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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习谷风

      陆深进门的时候皇穆正伏在书案上认真看龙见指挥一朵小小油然之云,电闪雷鸣地往一个高六七寸,碗口不过一尺的斗笠碗中施沛然之雨,他走近了发现碗底层层淤泥,淤泥中正缓缓生出十几根青色枝条。
    “碗莲?”他看了一眼,落座喝茶。
    “碗莲,前几天留晚照送来的花种子。在院子里才晒了三天就出芽了。”龙见见碗中渐满,将雨水收了,向陆深稽礼,“见过副帅。”陆深笑着回礼,打开糖盒,捡了一块玫瑰龙须酥丢过去,龙见一把接住,偷眼看向皇穆。皇穆斜了陆深一眼,“何淼说它的牙还没好,戒甜点。”龙见闻言撇撇嘴,下齿兜住上齿,做了一个地包天的鬼脸,将龙须酥虚虚抱在怀里,动作尽管轻柔,酥皮依旧“簌簌”而落,他一边可惜地看看落在地上的碎屑,一边争辩道:“她说的明明是不可贪多,并非一块都不能吃。”
    皇穆看着他:“这个问题我们昨日探讨过了,于如何算多这件事上无法达成一致,你今日已吃过一块水晶杨梅了。况且,你身为赤焰龙,吃龙须酥,相煎何太急。”说着双手捧起碗,经过陆深时踩他一脚,“给我掀一下帘子。”
    陆深正低头喝水,胡乱挥挥手,门帘自行卷起。
    皇穆哼了一声,“懒惰。”
    回来的时候龙见坐在桌上抱着龙须酥大嚼特嚼,陆深则专心致志地剥奶盐核桃,他见她送出一碗后又从暖阁抱来一碗,笑道:“这都快五月了,你才开始种,什么时候能看见花?你自己种花,难不成花朝监也要步麒麟之后舍你而去了?”
    “麒麟殿也好,花朝监也好,什么叫舍我而去,是本帅主动请辞,自己不要的。”她说着坐回案前,将案上瓷碗里已生出芽苗的种子挑出来,按进斗笠碗里的淤泥中。
    “主帅亲手种植的碗莲,去年就没开花,看了好几个月的叶子,后来拿出来摆门面的还是人家花朝监的莲花。卑职以为主帅养碗莲之心已灰,”他说着摇摇头,“看来卑职对主帅的了解还是不够呀。”
    “你懂什么,花朝监的碗莲,一日就可生芽出叶开花,有什么意思?亲手浸种,等它缓缓出芽,之后植入泥中,见它舒展荷叶,小荷出尖角,一日有一日的变化,才有意趣。”皇穆甩甩手上的泥水,本想叫龙见降雨,见他正吃得认真,便施法浮起水壶使其缓缓将水注满。
    “花朝监也有十几天才花叶舒展的碗莲。”
    “你为什么那么向着花朝监?!你是不是想要谋掌正位?”皇穆立起眉毛怒向陆深。
    “卑职一心要做太子妃,小小花朝监不放在眼中。”
    “说了多少次了,太子妃已经定下周晴殊了,良娣良媛你随便选。”皇穆抓了把他剥好的核桃,转回案前坐下。她等着陆深唇枪舌剑回来,却没有下文,诧异转首,却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哦?是吗,太子妃的人选已经定了?”
    她脸红起来,笑得讪讪的,“陆帅为何这般贼眉鼠眼。”
    陆深忍不住笑了,决定放过她,“司神殿将大司马人选递了上去,天君未做抉择。”
    龙见的龙须酥将将吃了一半,见他二人要议军政事,将龙须酥夹在腋下,抖抖鬃毛,捋了捋龙须上的酥屑,看向皇穆,“主帅可还有事?”
    皇穆摇头道:“没事了,你回去吧。”见他飞身向外,自知于事无补地叮嘱道:“吃完了漱口呀!”看向陆深:“我记得是报了孟玘,王彰,欧文莘是吧?”
