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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节

      ——
    军营的帐篷里,几人坐在简易的桌边喝茶,他们年纪不大,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们穿着布衣,头发高束,和普通百姓不同,他们的身姿并不佝偻,长手长脚,一看就知道是读书人,也能看出至少是小富之家出身。
    赵有全就是其中的一人,他出身于常州,独自拜入宋石昭门下,做了一个门客。
    他以为那就是自己大展身手的时候了,可是宋石昭就像把他忘了一样,宋府的门客越来越多,他就越发的恐惧,他不想回常州,至少不该是灰溜溜的回去。
    所以当他听说南菩萨要带人到汝宁的时候,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他觉得只要在宋石昭身边,他就不会有出头的机会。
    “汝宁倒是比我想的大得多。”有人闲谈道,“南菩萨手里的兵,比我想的还要规矩。”
    他们来到军营这么久,不曾见有人对他们恶语相向,虽然不算殷情,但也进退有度,军营里凡事都有规矩,这些规矩不只是用来管下头的小兵,还管着上头的官,谁犯谁倒霉,不分职位大小。
    就在赵有全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帐篷的门帘忽然被掀开,穿戴整齐一脸肃穆的小兵在门口说:“南菩萨要见你们。”
    帐篷内一阵诡异的沉默,但很快,他们站了起来,他们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激动和兴奋,赵有全本来就不长的指甲因为用力捏拳陷进了肉里。
    林渊招来了所有带来的人,他把自己关于汝宁的改造办法说了说,不过没有说全,只是说了当下要做的事——把压迫性的雇佣制改成合约制。
    这些人都没有异议。
    毕竟现在在大户人家当仆从,也是要拿月钱,这么一想的话,只是把这事弄得更体面些。
    他们很快进入了各自的角色。
    制定了不同的条条框框。
    赵有全则分到了宣传部,他一开始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部门,后来才知道他们的任务就是让所有的仆从们知道,他们可以得到新的权利。
    “难不成让我们一家家的上门,给他们做宣讲?”
    “贴告示?”
    “他们不认字啊。”
    “找人念?”
    “得了,你以为在大户人家当差能常常出门?就是出门也有事要做,哪里有时间停在告示牌前听?”
    宣传部的人愁大了脑袋,他们头一次干这样的活,都觉得哪怕叫他们去写那些规矩,也比做这件事简单些。
    就在此时,赵有全忽然说:“南菩萨以前不是给百姓的登记过吗?”
    “我们也可以给这些人登记。”
    “到时候再说这些事,不就行了?”
    所有人都看向赵有全,好像是头一天认识他。
    第107章 107
    “快点走, 我们还要去登记。”
    仆从们行走在狭窄的走道里,汝宁的大户人家几乎都挨在一起, 院墙相隔有时候甚至不到一米, 仆从们不能从大门走, 只能走角门和后门, 就必须经过这些小巷, 小巷只能容人排着长队进出。
    “我听说过, 登记就是就是记下我们的名字,还有身高, 连牙都要记呢。”小丫头走在前头, 她年纪小, 跑腿的活都是她干,总能听见有人讨论南菩萨的事, 听得多了, 她似乎也成了个百事通。
    至少比一直待在宅子里的仆从们通一些。
    后头的人听着小丫头滔滔不绝的叙述,都觉得很有意思。
    他们有些是主人家的家生子, 有些是从外头买来的, 但无一例外的是,即便是买来的,被卖时的年纪都很小, 他们只吃过主人家的饭,只看过主人家的风景,他们的世界狭小的只剩下那一栋宅子。
    可他们毕竟是人,是人就有好奇心, 难得这么多人一起出来,他们好奇极了,也兴奋极了,虽然带着些许恐惧,不过这些恐惧显然抵不过好奇心,毕竟他们可从没听说过南菩萨杀百姓平民。
    甚至其中有一部分人深深的相信南菩萨是神仙下凡,神仙是不会杀人的。
    如果有人说南菩萨手里的兵也杀人,他们就会说只要不是南菩萨亲自动手,就不算他会杀人。
    当人们信任或崇拜某人的时候,即便这个人干了他们无法接受的事,他们也会给这个人找理由用来说服自己。
    整条街的仆从们都在这天倾巢出动,他们要去府衙登记。
    汝宁的府衙修建的很华美,虽然符合规制,但显然它的某一任主人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了改良,它的建筑上有五福的雕像,除此以外还有各类象征着富裕与公正的花纹,这让这座府衙有了与众不同之处,低调的华美,让人进来一看就印象深刻。
    当然,从外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大部分人是没机会进府衙的。
    赵有全就觉得这府衙很好,如果有一天他有了自己的衙门,他也一定会偷偷改建成这样。
    “赵兄,来人了。”面白的男子招呼道,他姓单名扬,不过弱冠之年,被父母送到宋石昭门下,比起赵有全来说,他的运气更好,至少因为年纪小,所以宋石昭还把他带在身边,教过一些东西,与赵有全一般的门客有不少人都嫉妒他,想给他找点麻烦,可惜他年纪虽小,但心眼不小,从没有踩过雷。
    赵有全也嫉妒他,但是比起嫉妒,对自身境遇的惶恐更大,所以从不曾对任何人冷面相对,也不会在背地里诋毁任何人,因此他的人缘竟然还不错,甚至被单扬引为挚友。
    “来了。”赵有全大跨步走过去,此时已经有小吏把人带了进来,府衙的后院场地很大,这里曾经是个演武场,不过并不大型,只是用来演练的,演的部分居多,练的部分估计没多少。
    仆从们已经在小吏的指挥下排成了六条长队,不同人家的仆从们挨在一起,大约是因为在府衙,没人敢说话,十分安静。
    赵有全坐在桌后,桌上摆着纸笔,他抬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此人看脸越有五十多岁,但若是只看体型,却只有不到四十岁。
    “什么名字?”赵有全提笔,那人瑟缩着说,“李大。”
    赵有全把基本信息问完了以后却没有叫人离开,而是又问道:“什么时候到的孙府?”
