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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阿萁一夜翻来覆去未曾好睡,隔日醒来,旁边床上只有阿豆睡在那,想是阿叶早已起身,起床一看,果然阿叶在灶间帮着施老娘烧火,施老娘仍旧臭着一张脸。
    阿叶的脸青青白白的,晚间自也没有睡好,等得施进和陈氏起身,一家又是闷闷地用完早饭。施老娘不说话,施进自然也不愿说话,施进不说话,陈氏更不敢说话,阿叶心事重重,阿萁忧心忡忡,阿豆识趣地也不说话。
    阿萁暗暗吐出一口气,家中沉闷她也无心去江家学字,闷着头帮施老娘一道在屋后锄草松土种豆子。
    陈氏偷瞄几眼阿叶欲言又止,偷偷摸摸地到屋里拉住阿叶,掰开揉碎说了一箩筐娘家的好处。阿叶抿着唇,捏着针没有说话。
    “叶娘,阿娘只盼着你好。”陈氏轻蹙着秀眉,她冒着触怒婆母,为的不过是女儿的以后平顺。
    “阿娘。”阿叶贝齿几将红唇咬出血来,“阿娘当初为何嫁的阿爹?”
    陈氏一愣,唇边泛出一丝笑意,摸着阿叶的鬓发柔声道:“能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父母之命。不过,也是你阿爹人好,听你外公说道,他们在桃溪丢了银,不得船钱回转,恰逢你阿爹卖野物遇着,出钱让船家搭人。因有这一桩,你嬢嬢遣媒人提亲时,你外公外婆又便允了。”
    陈父是个酸腐之人,素来讲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恨不得自己先提嫁女,黄氏则被前头两个女婿折腾得没了脾气,大的一个铜钿不赚只知死读书,读死也没读出前途来,儿女都要成家了还四处讨接济;二女婿开口闭口都是钱,袖里装得铜钱,眼里看得铜钱,心里装得也是铜钱,养的儿女也都是钱串子,给块糕饼都先相相这饼几个钱;三女儿这个……且随天意,想着施进人品大体可靠,家中只有一个寡母,屋子倒齐整,半依半肯的就应了下来。
    谁知,无心插柳柳成荫,三个女儿,最小的日子过得倒是最顺心的。
    阿叶听后,又是半晌不语,许久才嗫嚅问道:“那阿娘自家心愿吗?”
    陈氏一怔,她本就就不是贪心人,又是不争不抢的,家中婆母掌家,她也乐得做做针钱换些银钱,唯一憾事便是多年无子……
    阿叶吞了一口水,面上红了白,白了红,清澈的眼底难得透出一丝坚定,道:“阿娘,我不愿嫁表兄。”
    陈氏整个人僵立在那,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儿,阿叶又吞了一口水,忐忑地看着陈氏:“阿娘,卫家清静,我……我不怕吃苦,烧饭洗衣打地,我都做得……”
    “叶娘,你外家难道……”陈氏抖着唇,觉得自己一腔苦心皆化空,她女儿竟不愿嫁回她娘家,她娘家竟不堪到她女儿都看不上?
    阿叶吓得将陈氏扶坐在床上,咬唇道:“卫家子,跟阿爹仿佛。”
    “你……你……”陈氏指着阿叶,想问卫煦哪里和施进仿佛,看阿叶怯怕不已,又不忍心相责,想再劝几句,又实在找不出话语。
    阿叶捏着衣角,想起桃溪的灯,想起那晚河上的船,想起篮子里的闹蛾儿,想起卫煦看着她傻呵呵的笑,那些流动的,温烫的热闹。
    “阿娘,我择卫家子。”
    第59章 与尔同舟
    陈氏一整日都是晃晃忽忽的,见了施老娘更是头垂地,重得抬也抬不起来,自己的苦心女儿不懂,白白做了一场无用功,忍羞忍臊扮丑扮恶不过讨得一场没趣。
    叶娘几句话说得她心头揪痛,她也不怨女儿,只忧女儿岁小不解世事,依旧担心她一步错,步步错,将来回头无路。
    陈氏心里实在忧愁,只是这种担忧不好跟施进抱怨,卫家是婆母挑的人家,她与婆母争执本就让夫郎左右为难,如今女儿挑了卫家,她仍旧抱怨不休,夫郎怕也要寻她生出怨言,责她不孝。
    陈氏思来想去,只得寻了阿萁说说心中烦忧,盼着二女私下与大女说说。阿萁静静听完,扶了陈氏坐下,轻声问道:“阿娘怎知大舅家就好?”
