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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太皇太后过来,自然有一堆随行的人。前面开道的进了头所殿,吓得松格忙敲窗棂:“主子,了不得,老佛爷来了。”
    嘤鸣忙下床来,站在脚踏前迎接,“给老佛爷请安,给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打量她,气色自然没什么,她也知道这丫头装病。可是从鬓角往下到脖子,大片洗不净的青影把原本雪白的肉皮儿都染坏了,太皇太后就觉得皇帝这回的确是太过分了。
    皇太后也有点愣,“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太皇太后更直接,牵着她的手坐下,说:“好孩子,你别往心里去,人受挤兑本事高,他越是欺负你,你就越要耐摔打。怎么办呢,他是皇帝,你让着他点儿,是你孝敬主子的心,我和太后都瞧在眼里的。大行皇后的永安大典还有十来日就到了,你身子要是好不起来,可就不能跟着进山陵了,你自己计较计较?”
    这是硬催着她,不许她托病呢。嘤鸣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能去也是有赖皇帝的恩旨,这回吃点亏,看在能送皇后最后一程的份上,不该和皇帝斤斤计较。
    她没法儿,低着头说是,“奴才昨夜出了汗,这会儿已经好了……”
    太后旁观了半晌,忽然蹦出来一句话:“梓宫奉安山陵,皇帝和咱们不走一条道儿,御驾要先行至巩华城安顿。老佛爷,我看让嘤鸣随皇帝先走,她和大行皇后姊妹间要好,上前头等着梓宫,大行皇后心里头也高兴。皇帝呢,这回太过,依着我,他能恶心你,你不能恶心他?反正你往后要跟他的,就打这儿起,倒也好。”
    第29章 小满(2)
    直肠子说话, 乍么实儿一句,要把人说懵的。
    嘤鸣懵了, 太皇太后懵了, 包括同来的嬷嬷和大宫女们,也一块儿懵了。
    太后当初何以不受先帝眷顾呢,也是打这上头来。她性子又直又冲, 常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入宫多年后的某一天,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后半截也慢慢学得收敛了些,但犯起毛病来,照旧能一撅给你撅个窟窿。
    跟不跟皇帝这种事儿,不到临了一般是不说的, 因为谁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变故,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叫人有了念想反倒不好。其实说句实在的,如今看来确实没有比嘤鸣更合适的, 太皇太后和太后私底下也议论过,太后听在耳里, 记在心里。然后她忽然看见皇帝做了十分不厚道的事, 实在欺人太甚了, 她就有些微微的怒气, 一个没忍住, 把早就心照不宣的事儿直接说出来了。
    太皇太后抚抚额头, 心想真是倒灶啊, 皇帝的生母孝慈皇后崩殂后,为了两姓更好地联姻,她钦点了这个娘家侄女进宫当继皇后。她和皇太后的关系,就是民间说的”姑做婆“,亲到骨头缝儿里去了,才能忍受她这种着三不着两的脾气。她有时候怀疑,太后的肠子是不是只有三寸长,要不怎么不知道拐弯儿呢。现如今既然说都说了,好像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太皇太后在太后一脸等待认同的表情下点了点头,“对,咱们想等大行皇后入了地宫,挑一个黄道吉日册封你。”
    是“册封”,不是“晋位分”,这两者间有很大的区别。太后见太皇太后也发了话,那种知道内情又非憋着的难受劲儿,这刻终于得以纾解了。她是很喜欢嘤鸣的,说不上为什么,就是稍稍一相处,便打心眼儿里的满意。
    像太皇太后当年给先帝挑皇后一样,能给儿子做回主,太后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一点意义。先头的孝慧皇后根本轮不着她挑,薛家是当仁不让,几乎就像内定似的,不管你们乐意不乐意,大婚就筹备起来了。说到根儿上,她对孝慧皇后的不满意,并不在于孝慧皇后有多不好,孩子还是好孩子,就是投错了胎,一个人替她阿玛挡了所有的煞。嘤鸣呢,虽也有被逼无奈的成分,但她是纳辛的闺女,她们一致认定还能接受,因为纳辛就算再讨厌,其程度也远不及薛尚章。
    皇太后见嘤鸣愕着,笑道:“怎么了?唬着了?”