    李大一愣,认真的想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紧张地说:“不记得了。”
    “五岁,或者六岁,可能是七岁。”李大挠了挠头。
    “你在孙府是做什么的?”赵有全问道。
    李大老实地说:“刷恭桶,有时候也去砍柴,做粗活。”
    赵有全又问:“成亲了吗?”
    李大再次老实的摇头,小心翼翼地说:“像我这样的,娶不上媳妇。”
    赵有全问道:“那你们府里的丫鬟都配给谁?”
    李大是个被奴役久了的人,他不会质疑上头老爷们的问话,上头的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公子院里的小厮,管事的儿子,我们这些干粗活的轮不上。”
    赵有全有些怜悯的看了他一眼。
    李大也察觉到了,却什么也没说,在他看来,粗役娶不上媳妇太正常了,他们不像跟在主人身边伺候的人,还能时不时得点打赏,他们几乎是没有财产的,吃住都在主家,拿的月钱最少,那些钱也只够他们自己每月去打一点少少的酒,或是去饭馆吃几顿。
    他们被父母所卖,再没有自己的家,亲人除了找他们要钱以外再没有别的联系,渐渐的就与家人没了关系。
    娶不到媳妇,独自一人,主家又管吃住,他们不会存钱,存钱也没什么意义。
    “下去。”赵有全冲他说,李大低着头离开队伍,下一个走上前的是个妇人,年纪不小了,至少有四十多岁,她穿得比李大好些,看得出来在孙府的地位不算太低。
    赵有全问完基本信息后又问:“你在孙府是干什么的?”
    妇人小声说:“奴管着小厨房。”
    小厨房只为特定的人做饭,厨房是个有油水的地方,主人家也大多是睁只眼闭只眼,比如鸡蛋一文一个,管厨房的可以报三文两个,这多的钱自然就填进了她的腰包,
    赵有全笑着问:“可有儿女?”
    妇人答道:“三子一女,儿子都在府里当小厮,女儿已经嫁人了。”
    赵有全:“嫁给了谁?”
    妇人:“张管事的大儿了。”
    赵有全:“你下去。”
    所有人登记完了以后,赵有全得到了所有仆从的信息,以及这些仆从的关系组成。
    赵有全搜集了所有信息之后,把这些东西都送到了林渊的案几上,至于对这些仆从宣讲他们需要更规范的契书这样的事不归他管。
    林渊收到这些信息的时候还有些惊讶,问前来的人:“这些记录怎么不一样?”
    有一些记录的很仔细,并且把每个人的生活构成以及大宅里的关系都录了下来,而另一个只是循规蹈矩的记录了基础的个人信息。
    这证明前者的做法并不是他们商量出来的,应该是前者自己突发奇想,或是想到了却没有告诉别人。
    如果是突发奇想,那这个人应该是个心细如尘,同时能力出众的人。
    如果是早就想到了,却没有告诉别人,那他就是个投机者,为了脱颖而出罔顾大局。
    前来的是个小吏,他低着头说:“有六位大人做记录,您看的是赵大人的记录。”
    林渊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对小吏说:“带他来见我,今晚。”
    小吏连忙应诺。
    等小吏走后,陈柏松才走到林渊身边,拿起赵有全做的记录看起来,他如今已经识得不少字了,脱离了文盲的行列,不过仅限于识字,他的书法大约就只能跟才识字的小孩子比一比。
    “写的很详细。”陈柏松平日要看军书,他已经知道什么样的军书是好的,什么样的是坏的,他对林渊说,“这人不错。”
    林渊笑道:“是不错,但要看是个什么样的不错法。”
    陈柏松挑眉:“嗯?”
    林渊:“如果他是忽然想到的,这证明他当机立断,且很有想法,如果他早就想到了,却没有支会旁人,那他就是处心积虑,为了自身利益不顾大局。”
    陈柏松接话道:“如果是处心积虑,这个人就不能用了?”
    林渊摇头:“也有用法,但不会委以重任。”
    上位者要有容人之心,也要有眼光,宰相肚里能撑船,这句话并不仅仅是一句戏言。
    他之所以愿意容忍宋石昭的小心思,是因为宋石昭并不在意金钱,他在意的是荣耀,是身后名,为了身后名,宋石昭不会成为一个小肚鸡肠的上位者。
    赵有全被小吏领走的时候,他身后的所有人都以一种艳羡的目光看着他,这令赵有全通体舒畅,他从没被人这样看过,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宋府,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个平庸的读书人,但是今天他向他们证明了自己是何等的与众不同。
    这是他的功劳,任何人都抢不走。
    终有一日,他会站在这些人只能仰望的位子上,那些以往看不上他,在背后嘲笑他的人,都会为以前对他所做的事和所说的话感到恐惧,终日活在胆战心惊之中,唯恐他的报复。
    赵有全走在路上,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充满力量,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强大。
    林渊看到赵有全的时候都有些吃惊,因为赵有全看起来——实在是有些猥琐。
    他留着胡子,却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更庄重,他全身上下充满了“小人”的气质。
    哪怕不是以貌取人的人,都会觉得他看起来叫人觉得不舒服。
    “赵有全?”林渊差点以外带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