    陈氏皱眉道:“你外婆家总比别家好,都是自家亲戚呢。”
    阿萁叹道:“可是阿娘除却亲戚这一条,大舅家又有什么好呢?”
    陈氏勉强笑道:“萁娘,你外祖家,上面有你外婆和你舅母顶事,你阿姊嫁去后便没有操心的地方,照旧跟家里一样,绣绣花洗洗衣,没有烦忧。”
    阿萁看陈氏犹带天真的眼眸,不得不道:“阿娘,舅母和亲娘如何相提并论,母女没有隔夜仇,舅母外甥女也这般亲密无隙吗?”
    陈氏一愣,不死心道:“安生度日,哪有什么嫌隙。”
    阿萁鼓了鼓腮帮,心道:有些话嬢嬢不便说,阿爹不通透,阿姊也是只看好不看坏的,倒不如我来做恶人,娘亲虽有些糊涂,却没有私心,待我和阿姊阿豆更是疼爱有加,纵我说的话一时伤她,过后也自忘了。想毕,便道:“阿娘,如你和阿爹这般的全天下也找不出几对来,不说远的,便说近的,大嬢嬢家几个堂伯堂伯娘,十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多盛了一碗饭也要吵嘴。三伯娘和大嬢嬢娘家也是亲戚呢,也不见有多亲近。”
    陈氏道:“你大嬢嬢和三伯娘虽是亲戚,却是远亲,怎好比较?”
    阿萁道:“阿娘,大表兄是个温吞水,阿姊也不是多话人,两个人一道,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的,未免没有滋味。”
    陈氏张张嘴,想说结亲结的是两姓,哪里只看未来夫婿如何,想想自己,识相地没有说话。
    阿萁又道:“我看大舅母是个心气极高的人,一日两日还不显,长长久久的,齿牙互撞,自有不相合之处。而且,大舅母行事说话都有几分厉害,连口舌利索的二舅母都讨不去便宜,何况阿姊?”
    陈氏道:“又说胡话,为人媳自要恭谨柔顺,伏低做小都是在情在理?你阿姊也不是要强的人……”
    “那卫家岂不更自在?”阿萁毫不留情地驳道,“阿娘一味想着卫家人丁不旺,家业难兴,但小户人家自有清静和美,卫煦也不是个无事可做东游西荡的无用人,阿娘又说家中无长者,人情往来,四时八节都要阿姊操心。一年三百多日,人情来去有几遭?四时八节祭祀摆酒,一次不知二次不熟,三次四次还是不会吗?再者,卫家同村,不过几步路,言语一声,自家还不能帮衬?”
    “大舅舅家,阿姊哪能万事一抛甩手不管?外婆、大舅母,二舅母都是两重身份,哪个不要孝顺,哪个不要敬着,将来还有妯娌,难道不打交道?一众亲、堂姑叔,哪个不要照顾?对这个好些,那个要怪你偏心,对这个疏忽了,又疑你眼高瞧不见人。”
    “再往长远里想,将来阿姊有了妯娌,都是儿媳,自有高低比较,阿姊不是争强好胜的。弟妇为人做派不及阿姊还好些,若是强出阿姊,你让阿姊是争还是不争?人心所向,到时阿姊如何自处?”
    “阿娘扪心自问,那时大舅母定会偏帮阿姊吗?”
    “外婆和外公,二老年事已高,届时哪有余的精力分与阿姊?家中子孙都未尝操心得过来。”
    陈氏听得呆怔,良久才摸了摸阿姊的发鬓:“不知不觉,二娘已懂得好些。”
    阿萁道:“阿娘不怪女儿言语过分就好,卫家虽也有不好,所幸两家离得近,听得不好,大不了将阿姊接了家来。”
    陈氏露出一个哭似得的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便是一辈子的事,哪有一个不好就能接了家来,是好是坏只得自已受着。”
    阿萁笑道:“阿娘,如今和离另行适嫁的不知凡几,挂在歪脖子树上,还能吊死在那?”