    “对。“陆深点头,“我本以为空缺了这么久,各殿又皆蠢蠢欲动不安于室,此次无论如何应该勾选一个名字。”
    “司神殿这次的人选平衡得很好,能选出这三个人,着实是费了一番苦心。”皇穆捡陆深剥好的核桃边吃边道。
    “可天君依旧未做选择,显然是心中另有人选。”他说着摇摇头,“此事拖延得过久了。”
    “靖晏司如今权势太大,大司马之位,我觉得天君有意空悬。”
    “如今看来,似乎果然要如此。”去年九月间司神殿的大司马人选被天君否定后,皇穆就说过这等话,陆深当时不以为然,如今天庭之中也很有些人做如此猜测。
    “靖晏司的架子太大,不算各地守军,光五殿就十几万人,五品以上军将几千人。如今武将地位又高,几十年前武将转文臣至多平级,如今最少高半级,高出一级的比比皆是。北绥蠢蠢欲动,近几年动作多,战事多,我觉得快则三五年,迟,至多十年,我们与北绥必有一场大战。这十年间,大司马一位未尝不可以由天君把持。”皇穆起身看向窗外,窗外一树海棠开得云蒸霞蔚,郁郁纷纷。这一片东风袅袅、崇光泛泛中,龙见不知从哪里拿了只小竹篮,挂在臂弯处,龙角边簪了朵海棠,正一脸挑剔地采花,那半块龙须酥被他用尾巴卷着,时不时吃上一口。本来忙着采蜜携粉的蜂蝶皆被他吓得躲在远处的芭蕉叶下,他却不以为意,不时骚骚鼻子。
    他本是一只战龙,即使如今身长不过二尺,细细端详,也还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小龙,可每日就这么奔波于脂粉香草之中,前几天还帮周晴疏她们调胭脂做香丸。皇穆总觉得他入了福熙宫后,性情容貌皆妩媚缠绵了许多。
    司神殿的名单拟定之后皇穆打探了一番,此三人与麒麟未有恩怨,与其他四殿往来也有限,只是传说孟玘曾与白虎殿在浮图讲有过冲突。
    大司马从此三人中出,于麒麟影响不大,大司马从此空悬,于麒麟影响也不大。
    所以皇穆对此事,并不十分关注。
    “靖晏司若由天君……”陆深的话说到一半,却见周晴疏在门口探头。
    皇穆笑着看她,“什么事?”
    “冉宗主的孙子下个月百日,想和公主求片铠甲。”
    “冉宗主?”皇穆觉得依冉拓素日为人,断不会做出来福熙宫和她讨要战衣为孩子做百岁辟邪衣这等事。云冉山在单狐州境内,此事不是元羡串掇的,就是他听到了什么。“你着人裁了送与他,再送些百日礼吧。不必费心,寻常就好。”她想起冉拓那张整日都似乎在生气的脸,不由笑起来。
    陆深从周晴殊进门就笑嘻嘻的,周晴殊与他僵硬见礼,如今事情问完了,看也不看他,转身就走。晴殊掀帘出门之际,陆深突然道:“尚仪慢走呀!”
    晴殊回身瞪他一眼,摔帘子走了。
    皇穆在旁嘿嘿傻笑。陆深也笑,“冉拓,是不是他说你掌麒麟是牝鸡司晨?”
    皇穆乐不可支地点头,“就是他,就是他!我应该让她们裁好衣料后绣一只引颈鸣叫的母鸡在上面。”
    “没有麒麟那会儿,陆泽的好多军衣都让人要走做辟邪衣了,那时候不拘是谁的,军衣即可,如今都往你这里要,找不到你的,也不辞辛苦费劲找件麒麟的。”
    “我决定刻一方印章,上面’鹿蜀’二字,用麒麟笺做些折扇,上书“宜子孙”,在朱雀大道上开间店,授卖辟邪衣,分为上过战场和没上过战场的,打过胜仗和没打胜仗的,这里面又细分为是否斩杀过敌人,斩杀的是什么级别的敌人。价码层层上涨。生意必定兴隆。名字嘛……就叫麒麟小阙!”
    “靖晏司若由天君直接掌控,于麒麟而言,倒是好事一桩。”陆深不理会她突然而生的想法,把话题拽回来。
    “未必,”皇穆摇摇头,将金柿子镇纸在手上倒来倒去,“之前准备下派代职领兵的人,先缓缓,还是按以前的方案来,我前几个月以为太子很快就会接手麒麟,如今看来,麒麟至少今年不会归于东宫,东宫十率府的人既不从这边出,那麒麟主战的性质,一时半会儿不会变。”
    “太子似乎于弓马上,”陆深想了半天没想到一个恰当的词,元羡在他眼里根本是孱弱。本来他身形颀长,着武训服时猿臂狼腰,很是块习武的材料,加上他外公冯举,舅舅冯潜皆是名将。陆深于是觉得他肯定有些功夫,及至看了几次他与左颜搭手,发现无论枪剑弓法,皆是花架子,施展起来倒是漂亮,但皇穆闭着眼睛背起两只手都能将他一击毙命。
    皇穆见他一脸难以形容,不由也笑,她痊愈后参加过一次校场早操,那天元羡因为她在,很是威风凛凛地与左颜枪来剑往了一会儿,皇穆于是强撑出一副微微诧异。
    当然不能是钦佩,元羡应该知道他在皇穆这里不可能得到钦佩,那么就只能略有诧异,那种以为他很孱弱,没想到还颇有些功夫的诧异。
    “如今天庭战将如云,不需要他多么骁勇。我进来倒是越发觉得,若是他掌麒麟,要比旁人好得多。至少人事上,不会有大变化。”
    陆深没说话,专心致志剥核桃。
    皇穆见他低头不语,边捡核桃吃边问:“副帅还有别的事吗?”
