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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节

      “臣万死。”衣飞石即刻退席下拜,额头触地赔罪。
    “起来吧,朕也不至于这么小肚鸡肠。不过,嫡出庶出这事儿,你在朕跟前说一说也罢了,别去戳太后的心肝儿。”若非迫不得已,太后又怎么肯与人为妾?哪怕皇后是自家的亲姐姐,妾妃也是妾。
    哪怕谢茂登基之后,淑太妃变成了太后,也依然改不了谢茂庶出的身份。
    ——文帝驾崩时,太后不是皇后,仅仅是个淑妃,礼法上就永远差上一截。若搁在数百年前那个不许以妾为妻的时代,哪怕谢茂当了皇帝,太后也不能上太后尊号,到死都只能是一个太妃。
    只怕太后也不在乎被人说是皇家妾侍,但若当着她的面暗指皇帝乃是庶出,那就太戳太后心肝了。
    衣飞石忙解释道:“陛下,臣担心的是崇慧郡主出宫之事。”
    “你先起来说。”谢茂将他面前的醍醐酿盛了一碗,“吃着吃着就下席跪着去了,这饭还能吃得下去么?再这样咋呼,以后用膳时不许跟朕说闲话,就老老实实地吃。”
    衣飞石看他样子确实不生气,这才爬起来重新坐下,谢茂给他勺子,问道:“你尝尝。”
    “甜了些。”衣飞石吃了一口,下意识地提意见。
    “那你吃朕这一碗,朕让他们蒸了这碗没搁霜糖。”谢茂也毫不例外地偏宠。
    秦筝过来帮着二人把碗儿挪了个个儿,心中默默吐槽,到底谁是皇帝谁是臣?一碗醍醐酿,搁甜了就叫下人重新送一碗不甜的上来呀,膳房管够。
    见衣飞石一口一口吃汤,谢茂才问道:“这又和团儿有什么关系?”
    衣飞石咽了一口酥酪汤圆,沉默片刻,说:“臣以为今日黎王府突然插手相王府蓄养死士案一事,是臣三弟殷飞琥在幕后安排。”他刻意强调是殷飞琥,而不是衣飞琥。
    谢茂很快就有了头绪,不必衣飞石多说,他就想明白了:“你认为团儿是为了飞琥出宫?”
    衣飞石甚至谈到了嫡出庶出的份上。
    可见很多事情谢茂不肯说,衣飞石心中也有数。
    此时立谢团儿为嗣女,对皇帝而言,其实风险非常大。不是因为礼法、宗室、朝臣的阻力,而是谢团儿仅有一个病怏怏的带着衣家血脉儿子。万一这个儿子夭折,或是谢茂一手将谢团儿扶上嗣位,谢团儿却要另外婚配他姓男子,皇帝所做的一切岂不都是无用功?
    谢茂当然不在乎谢团儿生的是衣飞珀的孩子,还是衣飞琥的儿子,只要是衣家血脉都行。
    衣飞石却认为不妥。
    “小衣,朕听着你的说法……”谢茂用银匕剔了小羊肉在衣飞石的盘子里,“团儿知道了?”
    衣飞石都开始琢磨谢团儿和衣飞琥生了孩子算庶出,以后会跟保保干仗了,可见他是笃定谢团儿出宫是为了“生孩子”。谢茂这边还以为谢团儿是出宫避风头呢。
    衣飞石反问道:“若崇慧郡主此时亦不知内情,陛下以为可以托付么?”
    谢茂笑了笑,没回答这个问题。
    “朕前些日子就和你说了,他们小辈儿的事,咱们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
    “保保这才几岁?贤愚不知。若团儿愿意多生几个孩子,这是好事嘛。”
    “朕在文帝膝下排行最末,就不如孝烈皇帝圣明?朕出生侧宫,并非嫡出,就不如中宫嫡子尊贵?没有这样的道理。”
    谢茂毫不客气地拿自己举例。他这一番话其实说得仗势欺人。
    谢茂当皇帝确实不比谢芳、谢芝差,甚至称得上更好,然而,谢芝当日夺嫡,朝中死了多少大臣将士?还赔了一个皇后、一个皇长子。再到谢茂登基,太后又暗中杀了多少人?她甚至杀了一个皇帝。
    衣飞石想要制止的正是这种纷争动荡,却被谢茂两句话就堵住了嘴,不敢再吭声说嫡庶相争了。
    “依你看,你这个三弟弟是想做什么?”谢茂似是开玩笑,“莫不是团儿写信叫他回来的?”
