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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节

      “只可惜北平沦陷后,故宫也就没人管了。现在落在日本人手里,还好他们没大肆破坏,大概也是被谣言吓到了,怕故宫里的鬼报复。”吴先生苦笑一声,叹气,“当时有人提议拍卖宫中古物买飞机,还好让易院长多方活动,把这提案给否了,否则啊,嘿嘿,这几箱子宝贝还不知在哪个外国仓库里发霉呢。”
    他忽然好奇,问:“这年头人人自顾不暇,王先生,佟小姐,你们又是如何与文物结缘的呢?”
    佟彤一愣。看看希孟,他大概根本没打算答,只是微微笑着,大概在怀念猫儿房里那一代一代的故宫喵。
    “我……”
    她张口结舌。总不能说,因为去故宫修文物有公务员编制?
    她顿时觉得自己太浅薄。倘若回到现代,有什么突发事件需要她用汗水和生命保护自己手下的文物们,她会像这几位一样,毫不犹豫地披挂上路吗?
    她转而问:“等运送完这批物件,你们还回故宫去吗?”
    几个学者互相看看,沉重地摇摇头。
    “回去?在日本人手下工作?”吴先生笑着啐一口烟丝,“算了吧,我还是跟着这批宝贝,它们以后在那儿安家,我就在哪儿终老吧。研究了一辈子,离不开啦。”
    齐先生也不甚乐观地说:“可能会搬到云贵一带吧。毕竟……哎,你知道的。”
    全面抗战才进行到第二个年头,自己的军队尚且被敌人按头欺凌,南京大屠杀遇害者尸骨未寒——没人敢奢望什么“光复”、“全胜”,说话时都小心翼翼,仿佛稍微乐观一点儿,就会在冥冥中消耗这个国家所剩无几的气运。
    ……
    “诸位,打扰一下。”高博朗走过来,打开一份电报:“川康绥靖公署的指示,让将这批器物先运送到市内大慈寺藏经楼。有人知道在哪儿吗?”
    由于文物转运任务属于绝密,就算是内部人员,互相讨论的时候也只是称之为“这批器物”。
    吴先生立刻从脑海里调百科,说:“嗯,千年古寺,玄奘受戒的地方。听说倒是个挺结实的古建筑群,保存情况尚好,扛过多次地震。”
    高博朗点点头,“来人,拿一份公路地图来。”
    很快,手下士兵为难地来报,说唯一的一份地图已经落水丢失了。
    高博朗大失所望,拿出皮包里的望远镜,四处了望。
    “那就找个老乡带路!最近的村镇在哪?”
    “长官,俺们都探过了。附近的老乡们躲空袭,都跑了……”
    *
    佟彤抱着膝盖,挨着个火堆坐着,看到高博朗手指缝间的黄铜望远镜一闪一闪。
    她想,现在信任算是建立了,能不能……
    恰好此时,高博朗一双眼朝她扫过来。
    “佟小姐,抱歉。”他说,“今日恐怕没有车送你们进城了。”
    他本以为,像她这么光鲜亮丽的大小姐,还自称是政府工作人员,肯定不会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多待。过来“视察”一下,尽个兴,估计他还得负责把人家送走。
    佟彤马上说:“这暂时用不着。不过,太爷……哦不,长官……”
    她脑海里编排了三四个剧本,最后决定假装一个惯坏了的大小姐,故作天真地看着他手里的望远镜,问:“是法国货吗?可真漂亮呀。”
    现在她和高博朗应该都算是“资产阶级”,属于国内少有的高知群体,应该多少有些惺惺相惜的“阶级情感”。但凡高太爷稍微纨绔一点儿,见她喜欢这东西,直接“赏你了”,那她就烧高香啦。
    但高博朗只是笑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同学送的。小玩意儿,不值钱。”
    说完,反倒把望远镜擦了擦,珍视地放到皮包底下去了。
    佟彤试探失败,垂下眼帘。
    高太爷还没完全把她当自己人。
    望远镜什么的,先押后吧。
    “如果长官不弃,我可以随队帮忙。”她忽然又抬起眼,诚恳地说,“我们认得去大慈寺的路。”
    高博朗一怔,“嗯?你?”
    佟彤当然不会告诉他,希孟怀里揣着个超级作弊器——手机,里面下载了民国三十四年的成都公路地图……
    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1945年,跟“当前”有着一整个抗日战争的时差。
    在社会发展缓慢的古代,这几年也许微不足道。但经历了一场全国规模的战争之后,很难说还有多少东西留存,又有多少东西面目全非。
    但佟彤推演之下,觉得1945年的成都,顶多比“现在”多修了几条公路。资源都拿去填战场了,人们大约没有那个精力进行大规模的基建。
    最起码,大慈寺是千年古刹,就位于市中心。几百年了,大慈寺及周边街道的坐标没改变过。
    而车队眼下停靠的地点,正是佟彤穿越之前,找老乡带路的那个村子,手机上也有定位。
    如果高博朗找不到向导,她觉得自己可以手动导航,应该不会有太大误差。
    总比两眼一抹黑强。
    再说,在这种兵荒马乱的环境下,要想平安保命,还有什么比跟紧身边的“友军”更重要?
    她于是更加坚定地抿抿嘴,重复:“我记得去大慈寺的路。”
    高博朗点点头,又看向旁边,“王先生?”