    “你先时伤着,吃我剥好的核桃便也罢了,如今能跑能跳还能与我对战,我这些核桃说了是给你的吗?”陆深见她将盘内剥好的核桃吃得七七八八,皱眉怒道。
    “我还没有大好,等我彻底好了,我让周晴殊给你剥。”
    “你好没好,和周晴殊有什么关系,你现在就让周晴殊进来给我剥核桃!”
    “现在不行,我还虚弱,还抵抗不了她。”皇穆边笑边将所有的核桃都吃尽了。
    “你还吃吗?”陆深见皇穆摇头,将手上的核桃屑拍了拍,“沈介想要调整到别的军殿,目前有合适位置的,是朱雀和白虎,其中白虎的位置,明年或许有机会入姑洗为副指挥使。”此事方才是陆深此行的原因。
    皇穆略沉吟了一下,点点头,“可以,麒麟这边目前没有合适的位置,他能够去姑洗,那再好不过。”
    “他想带走他的战龙。”
    “碎金甲?”
    “正是。”
    “沈介在参将的位置上有多久了”
    “他一入麒麟便是参将,算上白泽殿的话,将近三十年了。”
    “那是很久了,”皇穆点头,皱眉道:“此事是何人从中相助?蒋策能容他从麒麟入白虎,应该也颇费了些心思斡旋。”
    “靖晏司职方主事钟即和沈介的舅舅庄昱是建极监的同窗。”
    皇穆一脸“原来如此”,“碎金甲与他是原配?”
    战龙性情高傲,御龙使入营先从孵龙蛋始。幼龙脆弱,十枚龙蛋中能顺利孵出的小龙不过六七只,这六七只中成年后还要经历雷阵方才能成为战龙,雷阵险恶,入而能出者,不过半数。是以即使这几十年靖晏司大力育龙,□□的战龙也不过二百多条。□□近几十年战事多,御龙使与龙常有牺牲,未曾易主的搭配少之又少。育龙需要付出巨大的时间及精力,众人最初玩笑御龙使与战龙如同母子,后来不知怎么,就从母子变为了夫妻。沈介这种从幼龙出壳一直陪伴至成为战龙间未曾易主者,便称“原配”。
    “原配与否倒也不重要,碎金甲固然骁勇,但麒麟中那般体量大小善战之龙亦不在少数,问题是碎金甲是西海水军的龙蛋。所以此事竺朗清坚决反对,大有要与碎金甲共存亡之意。东方锦也不同意。”陆深说着想起竺朗清昨晚拉着符彻在他府上慷慨激昂地列数沈介如何如何不能带走碎金甲,不由笑起来。
    竺朗清为白泽殿旧部,爱龙程度较茂行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人口齿不清,寻常时候慢慢言语还好,激动起来,往往急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一盏茶的功夫都说不完整。皇穆小时候经常叫他竺期期或者竺艾艾。他性格极和善,与人争执的时候少之又少。是以陆深并不知道他真正结巴起来有多严重。昨日入府寒暄之际他言语就有些艰难,及至后来,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陆深被他憋得简直活不下去,符彻在旁忍笑忍得面红耳赤。
    竺朗清太久未曾这么激动,他自己都忘了以前遇到这种时候的解决办法,连说带比划的快要说完,才想起还可以凝神传音。
    等他快速冷静心神,凝神传音把最后一点意见说完之时,陆深已经奄奄一息生无可恋。事后他颇认真地怀疑竺朗清有意为之。因为他如果不那么结巴,他也意识不到此事他意见之坚决。
    “既然他们反对,那他不能带走。”
    “那我知道了。”陆深说着点头起身,竺朗清不同意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事行之艰难,早上內侍通报水军主将韩醇、东方锦求见时,他便知道此事再无寰转余地。“主帅的身体如今可大好了?”
    “好了的,能跑能跳还能打败副帅。”
    “那主帅预备何时解了凝瑞的药效?”
    皇穆一脸困惑:“嗯?副帅在说什么?”
    陆深捡起一瓣核桃皮丢她,“你再给我装!”
    皇穆偷偷瞄他,见他面色和霁,并非真的动怒,装出一副虚弱相,娇滴滴道:“我如今只是看着好了,实际上还未痊愈,此时除了凝瑞,我受不住的。”说着将袖子退了退,抚着腕上的疤痕,口中“嘶嘶”作痛,“你看你看,这疤痕颜色还这么深,我还没好彻底呢!”