    衣飞石不敢在皇帝跟前撒谎,转头就把弟弟卖了:“昨日长宁告诉臣,觉得家中小弟不大对劲儿,更像是臣三弟。臣还不曾回家……”
    感觉到皇帝看了自己一眼,衣飞石连忙改口,“回长公主府。”
    “据臣推测,臣三弟应是黎王出禁之后方才回京。是否崇慧郡主所召,查一查驿路就知道了。”
    “要么你去问问?朕若亲自垂问,怕吓着几个孩子。”谢茂道。
    “是。”
    谢茂这两句话看似问得随意,衣飞石却连大气都不敢喘。
    哪怕二人关系再亲昵,涉及到皇权嗣位,衣飞石仍旧轻忽不得。
    谢茂确实属意立谢团儿为嗣,立两家血脉为嗣皇帝。然而,他可以给,谢团儿与她的衣家夫婿却不能主动索要。如今谢团儿与衣飞琥都似乎有心盘算,谢茂问话时已尽量温和了,衣飞石依然要再三小心地斟酌着答话。
    ——一句话答不好,谢团儿和衣飞琥、衣飞珀都要没了。
    毕竟,皇帝可以立嗣女,也可以不立。衣飞石从不觉得自己比皇帝的江山在握更重要。
    一顿午膳吃到冰凉,衣飞石还要出宫办差,相王府那案子错综复杂,写血书让谢洛弹劾谢浩的,多半是谢济,然而,蓄养死士、行刺皇帝的人,未必就是谢济。皇帝还让衣飞石回家问衣飞琥的来意。
    衣飞石匆匆回来,吃了饭又匆匆离去,谢茂叮嘱道:“昨夜就没睡,今晚务必回宫休息。”
    “臣遵旨。”衣飞石施礼领旨,离开时在皇帝颊边偷了一个吻。
    谢茂笑眯眯地看着他走了,过了片刻,立刻吩咐道:“宣龙幼株即刻入宫。”
    半个时辰之后,龙幼株就骑着快马入了宫禁,一路小跑着进了太极殿。
    “臣奉诏见驾。陛下万岁。”
    谢茂在书房里看折子,闻言抬起头来,吩咐道:“去查明白。衣飞琥几时回京?因何回京?他与谢团儿何时取得联系?何种渠道联系?——衣飞珀去哪儿了?”
    龙幼株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应命道:“臣遵旨。”
    “悄悄地查。不能打草惊蛇,尤其——”
    谢茂目光冷漠地盯着龙幼株,隐含警告,“不能惊动襄国公。若他知道你暗中探查此事……”
    龙幼株立刻保证:“是臣私下刺探,愿领死罪。”
    ※
    衣飞石离开也不过半天时间,衣长宁带着人已从谢济的近身服侍身上撬了不少蛛丝马迹。
    “前往纯王府送血书的小厮已经找到了,回府当天就被灭口,杀死后之后埋在了松树林中。已经着人挖出了尸体,并请纯王爷指证,确是此人。杀死此人的凶手也已被灭口,尸身埋在东二十里铺的野山丘上。办这件事的,正是那几个追杀相王府几位公子的凶徒……”
    衣长宁将上午发现的线索一一汇报。
    “庄子上的人都回来了么?”衣飞石问。
    “都回来了。审及一老仆,招认曾在七年前,持相王信物,代谢济掌管过几个庄子,卑职将地方比照一番,正是几个蓄养死士的庄子。不过,卑职以为,这件事略为蹊跷。”
    “你说。”衣飞石道。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很多时候他说话的神态方式,都不知不觉地在向皇帝靠拢。
    “卑职留意到,谢济所能支使的仆佣凶徒杀手,身手都只比寻常人强些,远称不上高手,更不能与我等在慈幼院抓获的言藻等人相比。”
    “若谢济当真是蓄养死士的幕后之人,为何不留几个死士自用?”衣长宁道。
    衣飞石昨夜见了谢济与他派遣的那几个去杀谢浩儿子的凶徒,就知道蓄养死士的人九成不是谢济了。一个敢在多年前就养着陈朝诸色府死士的宗室,派人去杀几个侄儿,居然没能杀成功?他连相王都杀干净了,却杀不死几个侄儿,这件事说不通。
    嫌疑又重新回到了谢莹和谢浩的身上。衣飞石想了想,说:“去宗正寺。”
    衣飞石在宗正寺大牢见到了谢浩。
    一夜不见,谢浩换了干净的衣裳,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没有戴冠。很显然,在宗正寺的牢房里,他被照顾得很好。不缺吃穿,寓所干净,屋子里还放了足足三个炭盆,烤得里边暖意洋洋。
    “据说这是我父王曾经住过的地方。”谢浩还能跟衣飞石开玩笑。