    陈氏大惊,摇手道:“你哪来得荒唐想法,休离回家如何使得,从一而终方是好女。”
    阿萁漫不在乎反问道:“难道为了虚名,就要葬送在狼窝里?”
    陈父迂腐之人,教得女儿好妇德,陈氏哪听得这些离经叛道之语,沉下脸道:“你不改了这念头,阿娘真要生气了。”
    阿萁笑道:“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口头应了阿娘,心里没有应,说了也是白说。”
    陈氏气得柳眉倒竖,左右搜寻,拿起一边的掸子,要打阿萁,斥道:“今日你认了错,阿娘便当没听过你的疯言疯语,不认错,阿娘定要打你。”
    阿萁大为吃惊,陈氏教女素来细声细气,极难动怒,今日为着她一句话,竟要动掸子,看又寻了神情也不似假意做样。她既不要愿违心认错,也不愿激得陈氏大怒,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口内道:“阿娘有身孕,气大伤身,当心身子,不好动怒生气,待你生下小弟弟,再来动掸子。”边嚷边一气出了屋,飞奔着出了院门。
    陈氏不敢急追,等她拿着掸子到了院子里,阿萁早跑得不见人影,只有施老娘抱着一个篾箩神色不善地瞪着她。陈氏对着施老娘万分心虚,哪还有半分的气焰,趋在施老娘跟着小心陪着笑脸。
    阿萁出了家门,看时辰不对,不好去江家消磨,从道边摘了一朵还没开的的婆婆丁拿在手里把玩,揪了一小片淡黄的花瓣用指尖揉捏着。
    阿叶择了卫家,又告诉了施老娘,便是定局,陈氏纵有不愿也是无力更改,过个几天,慢慢便会回转,再有她“舍己为人”,只怕心思要转到了她的身上。
    “唉!”阿萁想着陈氏的话,真是言语刺心,嫁错人,莫非就要一同烂在泥坑里?三从四德,诸多条框,好女不二嫁云云,听起来好似坑骗。如她大爷爷,只比石佛喘得气,吃得饭,家中大小一应事,都扔给了大嬢嬢,连着田地里的粗活,都不怎么看顾,反正老妻儿孙不会让田地荒着,只要缸中有米,就不会落下他一口饭食。
    她漫无目的游荡,一不小心就走到了河畔,看长河弯弯,风过起涟漪,春来无声,不觉间两岸水草渐肥,老柳抽出绿丝,不知名水鸟咕啾一声掠过水面,长喙衔走了一尾游鱼,几只白鹅靠着河岸拨着清水,时不时伸着长脖搜呷草丛中的螺蛳。
    阿萁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真是山水如画可寄情,剪去烦愁托东风。从地上找了一块泥土疙瘩,掂了掂,掷向水面,层层涟漪荡开,惊得水鸟急飞。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惊走鱼鸟,不防身后有人拿什么事物掷在她的脑后,阿萁吓一跳,边抬手去摸边回过头,河湾处不知几时泊着一条小舟,江石盘腿坐在船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阿萁从鬓边摸出一根毛茸茸的清明草,冲江石一撇嘴:“又来欺我。”
    江石脚边有一个小篮子,装了满满一篮子的清明草,笑问:“怎欺了你?是惊了你,还是砸痛了你?我还白送你一根辛苦采的清明草呢。”后又关心,“你怎一人在这河边,不怕河里有水鬼扯你腿?”
