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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他此言一出,一旁观棋的玉虚、太微等真人脸色登时就有些难看了。其实大考这几天道德宗与云中居两派年轻弟子互相较劲,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道德宗弟子包括姬冰仙在内统统败下阵来,这些真人们如何不知?这数日来,真人们虽然与天海老人足不出户,没日没夜的在这里下棋,可是这太上道德宫虽大,发生的事又怎么逃得过他们的灵识去?
    其实真人们眼光是极厉害的,用不着真的论道比试,只见过了云中居三名弟子,就知门下没有一人能够过得了顾清那一关。
    不过这一次几位真人都隐忍不发,天海老人含笑环顾一周,这才啪的一声落下白子,将紫阳真人的退路封得干干净净。
    紫阳真人抚须微笑,拈起一颗棋子,沉吟半天,却迟迟落不下去。他抬首向天海老人笑道:“云中居杰出弟子辈出,天海道兄想必花费了不少心思。特别是顾清年纪如此之轻,其气却已能与天地浑然一体,看来飞仙有望。如此人物,压倒我道德宗年轻弟子,原本是反掌间事。看来云中居中兴,那是指日可期啊!”
    啪,紫阳真人黑子落下。
    天海老人压根没看紫阳真人落子何方,早已忍不住笑出了声来:“那是,那是!收得清儿这孩子入我云中居门墙,确实是需要些福缘的,呵呵,哈哈,啊哈哈哈!”
    他笑得欢畅,脑子却没糊涂了,一子落下后,又将紫阳真人的气紧了几分,分毫不给机会。
    天海老人倒没注意到,其余几位观战真人的面容都有些古怪,似是在强忍着笑。
    紫阳真人又拈起一枚棋子,不急着落下,先是微微一笑,方不疾不徐地道:“不知顾清今年芳龄几何?”
    “刚刚二十!”天海老人得意洋洋。
    紫阳真人点了点头,笑道:“如此甚好!年龄相合,人品俱佳,相处又甚欢,贵派我宗也算是门当户对,难得天海道兄携徒前来,倒是成就了一桩美事!天海道兄德高望重,贫道也虚长几岁,还为晚辈们作得些主。依我看,就趁此良辰吉日,早早将小徒与顾清的婚事定下来吧,也是我正道一桩盛事。”
    天海老人大吃一惊,盯着紫阳真人看了半天,方怒道:“紫阳道兄在说些什么?!什么清儿的婚事?清儿十五年来从未下山一步,又与你徒弟有何干系了?这等齷龊主意,你想也休想!”
    紫阳真人丝毫不以为意,随手落下手中棋子,一边道:“顾清虽然十五年未出云中居一步,但显然与小徒有些夙缘的。当日太清池与小徒一见后,她既来找我,要参阅我道德宗典藉。贫道以为,贵我两派虽然千年来门户之见甚深,但清儿与小徒皆是天纵之才,当此纷乱之世,这些门户之见不妨暂放一边。于是贫道就准了她可以随意取阅道德宗内任何典藏。”
    天海老人啊的一声大叫,当即跳了起来,指着紫阳真人,满脸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适才紫阳真人已经开口提亲,以他代掌道德宗门户之身份,可说是每说一个字都如刻在石,断无玩笑之意。方今之世,各派对门中之术皆是秘而不宣,如道德宗这般大考还允人观看的,那是绝无仅有。因此顾清以云中居弟子身份去要求观阅道德宗典藉本是一个极逾礼的要求,可紫阳真人竟然还准了!
    这聘礼,下得可就有点大了。
    天海老人怒视紫阳真人半天,见他神色从容,没有分毫玩笑之意,于是重新坐下,胡乱丢下一子,闷声道:“那么清儿这几日又在干什么?”
