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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节

      被娘亲裹着小被子抱在怀里的早起的小草打着瞌睡,大黄盯着桌子上的猪头发呆许久,狗头转向远方,“汪!”
    小草立刻睁开眼,拧着小身子望着,“回来了。”
    众人翘首张望,片刻后两匹白马奔驰而来,黑盔黑甲却着白袍的铁卫奔来,这是报丧的骑兵。众人跪地,嚎啕大哭。
    “开始吧。”身着姿色道袍的张玄清朗声道。
    “是。”小暖正道冠,理绣着日月星辰、八卦和仙鹤的紫色法衣,开始帮师兄摆堂。身后着暗红色道袍的贺风露和一个张玄清的弟子上前挂起道藏图仪,此乃道藏太上消灾祈福道场,还是长春观观主带着他师妹亲自做的,周围人都看过来,秦韩两家人后退哭唱,面上有光。
    张玄清甩拂尘,先奏告关牒、祝如常式,然后启堂颂,再宣五方神咒,嘴里叨叨咕咕地不停歇。小草认真跟着默记,大黄狗眼亮晶晶地等着张玄清手里甩来甩去的拂尘,小暖则一脸庄重地站在旁边。
    “师妹,开始吧。”
    “尊师兄令。”道家陈九清上前,甩拂尘诵道号开始念咒,“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生……跪吾台前,八卦生辉,湛汝而去,超生他方……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贱,由汝自召。敕就等众,急急超生。敕就等众,急急超生……”
    小暖的诵经声清脆悦耳,感感召召,令人灵台清明。
    官道尽头,扬起灰尘,伴随着哭声和大地的震颤,十万金吾卫将士归来。
    “下雪了——”小草伸出小手,惊讶地看着落手既化的雪花。
    “汪,汪,呜——”大黄仰头长啸,近处村里的狗跟着嚎叫,连绵不绝。
    小暖迈着方步踩着八卦,念咒生渐渐大了起来。张玄清听师妹一字也没念错,老怀甚慰。
    打头阵的依旧是铁卫,然后是登州百官扶六马灵车痛哭,白衣白甲白袍的乌桓率领金吾卫将士跟在其后。
    痛哭的百官,痛哭的百姓,严肃的乌桓,脚步一致的金吾卫将官,将官身后是牛拉的一个个棺椁,里边战死的将军们。然后是一营一营的兵士,每一营的兵士身前都是他们营里战死的兄弟。十万金吾卫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一致的脚步声与哭声,念咒诵经声,唱出这铺天盖地的悲壮。
    长长地往生咒,小暖从早念到晚,不知念了多少遍才迎回十万将士和好几千的亡魂。
    “敕就等众,急急超生。敕就等众,急急超生。”最后一句念完,小暖望着满天飞雪,多想这天下就此太平,再无战事。
    秦氏赶忙给辛苦了一天的闺女倒热茶润嗓子,小暖接过后低声道,“娘带着大伙先回去,我跟师兄去老将军家做醮仪,这几日怕是回不去了。”
    秦氏点头,低声叮嘱几句便带着小草和大黄上了马车归秦家村。小暖看着贺风露和小道士们收拾摊子,却见她爹陈祖谟迈着方步过来了,不用问也知道,他爹是来找她的。
    陈家的祭桌摆在城外五里,小暖他们的在城外八里,陈祖谟收摊不回去反而往外走,不是来找她的还能干什么?
    陈祖谟先跟张玄清问了好,果然走到小暖面前,“小暖……”
    “贫道陈九清。”
    小暖的嗓子已经哑了,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陈祖谟眉头跳了跳,耐着性子低声道,“过来为父与你说几句话。”
    小暖很想说自己没空,可这么多人看着,她也只得走到陈祖谟身边。陈祖谟低声道,“为何是你而不是陈观主支持醮仪?”
