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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

      王小花从小就一直是个根骨很不错的女娃,百鹰山庄里的人都知道这一点。只是山庄并非无人可用,她也无实打实的功夫在身,山庄里也都知道这一点。
    但是当真的出现了一个人手空缺之时,江棠镜还是选择了带上王小花先替一替,并且意外发觉她在山庄之外确也不错,便就一直带着。只是往后需得在李老管家婉转向他表达不满时,以礼貌的寒暄来假装自己没听明白,在外出时也不得不格外小心王小花的安危,还不能让她明显感觉出来,以免觉得就是去游山玩水,是被照顾而不是去做帮手的。
    那一年,梁州下辖一县水患不止,朝廷赈灾物资终于运至,却被一伙水患催生的流寇所截。
    “宋哥,你别动!”
    江棠镜一人单对四人合击,把王小花隔绝在身后安全之处,漫天剑光如雨,听得她在后方声音颤抖,忙趁着间隙往后一看,见她拉满了自己方才给她找的一副弓箭,正对准那边跟人一起倒在地上互相缠斗死命角力的宋玄生的方向,迟迟不敢松弦放箭。
    “宋玄生!”他没注意这臭小子什么时候也赶到了,举剑迎击之际一声怒喝:“还知道来了!怎么,浣衣姑娘的脚是不够美,还是你总算看够了?”
    宋玄生出不得声,他不过是寻了个空档分了下心神,确是没料到这边已经这般险恶,若早知这样,定也不会再多逗留。当下脸一歪,那柄刀尖一下扎进面颊旁的船板上,他气急之下奋力再一个翻身把敌手反制住,而肩膀忽而一阵刺痛,他眼睁睁看着肩上那支箭,这艘靠在河岸旁的贼船船板上,顿时响起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
    江棠镜挂了好几道彩,十分困难才把宋玄生和王小花都给保住了,衣衫上数道血痕,手臂有些狼狈地露在被刀剑划开的衣袖之外,身后倒地的贼寇七零八落,陈宇和大姚在他旁边两侧,也一左一右眯着眼往跪坐在地满面羞愧的两人看来。
    “宋哥,我对不起你!”王小花刚刚以为自己总算开始不拖后腿,却没想到错放一箭把宋玄生给扎上了,所幸心里没底气故箭伤刺的不深,但是也把江棠镜心神分了好大一半,“老大,我对不起你!”
    宋玄生哭丧着脸看看王小花,又没法说,只得抬眼惨兮兮看着江棠镜为首的叁人,开口道:“老大,我也对不起你。”
    江棠镜脸色难看得很。他自原汐过来,跟梁州府领了军令状,这还是首次,怎能为了这些不着边的节外生枝而砸在这里?
    他给了个眼神,让大姚能给宋玄生处置伤口,一边道:“别哼哼唧唧,你这伤也不重,不伤着点都不知道你自己该。事完了回山庄,再上壁牢关叁天。”
    王小花脸色白了,嘴合不上,宋玄生真恨不得现在敲一把她的头:“说的是你吗?是我好不好!”
    “哦。”
    王小花松了口气,随即又在宋玄生幽怨的视线中吞了口口水,正待起来,江棠镜又道:“小花。”
    这话音沉肃。她愣了愣,见着宋玄生也愣了愣,连带着陈宇和大姚也愣住了。
    江棠镜眯了眯眼,这反应不好,仿佛不相信小花真的会受罚。
    从船上角落里挑了片趁手的木片,江棠镜走了回来。
    “伸手。”
    王小花眼珠瞪大,迟疑地看了看其他几人,但是发现他们的目光几乎肃穆起来,甚至隐隐可见一点期待,方知这下是要来真的了,只能回头过来,极为缓慢地伸出了手。
    “是这只手放的箭?”
    她顿了顿,换了另一只手再伸出来。
    船上变得挺静,江棠镜执起她的手,力道利落干脆,木片打了足足十下,响亮的声音在船板上仿佛还引起了轻微震动,停下之时,那只手心已经尽数发红,仿佛还带了些血丝,眼看就要肿起来了。
    王小花扣着银牙,只在最初几回叫了一声,就没再嚷嚷过。
    “你若再错几分,玄生就要送了命去了,”江棠镜说道。
    她低着头说不出话。
    “往后,你可还愿意跟我们一同出来?”