    阿萁笑道:“江阿兄可吓不到我,子不语怪力乱神。再者,这青天白日的,哪来得水鬼上岸,况且,我又不曾做过亏心事。”探头看了看船头的小篮子,取笑道,“江阿兄成春娘了,采了一篮的春菜。”
    江石大笑,将船又泊近几分,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阿萁不动,看看他的手,他生得长手长脚,手指修长关节分明,指间薄薄的硬茧,她有些犹豫,犹豫间又想起元宵那晚他手掌的暖意。
    “来。”江石仍旧伸着手,好似她不愿托他的手上船,他能等到天荒地老。
    阿萁又盯着他的手看了片刻,再抬起头看看他唇边的笑,一抿唇将手放在江石的手心,借着他有用力的手臂,一个借力,轻盈地跃到小小扁舟上。
    扁舟轻晃,晃碎一河的光阴,连着晃碎了他二人的倒影,身影忽然就交叠在了水里,你中有了我,我中有了你。
    江石怕她跌倒,让她在船中坐好,自己拿起竹篙,笑问:“小娘子,要去何处?”
    阿萁一扬下巴:“船家,我要去桃源深处。”
    江石回头看她,笑道:“小娘子指路。”
    “船家,我忘了路,不知哪里找入口呢。”她叹气。
    江石笑:“不妨事,小娘子既搭了我的船,只好舍命相陪。一日寻不见,便寻两日,一月寻不见,便寻一月,一年不得,便寻一年,如何?”
    阿萁拿手拨着沁凉的水,为难道:“再寻不得,那又如何是好?”
    “要是小娘子愿意,那便一直寻下去。”
    “好是好,就是不知船家要多少船钱?”
    江石一点船篙,小舟缓缓离岸,笑答道:“小娘子搭上了一生,我舍了一世,如何又好要船钱呢。”
    阿萁笑起来,弯起的眉眼汪着春酒,令人望而生醉,她道:“船家,怕是要亏了。”
    江石道:“不亏不亏。”
    甘之如怡。
    第60章 更胜桃源
    碧空如洗,江水清透无波,远山似淡墨轻描,勾出点点朦胧画意。
    江石将小船撑到水中央,收了船篙,由着小舟随水自行,自己捡起一边的斗笠,盖在脸上,半躺在船舱中,轻笑着问:“这处好不好?”
    阿萁抱着那篮子清明草,嗅到丝丝缕缕的草香,吃惊地挑起眉:“说好的要去桃源呢。”
    江石道:“先歇上一歇,哪有一刻不停一直赶路的。”
    阿萁从篮子中挑出一根略老的清明草,掷向江石,笑斥道:“好个会偷懒的船家。”
    江石笑着接过清明草,搁在自己的的帽檐上,叹道:“好个凶悍的小娘子。”
    阿萁轻哼一声,看斜阳落在水中,映出一片绚烂的晕红,好似触手可及,她探手过去拿指尖一点,斜阳碎成万点,鳞鳞水光,片片都有一点金阳。
    “可是跟家中人吵了嘴?”江石问道。
    阿萁“咦”了一声,摸了摸自己脸,莫非自己挂了相,才叫江石看出来:“你怎知我吵了嘴?”
    江石将斗笠拉下一点,露出双眸,道:“你一只小书虫,得一点空闲都要跑去我家看书认字识香,今日却一个人闷在水边,定是有心事。”
    阿萁吐出一口气,翻着篮子里,从清明草里拣出杂草弃在水中,引得几尾游鱼在那小心翼翼地啄食,轻声问道:“江阿兄,要是你有阿妹,可会教她从一而终?不管她嫁的是无用书生、凶悍屠夫还是流氓赌棍?”
    江石扬眉,反问:“我为何要将妹妹嫁与这等人家?”
    阿萁道:“许是一时走了眼,让人给蒙蔽了。”
    江石更加吃惊:“我举家上下,竟连这点眼力也没?”
    阿萁气得又扔了他一根草,道:“不过这么一问,你非得较真小细,你还没有妹妹呢。”
    江石摇头笑起来:“是阿兄错了,阿兄不该逗弄你。”他道,“我要是不小心将小妹嫁错了人,害她让人欺了去,定要纠结人手折断该人的狗腿,十五还初一,初一还十五。”
    “然后呢?”阿萁急着追问。
    江石看她一眼,道:“然后再把妹妹接了家来,她愿另嫁便另择夫婿,她不愿嫁,只安心在家中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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