    小暖嗓子疼,言简意赅,“我想。”
    陈祖谟皱皱眉,俯身声音更低了,“此乃道门多事之秋,老将军的葬礼何等庄重?若是行差一步便是杀身灭门之祸!你年纪还小,不该担此重任,怕是你师兄……”
    陈祖谟点到即止,“你不笨,为父也不多说,该推的便推了,你不过是俗家弟子,不要真的跟他们搅在一处。”
    是说师兄为了自保,才让她上场的?小暖点点头,实在不愿意跟他浪费唇舌,大步走回张玄清身边,让他扶着上了长春观的马车。
    比起陈祖谟这渣爹,她更相信七师兄。
    陈祖谟见小暖不知悔改,转身离去不再管这不孝女。
    十六年来第二次,乌家院门大开不拒来客。十六年前是为了给三位少将军摆灵堂,这次是给老将军,场景何其相似。
    长春观作为济县唯一的道观,到乌家门口后立刻被人领入院中灵堂边上开始诵经念咒。这次上场的是七师兄,哑了嗓子的小暖静立在一旁,默默看着这来过两次的庭院。
    物是人非。
    看着灵床左右两侧痛哭的乌家子侄们,小暖知道他们是真的伤心。乌老将军去了,乌羽这年轻的金吾卫大将军,可扛得起乌家的大旗?
    小暖看着乌桓俯身一次次跪谢前来凭吊的亲属,心中亦是酸楚,为乌桓,也为还在黑山口的乌羽。
    “晟王柴严晟,到——”乌家治丧人高声报号,堂内哭声大起。小暖回首,蟒袍玉带的三爷率领百官,代天子前来凭吊老将军。
    三爷面带悲伤,入灵堂代天子焚香祭拜老将军后,对乌桓道,“圣上闻乌元帅亡,痛哭卧床难起,令严晟代祭。乌元帅为国为民,天子恩感腓腹,举国同哀。”
    乌桓带乌氏族人痛哭谢恩。
    大太监擎禾上前,打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乌铁崖元帅为国捐躯,朕不盛悲切。赏,金盔金甲一副,通盔铜甲五百副,玉马十匹,战车五十部,御窑瓷器百件……”
    看着太监们捧着御赐随葬品鱼贯而入,摆满灵堂又摆满院子,小暖一点没感到什么皇恩浩荡,只感到滑稽和愤怒。
    人活着的时候你千防万防,人死了你千恩万赏,有个屁用!
    第四一九章 师傅回来了
    看着这金玉满堂的御赐陪葬品,特别是那口金丝楠木大棺材,再看灵堂内老将军的尸体,小暖老将军鸣不平,为乌桓乌羽鸣不平。什么君为臣纲,什么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什么帝王一梦,什么……
    看着三爷身上象征皇权的蟒袍玉带,小暖只能把所有的怨气压到肚子里,憋屈!
    她难受,她想干点什么发泄一下。可是这样的场合她能干什么,干什么都是错的!小暖怒甩拂尘,干脆盘腿坐在落了一层雪的蒲团上,开始无声念咒超度亡灵,祝愿老将军下一辈子不要再当武将。
    三爷自然看到了小暖不舒服的小模样,可此情此景之下他无法去安慰他。
    “龙虎山上清宫师无咎,到——”报丧人又高声唱报,乌家人齐声痛哭,张玄清念咒声大起,小暖瞬间抬起头,看着她师傅穿着和她同款的道袍神色庄重的大步走进来,眼里就包了两包泪。没想到师傅能赶过来,想到师傅与乌老将军相处时,二老轻松自在的模样,小暖就好难受。
    师无咎的目光在小徒弟身上略停留,便走进灵堂上香凭吊,乌桓带乌家人答谢。师无咎与三爷见礼后,转身走到小暖身前。做醮仪的张玄清微微点头,贺风露等人弯腰见礼,坐在蒲团上的小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正经无比的师傅。
    “九清吾徒。”
    “师傅。”哑嗓子的小暖让三爷的心发疼。
    “道冠歪了。”
    众人……
    小暖正了正道观,“师傅,乌老将军死了。”
    “嗯,为师看到了。”
    她憋屈,她什么都干不了,但她总能哭吧!小暖泪如雨下,“乌老将军他,死了,哇——”
    当着建隆帝身边这帮老太监的面,小暖哭得实在太大声了,师无咎低头看着失态的小徒弟,朗声道,“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老将军为国为民,死得重于泰山,是以圣上玄泣,万民垂悲。为师来替老将军用银针止伤痛时,老将军尝语于为师,他宁愿以七尺血肉之躯战死沙场也不愿孱弱病榻而亡。他死得其所,此生当无憾,徒儿莫悲。”
    第一次听师父这么正经的说话,小暖痛哭,乌家人痛哭。乌桓站起身走出灵堂,走到小暖身前一躬扫地,“乌桓代三十八万漠北将士,谢过陈姑娘。”
    这一声谢从何而来,众人愣了,师无咎愣了,连做道场的张玄清也愣了。只有三爷,心中明了,实处突然,也只好随机应变了。
    乌桓解释道,“陈姑娘母女辛苦种了一年的棉花没有换钱,而是缝出上万件寒衣送与漠北将士。吾等得此寒衣,才能在大雪之下、黑山口上埋伏昼夜未冻僵,才能有体力夜袭匈奴和靺鞨大营,才能一鼓作气杀敌十万,逼退敌军四十里,攻占黑山口。”
    将军府内的将士这才知起了扭转战机作用的棉衣是这穿道袍的小姑娘家送的。众人跟随乌桓,真心弯腰行礼。
    小暖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她刚忙爬起来,“那田是秦东家的,棉花是我娘种出来的,我什么也没干。再说能打胜仗是漠北军英勇,就算没有我们送去的棉衣,将士们也有朝廷筹备的寒衣可穿,我们母女惶恐,诸位将军快快请起。”
    筹备军粮物资的严晟开口了,“棉衣御寒之效甚佳,漠北将士得棉衣才能出奇兵,这声谢,陈姑娘母女当得起。”
    小暖眼泪巴巴地望着三爷,这样合适吗?