    她点了点头。
    他一边看向那边寂然无声的叁人,视线再落回来:“那更得记住,这些都是刀头舔血的事,容不得半分错处。军令状那边,就是不能成功,也自有我来扛着。但你们若是出了个好歹,咱们谁能扛得住。”
    王小花眸中动了动,侥幸之心荡然无存,船板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再打哈哈。
    这是江棠镜自认为的,罚王小花的第一次,也当是最重的一次。所幸王小花很伶俐,懂得举一反叁,一开始笨拙一些,但是领悟得很快,跟着出任务叁四回之后,就没再出过什么要紧的纰漏,并且还能在些关键节骨上十分助力,是个不错的好下属,他也没再因为那些而再罚过她。
    直到在破庙里被赵晨晨突袭那回,她又出了一次纰漏,但当时那也算不得什么,他记得自己也未曾加以责怪。
    天色黑了下来。江棠镜从都尉府回了百鹰山庄,面色阴沉,并不好看。
    江老庄主又跑别地儿自在去了,江棠镜自己坐镇山庄,这些年来时常如此,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习惯。没一会,一个侍从过了书房来,低声说了些什么,江棠镜听完一边点头,声音平静,但隐隐可察得有些抖擞之意:“果然是沉不住气了。”
    侍从得令,退了出去。
    ******
    清晨的郊野之间,露生寒气,日光微暖。朱红大门吱呀打开,山庄门房小厮打了个哈欠,提着扫帚出来半睁着眼扫着门前,正待回身,却见斜刺那边,一匹黑色骏马悠悠闲闲,兀自低头吃草,不由有些诧异。
    走上前去,四处张望不见人影,小厮上前看看马儿,惊见马鞍上一大片暗红血渍,顿时倒退两步,视野里随即见到几步开外,一个黛色人影趴倒道旁,一动不动,压倒了一片杂草。
    小厮提着一口气缓缓上前,看她后肩有箭伤之迹,试着把人翻过了身。
    一股重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他皱起眉,而待得看清人脸,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小花姐?!”他惊叫起来,慌慌张张伸手去试鼻息,好一会才手脚并用把人吃力抱起,向山庄里奔去:“快来人啊!救命啊!”
    ……
    江棠镜大步踏进王小花的院子,正待走进屋中,差点跟匆匆走出的丫鬟迎面撞上。
    “少庄主……”
    丫鬟手中木盆里装着的衣裳血迹斑驳,他脑中嗡的一下,两步奔了进去。
    视野里一只白得发青的手臂突兀得让人心惊,榻上之人让丫鬟扶住坐起,黑发乱糟糟挡住了垂下的脸。大姚坐她身后一边上药,听得动静,面无表情地平平视来。
    “……小花怎么了?”
    江棠镜声音有些嘶哑,上来扶起王小花的头。
    大姚手中包扎,声音毫无起伏:“右肩有箭伤,深了些,筋骨恐有所损伤,”
    他停了一停,目光变得复杂:“但小花怕是……小产了。”
    江棠镜顿时愣在原地。
    “我不熟妇科,已遣人去城里请了大夫,”
    床边一大盆血水,搭着沾了化开血迹的白色巾子,身后门响,几个丫鬟捧了炭盆进来,摆在床边,再将满是血水的盆子搬走,凄冷的屋中方才起了点暖意。
    “但她失血太多,我怕她熬不过这天去。”
    江棠镜脑子发懵,冰凉指尖摸了摸王小花毫无温度的脸,怎么都不能相信大姚的话。这么精神强健的小花,这张本生气十足的脸,怎么会过不去今天?