    总归做皇后对女人来说,是一辈子最大的成就。太后在这个位置上坐的时间不长,也才两三年光景,没咂摸出味道来就升了太后,但当时那顶凤冠所带来的荣耀,还是切实感受到的。她觉得没有女人会不想做皇后,这回皇帝的不老成拿一个后位来补偿她,她总该消气了吧。
    结果没想到,嘤鸣闷着头说:“奴才怕是没这福分。”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愣了下,做皇后还不乐意?太后问:“为什么呀?你不喜欢他?”
    嘤鸣看了太后一眼,恨不得这就点头,可是她不敢,这世上能不喜欢皇帝的,都上阎王殿报到去了。她只有极尽委婉地说:“不是奴才不喜欢万岁爷,万岁爷是真龙,奴才巴结还来不及呢。奴才是觉得万岁爷不喜欢我,他老人家见了我就想收拾我,回头就是册封了,奴才怕自己命不够硬,经不住他老人家揉搓。”
    这下太皇太后和太后只好互相对视了,别的姑娘婉拒可能是因为碍于女孩儿的矜持,但她绝对不是,她是被折磨得没活路了,不敢填这个肥缺。太皇太后很苦恼,她手心里捧大的皇帝,原不是这样的呀。
    “兴许……”太皇太后笑了笑,“这就是皇帝喜欢你的意思呢?”
    嘤鸣两眼睁得老大,又不好反驳,最后一口气松到脚后跟,“兴许……是吧。”
    太后喜欢琢磨,她琢磨了半天,觉得这要是真叫喜欢,那她就看不透皇帝了。喜欢你就欺负你,说出去人也未必信啊,只有太皇太后能这么糊弄人。太后实在,她说得更语重心长些:“今儿闹得一天星斗,明儿说不准就蜜里调油。横竖皇帝心肠不坏,你们再好好处处,时候长了,你就知道他的脾气了。”
    嘤鸣心说这狗脾气,她是想自寻死路才愿意了解他。可眼下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是这意思,她不好明着硬推辞,便含糊道:“我的事全凭老佛爷和太后做主,这会儿还在皇后主子丧期里,奴才不敢有非分之想。至于上巩华城,奴才想随老佛爷和太后的仪驾走,万一老佛爷和太后有使得上奴才的地方,奴才好就近伺候。”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相视一笑道:“咱们知道你的孝心,伺候我们虽要紧,伺候你主子更要紧。他是爷们儿,底下太监再尽心,终不及有个知冷热的贴心。你呢,咱们相了这么长时候,知道你仔细,对你是极放心的。你上皇帝跟前伺候一路,回来仍旧回慈宁宫,不叫你上御前去,成不成?”
    这可算是连哄带骗了,旁边米嬷嬷听着,心里也不由得感慨,一前一后的姐儿俩,待遇竟是大不相同。大行皇后从入宫到谢世,着实从未得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这样软语温存的诱哄开解。她那时候也倔,不肯低头,到后来关系僵得很,太皇太后大不了打发身边人过去问一问病情,至于皇太后,索性闭关参佛去了。对一个人不待见,最高段数就是眼眶子里压根儿没这个人,东西六宫大了去了,想不见,一辈子可以见不着。这位呢,委实是嘴甜,进来就讨了后宫两位主子的好。倘或大行皇后能下得了这样的气儿,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嘤鸣是没办法了,都这么说了,她也不能梗脖子硬顶。她想了想道:“那……万一路上奴才又惹万岁爷生气,您和太后都不在,万岁爷要活剐了奴才,那奴才可就完啦。”
    太皇太后说好办,当即解下了随身的小荷包,说:“这是英宗皇帝当年赏我的印,要紧时候你就掏出来,能救你的小命。”
    那是一方玉石龟纽印,一寸见方,上面刻着篆字的“万国威宁”。英宗皇帝是太皇太后那一辈儿的,是皇帝的皇玛法,见了这面印,就连皇帝也不能造次。于是太后敲边鼓:“哎呀,老佛爷真个儿心疼你,这方印是老佛爷的宝贝,从来不离左右的。”
    看来比尚方宝剑还好使,嘤鸣忙跪下磕头,两手高高擎起来,“这回奴才得活了,谢老佛爷恩典。奴才一定好好保管,回来全须全尾归还老佛爷。”
    她知道,这是太皇太后表明态度的一种方式。拿英宗皇帝的印压制当朝皇帝,谁敢这么干?太皇太后打定了主意要她伴驾,连印章都用上了,她还有什么可说的,不接也得接着。
    太后觉得皆大欢喜,“这回好了。”
    嘤鸣笑得讪讪,“头疼脑热的小病症,还要劳动老佛爷和太后上奴才这儿来,奴才真是该死。请老佛爷和太后回銮,奴才收拾收拾,这就上慈宁宫伺候。”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得了答复,心满意足地走了。嘤鸣请跪安,目送她们绕过影壁,松格方上前来搀扶,长出了一口气道:“老佛爷对主子是极好的,还给主子留了这方印。往后皇上要是欺负您,您就把印掏出来。”
    嘤鸣一哼,“你想造反?”