    三爷看着小暖,已经这样了,否则如何?
    小暖低头。
    金吾卫有将士道,“小道姑,晟王说的是真的。如果没有棉衣,战事拖至明年春天,死的人兴许会更多,乌元帅感念济县父老送寒衣之恩,临终留下遗言,要以棉衣裹体入葬。我那战死的兄弟也是如此。”
    “某父亲也是。”
    “真帮上忙了,莫哭了。”众铁血男儿看着哭红了鼻子头的小姑娘,纷纷表达谢意。
    小暖抽抽鼻涕,她骑虎难下,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是为了这个哭的,她一时没控制住自己,把事情弄拧巴了。
    师无咎见此情景,心中的震撼难以用语言形容,他早知小暖会是个变数,但没想到这变化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好。
    师无咎仰首望天空,庆幸道家又逃过一劫。
    “九清吾徒。”
    “师傅。”
    “你做得很好。”
    “是师傅教导有方。”小暖下意识回话。
    张玄清赶忙道,“师傅,师妹为死去的将士们念了一天的往生咒,嗓子都坏了,您先带她喝点药吧?”
    “怎得念了一天?”师无咎也心疼了,怨不得这丫头现在的声音比乌鸦叫还难听。
    小暖不好意思地低头,“就是……想念。”
    “陈姑娘小小年纪便能体大义,行毅举,晟钦佩之至。”说完,三爷弯腰抬袖,行礼。
    见从不夸人的三皇子竟然夸赞一个农家女,建隆帝身边的大太监擎禾像被雷劈了一样,宫里来的众太监一致向擎禾看齐,齐刷刷地呆了。
    院中众人觉得三爷说得非常有道理,小暖则为三爷如此高调地表达“钦佩”而感到羞愧,不知如何应对之下她干脆往师无咎身后一钻,躲了。
    师无咎,跟晟王客气几句,才拍拍徒儿的小肩膀,欣慰道,“九清能如此,为师甚慰。”
    “师兄与有荣焉。”张玄清真心道。
    “师侄与有荣焉。”贺风露道。
    张玄清看了一眼贺风露,总觉得跟了师妹之后,他这师侄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师无咎带着小暖出乌家后,红眼睛红鼻子哑嗓子的小暖拉住师傅的衣袖,“师傅,九清是看着老将军灵堂前摆着这么多御赐陪葬品,心里憋屈难受才哭的,九清没想着邀功。”
    按照小暖的计划,应该是老将军下葬后建隆帝论功行赏时,给她们下个圣旨夸奖的。现在搞成这样她心里不安,觉得自己方才是喧宾夺主了。
    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师无咎给小徒弟正了正道冠,“念了一天咒难不难受,咱去喝老鸭汤吧?”
    小暖眨着酸涩的眼睛,“师傅,这几天大家都食素……”
    “师傅想喝。”
    “是。”小暖心中暖暖的,怀念一个人是在心里而不是在形式上,师傅不在乎这些,“徒儿也想喝。”
    “九清吾徒。”
    “徒儿在。”
    “师傅没银子了,你家养鸭子了不,宰一只咱们喝汤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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