    “……都要什么才能救她?我去找来。”
    大姚嘴唇动了动,困难地开口:“汤药虽也少不了,但能不能醒的过来,就看小花的造化了。”
    江棠镜沉默片刻,一直捧着她的脸看着,摇了摇头:“她不会过不去的。”
    大姚扫了他一眼,不作声包扎好小花的伤,从床边起来去拿汤药,只余江棠镜一人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手掌攥住她石头一样凉的手,攥到手指发麻,也僵硬地不知换一下动作。
    “小花。”
    他唤道,盼她能动一动眼睫、应他一声,怪他一番也好,但她毫无反应。江棠镜鼻尖渐渐生涩,伏下身子垂头埋在她颈际,寻找那几乎察觉不到的微弱心跳,心中仿佛有裂缝扩至整个胸腔。
    ******
    “……这娃儿还没倒过来,华夫人,你得再使把劲,”
    押解队伍里年长的婶婶擦着额际的汗,低声道着,心里知道这也只是场面话了,生产的胎位不正,就是平时精力充沛的妇人都不一定能捱过这关,更不用说一路过来已经十分虚弱的华家夫人。她现下哪里还有劲使得,两条腿虚浮绵软的,腥锈的粘血沾染了一片草地,只有华文仪在她身后撑住自己娘亲,死死揪着她两只手,一声声叫她清醒。
    “娘,再用一点力,再抓我的手,”
    华家小大小姐此时似乎是少数几个中气尚存的人,除她之外便是那边一声高过一声、哭得天崩地裂的其他几个未过十岁的孩子。官差们还没怎么见过这阵势,更帮不上什么忙,能回避开去让他们自己在这儿折腾已是不错了。
    “婶婶别停!”华文仪叫道,声音带哑:“快掐我娘的腿,叫她醒过来!”
    婶婶嗳了一声,忙去掐了华夫人,华先生刑枷最重,在她身旁僵坐着,双手锁在木枷里,只似一截风中颤抖的枯槁朽木,伸手去碰一下华夫人也难以做到。
    嘶哑的痛呼声,华夫人醒来,在华文仪连声鼓动中再试一下,最终泪流满面,向后朝女儿偏过来半张脸,连气儿都难得多进一下了:“文仪……娘不行了。”
    “爹,你快叫娘再试一下,马上就……”
    华夫人摇头,看向旁边泪湿满面的夫君,惨惨笑了一笑。
    她外貌为人,俱是柔和如春风一般的。现下满头虚汗,身子湿冷,病态的呼吸起伏,但嘶哑的话声无力地出口,也自有种抚平躁动的宽慰之意。
    “我期限已至,何苦再做无谓挣扎,不如让我再好好看看夫君,看看我文仪一下罢。”
    “……娘,不行……”华文仪瞬时泪水决堤,泣不成声,握着华夫人的两只手都沾着血迹,攥得死紧,“或许、或许还能再……”
    “乖文仪,最后听娘一回罢,来,让娘好好看看。”
    华文仪哭泣不止,松了手把母亲抱在怀里,靠在肩上,让她能看着自己。
    华夫人嘴唇尽是白的,眼神也开始呆滞了,生命肉眼可见地在一点点流失,叹息着低低出声:“文仪呀……我最好的孩子。”
    “……”
    华文仪看着父亲。他俯趴在地上,才能用拷在枷锁里的手去握住华夫人的手,现下只佝偻着躯干,颤抖不止。
    她抬头看天,无法抑制地一抽一抽不住啜泣,每一下都身上发冷。深黑夜色万里无云,只半弯月亮,清清朗朗天幕高悬。
    她低头想再亲亲母亲的头发,却发现碰了个空。
    “……娘?”
    身前变了一番景色。
    这不是孩童的敦实小手,是舒展分明的,她现在的手。
    错愕地看着身前面色焦灼的婶婶,爹和娘什么时候都已经不在了。四周很安静,那边临上刑场的众人只是在那边歇息,官差大哥们也在远处站着不语,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连野外该有的细细虫鸣声响都荡然无存。
    婶婶抓着她打开的两腿,额际全是汗:“这孩子是戴罪之身,就是来了,也是没法保住的。”
    后知后觉的剧痛自身下潮水似的疯涌上来,一汪湿糊糊的血把衣裙迅速沾染、向旁扩散,她惊恐至极,疯了一样尖叫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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