    松格啊了声,“这么说……还是不能用?”
    嘤鸣摇摇头,叹了口气:“回头把这印缝在衣角上吧,娘娘大出殡那天起我就不换坎肩儿了,天天兜着它。”
    可见这份荣宠也不是好接的,丢了十个脑袋也不够砍。松格枯着眉,笑得很勉强,“好歹……您的皇后位分是定下了,咱们府上也出一位皇后,侧福晋往后能挺腰子了。”
    皇后?嘤鸣寥寥牵了下唇角,“你瞧瞧我,有没有短命相?有我就能当皇后,要是没有,那我指定当不上。”
    松格被她说得吓一跳,“主子您别……”
    嘤鸣觉得自己并没有说笑,皇后这个位置对旁人来说也许极有体面,对她来说绝不是。她真是从内到外透出对皇帝的厌恶,和这个人只能是冤家死对头,做不成夫妻。
    不过御前的德禄倒是个不错的人,他特特儿趁着皇帝接见臣工的当口撵到这儿来,给她送了一块西洋胰子。
    揭开包裹了好几层的蜡纸,里头是个张着翅膀耷拉着脑袋的黄头发女人,德禄说:“这胰子还是上年大行皇后赏我的,皇后主子人多好,可惜芳年不永……姑娘使这个吧,这胰子不伤肉皮儿,我一直没舍得用,今儿正好派上用场了。”
    松格上去接了,转头交给嘤鸣。嘤鸣长在那样的人家,什么稀奇玩意儿都见识过,这洋皂是御供的,比外头的更香些,其他倒也没什么。不过听说是深知赏的,到了她手里就尤其显得珍贵。她低头看着,喃喃说:“大行皇后赏的……”
    德禄说可不,“咱们做奴才的皮糙肉厚,这胰子用在咱们身上糟蹋了。上年主子爷打发我给大行皇后送金鸡纳霜,大行皇后随手赏了我一块。我是想着,好些事儿冥冥中有定数似的,大行皇后的东西临了还是交到了姑娘手上,想是大行皇后有预见,姑娘早晚有一日能用得上吧。”
    嘤鸣惘惘的,最后笑了笑道:“多谢谙达了,既这么我就收下了。”
    松格拿了金银角子来给德禄,德禄推辞不迭,“不瞒您,我上别的宫办事,别宫小主儿打赏,我全接着,本就是小主们的意思,不好不领情儿。可唯独您,我给您送胰子是借花献佛,是我的荣耀。您要赏我,往后且有时候,这会子不能,接了我可成什么人了!”说着垂袖呵了呵腰,“姑娘使着,我值上还有差事,这就回去了。”
    嘤鸣让松格送出去,自己坐在桌前定定看着胰子,最后也没舍得动,照原样包了起来。
    德禄从慈祥门出来,穿过燕喜堂后墙的夹道出了咸和右门。皇帝在乾清宫理政,从月华门进去是条近道儿,上了批本处前的廊子,一拐就到正殿。皇帝所在的地方,自然禁卫森严,御前的人都在外侍立着,他没多想就要往里闯,被三庆一把拽住了,杀鸡抹脖子地给他比手势,此刻不宜入内。
    仔细听,皇帝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似乎是在申斥辅国公鄂善,逾制擅用了紫缰。
    缰绳这种东西,本就不能胡乱使用,郡王以上用黄缰,贝子以上用紫缰,镇国公以下只能用青缰。鄂善是辅国公的爵位,按制用青缰,结果他借了多罗贝勒的马骑上就跑,叫人一状告到了御前。
    马的脑袋上没烙姓名,人却要知廉耻,明白自己是谁,这是皇帝的原话。鄂善拿借马一说来辩解,结果半点没在皇帝跟前讨着好。皇帝的话向来说得入骨三分,大臣们要是瞧他平日和气,就觉得他好糊弄,那可是会错了意了。最终鄂善连使青缰的赏赐也被夺了,为什么会受到这么严格的判处,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和薛尚章走得太近。
    德禄抬头看看天,阳光明媚。虽说已经过了立夏,但还未真正酷热起来。风吹着鬓边,像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挠过,德禄适意地闭上了眼。
    三庆拿肩头顶了他一下,“怎么说?”