    希孟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正乐此不疲地一个个感知箱子里的老邻居。
    他一点不慌。他知道这趟旅程的结局:上万箱故宫精品文物,被日军炮火追在屁股后头满处躲,在全国各地转了一大圈,最后一箱没丢,一件没损,堪称奇迹。
    听见高博朗叫他,他也只是随意一应:“我跟着她走。你们小心驾驶便是。”
    *
    入夜,明月高悬,士兵们分批警戒。
    佟彤跟那个故宫的女教员齐先生分了一床被子,挤在一块儿睡得昏天黑地。
    天边刚刚破晓,一阵低沉的马达声远道而来,道路中尘土飞扬,一辆卡车车头“破土而出”。
    替换的车辆总算来了。高博朗一跃而起,指挥手下将剩下的箱子装车。
    刚装了一半,突然远处一阵刺耳尖声,直冲云霄!
    “防空警报!又来了!”
    吴先生像是脚上装了弹簧,一个激灵跳起来。
    “不是预警,是空袭!”他侧耳数着警报鸣响的频率,心惊肉跳地喊:“怎么24小时来两次?”
    日军对成都的轰炸旨在摧毁国人战斗意志,因此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有时候是机场,有时候是车站,有时候是民居、医院、仓库、甚至外国使领馆……都遭到过日军军机的无差别轰炸。
    眼下中国的空军力量基本等于无。直到1937年,也就是去年,“空军”才作为一个兵种正式从陆军中独立出来。匆匆建起的机场毫无根基,有些飞机还没起飞,跑道塌陷,轮子陷到了底下的老乡坟地里。人们对航空知识的了解也近似为零。有些匆忙上岗的地勤人员文化水平太低,“加油”时奋力地往飞机油箱里灌水。
    寥寥仅有的一些归国华侨飞行员,也在派系内斗中难以被重用。空军学校完全来不及按照应有的课纲来教学,不少新训飞行员没几个月就匆匆起飞,把青春年少的生命挥洒在祖国的蓝天上。
    此时此刻,敌人装备精良的轰炸机逼近,大家的对策也很简单,编成口诀就八个字——
    闻机起舞,入土为安。
    就是听见敌人飞机袭来,赶紧放下手头事情拔腿就跑,躲进防空洞,然后听天由命。
    但是附近没有防空洞。
    几个士兵惶然猜测:“不会是看到咱们的车队了吧?以为是运输军需物资?”
    嗡嗡嗡的马达声压迫着空气。一排军机低空盘旋,像一群伺机捕猎的鹰。
    高博朗命令:“隐蔽!”
    所谓隐蔽,也不过是找杂物把卡车勉强盖住。只盼上面那个飞行员和他们同样紧张,一双眼睛禁得起糊弄。
    众人立刻照办。
    佟彤在一边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希孟把她拉到一片简易工事后面。
    “这些文物最终都会转危为安,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北京或者台北。这场战争的结局你也早就被剧透了。这个残酷的舞台属于他们,而不是你。”
    他说得很快,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你是这里面唯一的变数。这里一颗流弹就能让你壮烈牺牲,过八十年以后渣都不剩。”
    他身后骤然明亮,又骤然暗下去。他的五官也时而明晰,时而模糊,“把你看过的那些抗日剧都暂时从脑袋里清空。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当一个胆小如鼠的路人甲,克制住一切让你成为炮灰的本能冲动。”
    佟彤望着他身后的烟尘,问:“……那你呢?”
    “我肩负着大家的嘱托,负责来照看你避免作死。”
    他指着工事尽头一个坚固的三角地,“过去。蹲着。抱头。”
    那语气何其霸道,像是个当场抓获嫌疑人的老刑警,就差加一句“你被捕了!”
    佟彤:“……我不作死。”
    她乖乖抱头一蹲。
    轰!轰!
    是来自附近机场的高射炮炮声。简陋的藏身之处地动山摇,碎砖瓦碎玻璃像冰雹似的往下掉。
    轰炸机倏然掠过。隐蔽是有效的,它们并没有发现地面上的卡车队。
    忽然听到周围一阵欢呼:“飞机!我们的飞机来了!”
    佟彤仰头,上方的木梁和墙壁限制着视野,但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地平线的火光和烟雾当中,斜斜飞出了几架不同型号的战斗机,昂首直插到云层上方,随后倏忽俯冲,机枪扫射,朝日军军机扑过去。
    轰炸机的队形乱了,拖出几缕刺眼的黑烟。
    地面上的人众压低声音,咬着牙根给自己人鼓劲。
    “打下来!打下来!把他们打下来!”
    可就算佟彤这个只看过抗日神剧的纯外行也能看出,中国军机又小又破旧,远不及敌人装备精良,数量上也寡不敌众。
    没几个回合,中国军机开始掉头撤退。
    还有一两架飞机缠斗正烈,像两只性命相博的巨鸟,机身冒出一团团黑烟和火焰。
    所有人仰着头,屏息凝神,如同木雕,口中念念有词,徒劳地用意念助攻。
    除了高博朗。
    他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脸色陡变,突然大步跃出,命令:“撤,快撤!”
    士兵们不明他意。有两个胆小地提意见:“不能暴露啊……”
    “还看不出来吗?飞机要掉了!”高博朗捏着拳头,狠命一跺脚,“快撤出坠毁范围!走得越远越好!”
    几乎是同时,一架日军轰炸机油箱中弹,机身连同飞行员当场爆炸,碎屑像烟花一样在空中抛洒,有几块较大的残骸直直朝卡车车队的藏身之处落下,眼看着体积越来越大,高度越来越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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