世上再没有比您更好的主母了,咱们主子爷真是好福气,娶了您这样心善貌美还没有架子的公主夫人。”
    他那嗓子听着跟公鸭一样,说再好听的奉承话也是白搭,合懿听着一笑也就过去了,只是就着方便向他打听松青的下落。
    十陵到底长了个心眼,那天主子都被气成什么样儿了,寻常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就算要打要杀也常是轻描淡写地像写诗品茗,没见过哪次把脸都气红了,他觉得松青肯定是犯了大事,既然主子不想让公主知道,他哪敢多嘴。
    “小的不敢欺瞒公主,松青姐姐当初是被主子亲自下令带走的,具体去了哪奴才也不敢胡猜,但是您放心,主子和您一样是善性人,不会真把松青姐姐怎么样的。”
    封鞅当初说生死不论,可既然后头都交代了去处,十陵哪敢真把人打死,掌刑的手下都有轻重,三十个板子能要了人的命,也能给人挠挠痒,就比如当初十陵自己领的那顿打,第二天就照常该干嘛干嘛,松青那档子,也就是做做样子让她受些皮肉之苦罢了,将养个把月到现在早就是生龙活虎的了,由是此,话才敢说得这么满。
    合懿知道他嘴里那话肯定掺了水,但松青人没事也让她欣慰许多,又赏了十陵几吊银钱方才让月盛把他送出去了。
    耳房那边有丫头们在剪窗花,合懿闲着没事,让露初拿过来几个自己剪着玩儿,第一个才拿在手上起了个头,有丫头进来通禀,说是:“端王妃来拜早年了。”
    她手上一打岔,一剪子戳进了中指指腹里,疼的直冒冷汗,还是回头咬着牙吸着气道:“快点把人请进来。”
    这头见了血,露初吓了一跳,赶紧拿来纱布给她包扎,红艳艳的血珠顺着指尖滴在窗花纸上,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兮柔进来的时候合懿已经端正坐好了,手上抱个袖筒把伤都挡起来,可兮柔胳膊上那件雪白的鹤氅还是直直戳进她眼窝子,让她一时难堪至极,如坐针毡。
    “上次宫宴小姨落下件物什,本来早就该物归原主的,只是有程子没见着小姨了,前儿和林姐姐她们还说起您呢,都说您忙着,也不敢给您这儿送帖子请,这不,今儿回婆母那串门,正好给您送来。”
    帝都的官眷们寻常无事就爱聚在一起喝个茶聊个天,男人在外头奔波劳碌那是男人的事,女人只负责让自己男人回来有个热炕头歇息就行,闲人多了就得找事情做,这些日子合懿也收了不少帖子,但一来是她天天喝安神药导致精神头不济,二来,经过那天晚上琰铮的事她也委实不好意思见兮柔。
    可合懿不确定兮柔究竟知不知情,面上勉强挂了笑应付,“你也知道我身体一向不好,太医嘱咐让多休息,不好不听人家的再往外跑耽误了病情,再说,一件衣服而已,何必劳烦你专门送过来一趟。”
    兮柔把鹤氅递到露初怀里,自顾在合懿面前坐下,摆了摆手,“小姨的事怎么会是小事,这衣服整日挂在房里,王爷见着就是心头一桩挂念,这才让我今儿正好给您送来,免得您丢了东西寻不着,着急。”
    她说着话,目光直勾勾瞧向合懿,嘴角仍弯起弧度,只笑意并不达眼底。
    合懿心里顿时一怵,忙挥手让屋里的婢女都退下了,屋里一时寂静,她低着头才踌躇道:“兮柔,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是我对不住你,你心里有气尽都可以冲我来,我绝无怨言。”
    她自觉亏心,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是脖颈像被压上了千斤顶,重得没办法抬起来,兮柔一定恨死她了,换谁能不恨呢,自己的丈夫心里念着别的女人,凭是再大度的女人心里也膈应,更何况她与兮柔还是相熟的。
    “小姨就没有半句想辩解的么?”兮柔头回对她用冷冷地语气,“我问小姨一句,当初我嫁他之前,您知不知道这档子事儿?”
    兮柔当初晚她一个月出嫁,那时候合懿还拉着她的手祝她与琰铮合合美美早生贵子,现下在兮柔看来,却实在有假惺惺之嫌。
    合懿这才慌忙摇头,说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如果知道怎么还会极力撮合你们,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么?琰铮他一时犯糊涂,闹出这么大的难堪,是在给你和世卿脸上抹黑,我若是提前知道个一星半点,也绝容不下他。”
    她说起来气涌如山,鼻尖急得直冒汗,一时激动便越过木几去拉兮柔的手,“他是不是给你委屈受了?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都可以告诉我,我回头一定回禀母后为你做主。”
    兮柔瞧她神色真诚,脸上这才缓和下来。
    “我是委屈,如果嫁人之前知道这回事,我必不会进门去碍着他半点,可如今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要是换个别的莺莺燕燕也就罢了,可您与他辈分在哪里放着,他这叫什么?叫大逆不道!我连吵都没法和他吵,更别说把这事闹到太后跟前去,他好歹是我男人,他脸上无光,我又能好多少?”