    陆深本来嘴角噙着丝冷笑看她惺惺作态,及至她大呼小叫展示腕上伤疤,面色不由暗了暗,“问过医署没有,没有祛疤的药吗?还疼不疼?”
    皇穆笑,“早就不疼了,这疤痕说是消不掉的,”她见他眉头微蹙,岔开话题道:“你为沈介之事如此用心,必定也收了他的好处,他给了你什么?快交出来!你我平分。”
    “送了几百匹英山锦,琈玉,还有肥遗帐,我送给了浮图夫人。”陆深坦诚相告。
    “浮图夫人好吗?”陆深不提起,皇穆几乎把这个人忘记了。
    “似乎还不错,啊,对了,她要些丝线做荷包。”陆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清单。
    皇穆接过来看了看,她不做针线,对此毫无兴趣,略看看就又还给陆深。
    “主帅,这是卑职呈给您的。”陆深抱臂后退一步,不肯接。
    “你也太小气了!连这点钱不肯为天庭出!”
    “主帅,卑职本来是想为主帅分忧,但是她这张单子上的东西,禁内针工局才有,卑职非不为也,实不能也。”陆深恳切道。
    皇穆闻言拿着又看了一遍,啧啧称奇地放在桌上,“这位夫人在辅舆,确实受宠。”她说着想起一事,“你是不是就上元那夜在浮图讲的事斥责了融修?”
    “怎么,他来告状了?”
    “没有没有,我见他最近总躲着你。”
    “我将他痛打一番。”
    皇穆将盘内剥好的核桃聚拢在手里一口吃了,口齿不清道:“怎么会,副帅仁慈,不会做这等虐待下属之事,你还有别的事吗?”
    陆深老神在在道:“没有事就不能在主帅这里喝喝茶吃吃点心了?”福熙宫里,皇穆诸事不管不问,寻常比辟邪衣更大的事她都不做主,周晴殊特地进来一趟,必定是元羡回来了。元羡在福熙宫住下了这件事,他很早就知道,总想着玩笑几句,但往往未及真正动手,她就露出些娇羞的小女孩态,陆深便每每将她放了过去。
    “若是没有旁的事,还请副帅……”皇穆说着说着笑起来。
    陆深也笑,“还有一事,下个月便是尾四鞠赛,沈介想以麒麟御龙使的身份参加。”
    “鞠赛的时候,他应该已经调入白虎了。”
    “正是。”
    皇穆皱着眉头想了想,“左颜什么意见?”
    “左颜觉得未尝不可,只是难免尴尬。他说让你决定。”
    “你觉得呢?”皇穆倒也不是推脱,确实觉得难办。
    “沈介这个人是有些小聪明,营内很有些人觉得此人自私。但他下个月还以麒麟社常将身份参加,并非是因为今年麒麟有问鼎九歌爵的可能,他下个月还在麒麟社,实际上两边都不承他的情,白虎去年也打得很好,两社很有可能在尾三尾二甚至终局遇见。他想留下,也还是一份情谊。”陆深对沈介也不十分喜欢,左近位也不是非他不可,但依旧觉得沈介并非如旁人所言,是为了九歌爵而留下。
    “鞠社别的参将对此事什么意见?”
    “他们还不知道。”
    “他参加我没意见,但是万一鞠将们孤立他呢?”
    “那倒不会,我与左颜提前打好招呼便是。”他振臂起身,行至阁门却又转回来,向皇穆拱手道:“卑职代陆允谢主帅所赠之虎耽弓。”
    皇穆笑道:“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她喝了口水,看向陆深:“他喜欢吗?”
    陆深复又回来坐下,“生辰那日江添一送过去他就背着四处炫耀,夜间还搂着睡。第二天吵闹着要带去学里,被众人好歹拦下,这几日也不住学里,每日不辞辛劳地两地奔波,就为了能在家摆弄一会儿弓箭。我忘了我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傻……但我那时候要是能有把虎耽石的弓箭……大概也终日不肯离手。他给弓起了名字,叫做思沛。”
    皇穆点点头,没有说话。
    ”父亲说太过贵重,若是可以,想让他当面道谢。”
    皇穆神色慌张,“一把灵枢器而已,哪里需要司徒当面致谢……”
    “家严是说,让陆允当面道谢!”
    ”啊啊啊啊,原来是陆允,”皇穆连连摇头:“当面就不必了。”
    陆深好笑道:“他九月来麒麟殿参习,你也不见?”
    皇穆忧愁地叹了口气,“你让他选青龙吧,他是你侄子,我觉得你们还是要规避一下,万一兰台谏你呢?这对你多么不好呀!我是替你考虑!”
    陆深十分诚恳地点点头,“多谢主帅,卑职不怕兰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