    德禄说好好的,“不过称病,没上慈宁宫伺候。”
    三庆噢了声,“那今儿就算上老佛爷跟前请安也遇不上,白操了一回心。”
    说起这个德禄就又看天,头一晚罚了人,闹得第二天不敢相见,这种事儿怎么能在万岁爷身上发生,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里头终于叫散了,鄂善臊眉耷眼出来,那模样霜打的茄子似的。德禄略站了一会儿,听乾清宫大总管刘春柳传了茶水,他这才整整仪容,抬腿迈进前殿。
    皇帝当然不会打听西边的情况,做奴才的要懂事儿,一应都是自己的主意。德禄虾着腰回禀:“主子爷,奴才上慈宁宫叩问老佛爷吉祥,老佛爷打发了奴才,就上西三所去了。今儿嘤姑娘病了,不在老佛爷跟前,老佛爷心里惦记,和太后一道过去探的病。奴才后来把胰子送给嘤姑娘了,使不使奴才不知道,可奴才听说太后发了话,让嘤姑娘随御驾上巩华城,不让姑娘跟老佛爷仪驾走。”
    皇帝原本正批折子,听了这话笔头上略顿了顿,“随御驾行走?”
    德禄说是,“老佛爷也应准了,说就这么办。不过嘤姑娘好像不大乐意,老佛爷为了说动她,把万国威宁的印都借给她了。”
    这回皇帝彻底搁下了笔,“老佛爷真这么办了?”
    “千真万确。”德禄说,“降香亲耳听见的,不敢有错。”
    皇帝沉吟起来,他确实没想到这回太皇太后和太后能这么上心,一个二五眼的丫头,怎么值当这么抬举。
    要随御驾行走?皇帝心里并不满意,太皇太后为了安抚她,下了大本钱,可见这事已不由他做主了。为今之计只有吩咐德禄:“御前的差事都有人,不必让她上御前来。仔细留意车驾和膳食,一应都不必她经手。”
    德禄心里迟疑着,难道万岁爷怕嘤姑娘拆了车辕的榫头,或是往御膳里下毒?当然他没敢多说什么,垂袖应了声“嗻”。
    第30章 小满(3)
    大行皇后的落葬事宜, 都是钦天监瞧准了日子的。四月初二,正是小满的第二日, 前一天宫里上下就做好了准备, 皇后奉安山陵,那是今生最后的一场送别,但凡嫔以上的, 皆须随灵而行。
    太皇太后问嘤鸣:“路上换洗的衣裳可都预备齐了?出去不比在京城,一路上风餐露宿,白天闷热,夜里搭黄幔城驻跸,头顶上连片瓦都没有,进了山陵免不得要凉的。嘱咐你的丫头, 带上一件夹斗篷, 防着路上要用。横竖你们有马车, 多一个包袱也不占什么地方。”
    嘤鸣道是,“老佛爷想得真周全, 我一心只预备孝服,竟忘了这茬, 回头就让松格收拾。”
    太皇太后笑了笑道:“你们没出过远门的孩子, 哪知道那些。我走到今儿, 经历过那么多事儿, 头一个送走了英宗皇帝, 后来送走了儿子和儿媳妇……三场大丧, 孝慧皇后的是第四场, 这是孙媳妇辈儿的,这些人都不在了,我却还活得好好儿的……”
    逢上这样的白事,就算不因深知的离世难过,也难免想起以前的故人。嘤鸣忙上来劝慰,说:“老佛爷别伤情,世上的事不过如此。就像您一个人走远道儿,路上遇见不同的人,有的人陪您走一程子,有的人露个面就散了,夫妻骨肉亦是如此,没谁能陪谁一辈子。您自己好好作养身子,咱们到临了都是一个人的,这么想就不伤心了。横竖奴才在呢,奴才还能陪老佛爷走一程子,给老佛爷取乐解闷儿。将来奴才要是不在了,自有更好的人来陪老佛爷,到时候您就是老寿星了,更要仔细保养才好。”
    她的话说在这个景儿上,虽然是哄人高兴的,到底也叫太皇太后心里不安。