    那晚的事她只看见了封鞅面上凌寒地拉着失态的合懿离开,可女人心思总是细腻,往亭子里一看那人手中抓着大氅追悔莫及又愤懑不甘的样子,顿时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从那晚憋着这一股子闷气到如今,夜里与琰铮同床异梦又何曾有过半分安宁,要说半点不恨,那是假的,可要说恨,合懿明明有心上人,更与太傅举案齐眉羡煞旁人,琰铮的情意难保不是他单相思,不知者不罪,她总还是有些理智的。
    “我一向敬重您,您说不知道我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人心总是难捉摸,他揣着不该有的念头更不是您能阻止的,我既然能来把这见不得光的事跟您摆在台面上说,也是看重和您的这份情谊,现下只盼您给个准话,您对他是什么意思?”
    能碰上兮柔这样不拐弯抹角的人,是合懿的福气,她心里也感激兮柔的明理大度,忙把头摇得拨浪鼓似得。
    “他在我这里和皇帝是一样的,从前不知道也没想着去避讳,但现下既然已经知道了,你放心,我往后肯定避着他,早些让他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你是个多好的姑娘,他迟早会明白珍惜眼前人的。”
    “小姨您这么说我也就没什么好跟您置气的了,今日这一翻掏心窝子的话,还盼您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太后跟前也不用您替我去讨公道,他那样的性子,现在被压在桌子底下前后都是顾虑,还尚有转寰的余地,可要是哪一天真闹得人尽皆知,他再一心不管不顾的话,千军万马也拉不回来了。”
    她这一番话委实让合懿佩服地五体投地,世上为男人发疯的女人太多了,别说深宫,就是普通高门大族里为了抢男人,各种勾心斗角背后捅刀子的手段都层出不穷,该是怎样的七窍玲珑心才能在得知自己丈夫心里想着别人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冷静周全。
    合懿都替琰铮觉得惋惜,家里放这么个善体人意的好姑娘,他却看不见,真的不知道他为何非念着不属于自己的人不放。
    兮柔本性温婉,一通火气发完也就消停了,抬眼瞧见她手上包的纱布,还关心她怎么弄的,合懿没好意思说是自己听说她找上门来心虚给扎的,随便找了个由头搪塞过去。
    两个人坐一块又说了些私房话,临到晌午兮柔才起身告辞,合懿直把她送出了垂花门,站在门边儿瞧着她身影逶迤渐远这才准备往回走。
    那头却冷不丁转进来一道笔挺的身影,四目相对,合懿心里忽然就有些酸楚涌上来,忙扶着露初手腕转身,脚下匆匆忙忙几步消失在了门里。
    第11章 云幕遮
    她有些魂不守舍,脚下步子也晃晃荡荡,没走两步就是一个踉跄,面门直冲冲向地上栽过去,亏得露初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扶住才没跌倒。
    “公主……”露初抬眼有些踌躇地瞧她。
    合懿额上惊出薄薄一层细汗,模样稍显得狼狈,脚下站稳了忙说没事,回头朝垂花门的方向遥遥看了看,嘴角勾出个苦涩的笑。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是自讨苦吃?”
    露初一时语滞,答不上来。
    两位主子的情形她们底下人都看在眼里,起初大家私下说起这位公主谁不是半开玩笑的戏谑,看热闹。
    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她还非得尝一尝,用身份逼着男人娶她,坐一辈子冷板凳似乎都活该。
    可看得久了,大家谈起她的语气渐渐变成了惋惜,不为别的,就凭她性子和善,从不把自己受的委屈发泄到下人身上,主子爷不愿意进她的房,她就望眼欲穿地等,从没没撒过泼、怨过人。
    亲手做的衣服、摆件……投主子爷所好的书画流水似得往东阁送,却几乎都被原封不动地拒了回去。
    可以说半年来,她的一片痴心感动了府里所有人,只可惜,没能感动到最要紧的那个人。
    “公主钟情自己的丈夫,天经地义何错之有?不要想太多给自己添堵,人心都是肉长的,主子爷总有一天会发现您的好。”她说着忽然一顿,又补充,“公主也不要和主子爷置气,想想您这半年来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路已经走了一大程子,现在一置气不就什么都没有了么?”
    合懿缓步往前,远处房梁上压着一轮灰蒙蒙的太阳,周身的金光都被云翳遮盖地密不透风,太压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拨云见日。
    眼睛被风吹红了,轻轻一眨,涩涩地,需要眼泪来润润。
    她问露初,“要是一直这么形同陌路下去,是不是也算我耽误了他?”