    然后,他转过头来,就有着肉眼可见的憔悴。双眼通红,眼膛发青,嘴唇带着细细的燎泡。
    这间牢房当然不会有锁。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厢房,不过窗户都钉死了,门口站着守卫罢了。衣飞石站在门口,看着一夕之间憔悴不少的谢浩,拱手道:“世子节哀。”
    谢浩倏地落下豆大的眼泪,哽咽道:“我知道。他们告诉我了。”
    相王的死讯不是秘密,今晨衣飞石就让宗正寺具折上报了——衣飞石当然亲口跟皇帝说了,但是上折子这道程序不能免。相王世子被关押,几位王子也说不清身上是否干净,由宗正寺上奏才是正理。
    宗正寺当然也会把相王谢莹的死讯告诉谢浩,这是天理人伦。
    衣飞石才注意到,谢浩身上穿的是素衣,不止没带冠,身上也没有佩戴任何挂饰。
    ——宗正寺是皇室治所,除非国丧,任何人都不能在宗正寺披麻戴孝,这已经是最素净的装扮了。
    “世子可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人会起心毒害相王爷?”衣飞石问道。
    谢浩沉默不语。
    “谢济吗?”衣飞石问。
    谢浩看了衣飞石一眼,说道:“襄国公已经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是我对不住世子。”衣飞石说。
    谢浩勉强笑了笑,道:“国公爷言重了。您能有什么事,对不住我?家门不幸,舍弟弑父,酿成如此惨剧,终究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够关心,是我错了。”
    “世子节哀。”
    “我……自然节哀。”谢浩一边说,一边簌簌流泪。
    “世子再三节哀。”
    “……襄国公,此言何意?”谢浩终于听出不对了。
    “我昨日到相王府时,世子几位公子皆不在府上。相王爷饮鸩致死时,几位公子亦死于谢济所差遣的凶徒刀刃之下。夜里巡丁发现几位公子的尸身,报至衙门,循着公子们的身佩找上门来。”
    衣飞石眼也不眨地开始撒谎,“世子妃与几位侧夫人听到消息,悲痛之下,纷纷投缳自缢。”
    “待我发现时,已经不治了。”
    衣飞石撒谎时特别真情实感,他本来就对谢浩没什么好感,谈及谢浩“死了”儿子老婆时,也没有丝毫悲伤同情,言辞上十分惋惜,口吻上毫不客气,两段话被他说出来就跟照书念词儿似的。
    谢浩先有一丝不信,被衣飞石冷飕飕的眼神瞟了一眼,居然就信了!
    亲爹死了,亲儿子也都死绝了,连老婆都全部上吊自杀了。
    谢浩愤怒地踢断屋内一只木凳,大吼道:“谢济!谢济!”
    “世子稍安勿躁。”衣飞石冷不丁地再加一把火,“巡丁只找到四具尸身。世子确是四位公子么?若不是,说不得还有逃出生天的……”
    谢浩只有四个儿子。
    他非但没觉得安慰,反觉得衣飞石说的都是真的,人数都对上了,我儿子全死光了!
    谢浩将几个木凳子全都踢成碎片,自己脚趾甲个个翻起,鲜血濡湿了鞋袜,衣飞石都看见了,谢浩本人却一无所觉。他疯狂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冷静地问衣飞石:“襄国公,敢问,捉住谢济了吗?”
    衣飞石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世子知道自己是因何被羁押在此吧?”
    “你抓住谢济了吗?你肯定抓住了吧!皇伯父这样信重你,你是极有本事的人,你不可能抓不住毒害我父王的凶手吧?……告诉我,你抓住谢济了。”谢浩声音尖锐地问。
    衣飞石看着他,不说话。
    “我知道。”谢浩不装疯卖傻,改口先答应衣飞石的讯问。
    “你是被相王爷所陷害?”衣飞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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