    “可又胡说!我瞧你素来是个稳当人儿,眼下是什么时候?竟也没个忌讳。”太皇太后责备了两句,自然也不是当真怪她,复拉到怀里来,捋捋她的发说,“我只愿咱们长长久久的,你和皇帝也好好的,这么着就圆满了。走了的人走了,是缘分浅,没法儿。活着的人呢,敞开了心胸,前头路还长着呢。”
    嘤鸣笑了笑,心说敞开了是不能够了,要是弄死皇帝不犯法,她真想把那个人大卸八块为深知报仇,一解自己胸中块垒。
    当然,就算心底里发狠,面上还得笑眯眯的。明儿就是大出殡的日子,她得预先上养心殿问明了时辰,以便早作准备。
    她和松格往东去,大太阳晒在脑门儿上,烫得生疼。两个人挑墙根儿走,一路慢腾腾到了永康左门。出门前朝隆宗门上瞧一眼,这回得留点儿神,别碰上薛公爷才好。
    上次挨罚跪墙根儿的事发生后,嘤鸣自己裹着被子好好琢磨了一回,那天的火究竟是打哪儿烧起来的呢,应该是从她见了干阿玛开始。照理说她送粥,皇帝不该罚她,先头他捉弄,她狠吐了一回,他也应该满意了。她还记得刚到内右门的时候,小富说了一句“万岁爷才从乾清宫回来”,前后脚的工夫,想必那时候落了眼,后来才咬着槽牙整治她。
    唉,仇怨太深了,谁也不乐意让谁好过。嘤鸣进了宫,自身都难保,往后见了想是连安都不能请,再有下回,顶的就不是砚台,该是刀了。
    “松格,你先走。”嘤鸣抬抬下巴,“机灵点儿。”
    松格明白了,挺着胸走出了长康左门。左右看看,夹道里没人,连太监也不见一个,她回身点点头,表示一切如常。
    嘤鸣放下心来,迈出了门槛。从这儿到隆宗门不远,加紧着点儿就过去了。她闷着头,快步穿过夹道,刚要过大门,听见有人嗳了声。
    她吓一跳,忙转头瞧,是她阿玛站在屋角,愁眉苦脸说:“你干嘛呢,怎么做贼似的?”
    嘤鸣因一两个月没见着家里人了,猛一见阿玛,心里忽地一阵高兴。也不计较他数落,笑着蹲安:“阿玛今儿真巧,遇上您啦。”
    “可不嘛。”纳公爷说,“我也不知道你多早晚从老佛爷那儿过养心殿,在这儿候了好几回,都没见着你。听说姑娘上回被万岁爷罚跪了,有这事儿没有?”
    嘤鸣那模样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没心没肺道:“您怎么知道呢?”
    纳公爷道:“宫里都传遍了,我能不知道吗?”
    “传遍了肯定是真事儿,毕竟无风不起浪。”
    “嘿……”纳公爷对她算是没辙了,平白无故挨罚,好好的大姑娘,说出去多丢人!亏他上回觉得这个闺女有谱,结果到最后又出这个洋相。侧福晋在家哭得嗓子都哑了,说姑娘要出了事儿,她也不活了。纳公爷没法子,只好天天在隆宗门上堵人,直到今儿才算被他堵着。
    “万事总有个因由,为什么呀?”纳公爷说,两撇小胡子乱晃,“我闺女又不是来当粗使丫头的!”
    要说把闺女送进宫,能当皇后纳公爷觉得还凑合,要是不能当上皇后,不如嫁给海家。海家哥儿有门手艺,将来修屋子修祖坟都是现成的,姑爷能帮着操心。嫁给皇帝呢,可有什么?老丈人见了皇帝女婿该磕头还得磕头,皇帝一瞪眼,“奴才万死”简直就是顺口溜。要等到扬眉吐气时,得是皇帝死了,外孙子即位……这么一想,又亏又遥远,真是不上算。
    嘤鸣知道这个爹骨子里有些反叛,惹他不高兴了,他也很敢于抱怨。但这地方人多眼杂,不像家里,她皱眉笑道:“阿玛,我又不是来宫里当姑奶奶的,做得不对了,受调理是应当的。我不觉得扫脸,没多会儿皇上就赦免我了,皇上是好人。”
    纳公爷听了差点儿笑出来,好人?这年头好人真多,张嘴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