    古话有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封鞅如今二十有三,是封家的独子,按着常理,早该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可那时候合懿情窦初开,少女怀春的心思藏不住,莽莽撞撞几个来回就把心仪他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没有哪家姑娘敢和长公主抢男人,封家就算想提亲都求路无门,否则凭他的才学样貌,说媒的人只怕早就踏破封家的门槛了。
    露初实在词穷,其实夫妻之间,但凡躺在一个枕头上了,日子一久,总能生出些情意,若再有个一儿半女,哪怕说不上深爱,这日子凑活凑活也就过去了。
    可谁让主子爷是个半点不肯将就的人呢,不喜欢就坚决不碰,胸中窝着一心头的气,任凭婚事尘埃落定,公主再怎么温婉可人都消散不去。
    所以有时候啊,男人太洁身自好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公主已经心灰意冷想放弃了么?”
    合懿眯着眼思索了良久,才说:“还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在叹气,可又似乎在解脱。就像在牢狱之中等待宣判的犯人,不怕生也不怕死了,横竖如果是个痛快的,也少了许多煎熬,最怕的,是那要死不活的结果。
    放,放不下,拿,拿不住,剪不断理还乱,进退两难,怎么着都是折磨。
    一年到头,少不得走亲访友,合懿也忙起来,她父皇母后当初一统天下结下不少生死之交,到她这辈自然也不能忘恩负义,今日舒家,明日陆家……总之小时候叫过叔伯婶姨的都要拜访一遍,封鞅公事繁忙顾不上再同她在人前做戏,她一个人也能每日笑的牙关发酸,夜里不需要安神药也能沾枕头就着。
    最后轮到公婆那边的封家,帖子送过去即刻收到了回信,说是不敢劳烦长公主尊驾上门,封夫人两日后会亲自前来拜谒,行文言辞与封鞅如出一辙的客气疏离,礼数是足的,只是少了几分人情的暖意。
    其实合懿也只在大婚当日见过这位婆母一面,那之后,双方各过各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倒也少了许多婆媳之间的摩擦,落得个轻省。
    封家婆母信中说是巳时一刻到,合懿没有别的讨她欢心的法子,唯独时辰还能守得住,不受宠的媳妇不好再拿大,小厮来回禀说马车过街口的时候,合懿便起身往门口去了。
    封夫人本姓公良,大圣贤公良韫的嫡系后人,时年四十出头,因着保养得宜,眼尾连条褶子都寻不见,自小被诗文经籍浸染出来的大家小姐,一举一动都是端庄雅正,那份骨子里的清贵不是光有银钱权势就能堆砌出来的。
    自马车下来封夫人需得先给合懿见礼,礼毕,合懿才笑着上去,乖巧喊了声“婆母安好”。
    合懿携封夫人进府,耐不住寒风咳嗽了几声,便听得封夫人问:“公主身子不好,可已用了药?”
    合懿抿嘴笑了笑,“已经有宫中太医在尽心照料,婆母无需忧心。倒是今年冬时寒冷,儿媳与夫君不能时时在您二位身侧尽孝,心中甚是惭愧,只盼您二位千万注意保重身体,才是我们小辈的福分。”
    封夫人微微颔首,“公主言重了,原是该由我常居府中侍奉公主,只老太太如今年岁愈长,身边不能缺了人,公主勿怪封家怠慢了才好。且我与老爷向来身体康健,公主不必挂念。”
    封家老太太如今不过五十有七,向来身子康健,远没有到离不开人的地步,更何况封家丫鬟仆婢无数,就算真需要人,又哪里真用得上封夫人亲自料理,这话说出来也就是个托词罢了。
    合懿也听得明白,封鞅娶她,对封家而言倒像是赶鸭子上架把唯一的儿子入赘进了皇家,一家子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年底来这一回也就是走个过场,不想担了目无皇家的罪名而已。
    进了屋,露初招呼着上些茶果,婆媳二人原就不甚热络,封夫人此来无非照例问几句日常闲话,嘱咐让她安心养病后便寥寥下来。
    应付事的交谈委实是钝刀子割肉,折磨人的很。
    合懿没话找话说了半晌,语尽词穷之际,却听封夫人忽然命人拿出一大红锦盒来,摆放在木桌上打开来一瞧,里头分别放了红枣桂圆等果子,教合懿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封夫人才道:“今岁天气虽然不好,但喜事倒是甚多,二房与四房先后都添了小子,三房前儿也得了个闺女,这是四房那小子满月时的喜果,老太太说上头沾着喜气,便教我今日带了来送予公主,盼着公主与世卿也早日给她添个孙子孙女,还望公主切勿怪罪,只因世卿自小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得了偏疼多些,老太太如今自然也对他更着急些。”
    合懿最为头痛的便是此番情景,面上却不好表现,只忙说不敢怪罪。
    “我这身子不中用,一年到头总在用药,让祖母费了这些心,倒是我的过错,还请婆母转告祖母,待夫君回来儿媳自与他商议,绝不辜负祖母的一番心意。”
    封夫人面上方有了些笑意,又道:“多谢公主体恤,但公主如今尚在病中,孩子这事儿也急不得,还是放宽心,先养好身子才是长久的法子,老人家那头自有我去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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