    紫阳真人当即应了一手,微笑道:“这三日来她一直在小徒处清修读经,与小徒相处甚欢。贫道乃有见于此,方向天海道兄提此唐突要求。贵我两派若同气连枝,好处甚多。道兄乃是有大智慧之人,这一点自无需贫道多言。”
    天海老人再不作声,埋头奕起棋来,这一次他落子如飞,错漏百出,将大好形势生生断送了。
    自入得道德宗那一刻起,天海老人既与三位门徒分开,只是与道德宗几位真人没日没夜的下棋。他胸有成竹,知道自己不在场,石矶等人反而可以了无顾忌,放手施为。果然三位爱徒不负他厚望,轻描淡写的就将道德宗年轻一代弟子杀了个落花流水。
    可他万没想到,最后竟会有如此结局!
    若这门婚事真的成了,的确是轰动正道的一件大事,只是他云中天海就由登门挑战变成了送人上山,岂止是留下千古笑名?
    可是顾清才上莫干峰,怎就与紫阳真人的徒弟如此纠缠不清了?夙缘?信才有鬼!
    天海老人离了太清殿,杀气如潮,一步百丈,转眼间就来到了顾清等三人的居处。此时夜幕低垂,寒星高挂,他尚未踏进院门,就听得院内传来阵阵争吵。
    “你每日清晨即跑到那纪若尘居处,深夜方归,这成何体统?!云中居千年脸面,难道就这样断送在莫干峰上不成?”楚寒语气严厉,听上去又有些激动。这对于素以定力著称的他来说,已是极罕见之事。
    “云中居脸面非是系于我一身之上,师兄言重了。”顾清淡淡地道。
    “无论如何,明日不许再去纪若尘居处!”楚寒喝道。
    此时石矶似是觉得气氛不对,忙在一旁插道:“师兄何必动怒呢?顾师妹想必是另有所图…”
    石矶话未说完,顾清即打断了她,淡漠语声中隐隐多了些森寒之气:“楚寒师兄,刚才那话,等你执掌了云中居门户之后,再说不迟!”
    “你!……”楚寒一时语塞。
    天海老人重重哼了一声,一步迈进正堂。
    顾清、楚寒和石矶见天海到来,皆行礼问候。顾清依然淡泊,石矶则始终是浅浅笑着,看不清心事,楚寒则略有喜色。
    天海老人在居中正位一坐,目光有如实质,盯着顾清,沉默不语,面上如有凝雷。这般直盯了一柱香时分,天海老人才缓缓地道:“你这三天一直呆在那个什么纪若尘居处?”
    “是。”
    “你向紫阳真人求了参阅道德宗典藉?”
    “是。”
    “那说说看,这三天你都读了些什么?”
    “时间仓促,不过是读过了三清真诀太清诀中的几篇。”
    “三清真诀?!”
    天海老人一声断喝,重重地拍了一下座下的铁心木雕龟椅!这一掌落下时无声无息,然而那张水火不侵、坚逾精钢的座椅就此消散得无影无踪,就如从未在世间出现过一样。
    天海老人几缕残发无风自舞,一字一顿地道:“我云中居秘法无数,玄黄宝录哪一点比三清真诀差了,要去读道德宗的典藏?你知不知道,人家紫阳真人今日以此为聘,已然向我提亲了!!”
    石矶听到这里,不禁轻掩樱唇,啊的一声轻呼。楚寒脸色刹那间也变了一变。
    顾清淡淡一笑,竟道:“那就答应了吧。”
    沙沙沙沙,有如春蚕食叶的一阵细声过去,水榭阁三重楼高的辉煌主楼忽化作片片细沙,随夜风而去,竟无一物留下,连那青玉地面、玄岩地基都消得干干净净。一时间,水榭阁中央所在,只余下一个二丈余深的大坑。
    天海老人虚坐空中,仍维持着拍掌下击的姿态。而顾清则负手凝立于空,坦然相对,素衫如洗,片尘不染。
    良久,良久,天海老人方吐出一口浊气,这一口气喷得轰鸣阵阵,若中夜雷鸣:“我虽然节制不了你,但带你回山还是办得到的。明日一早我即向紫阳真人告辞,午后启程回山!”
    第二日清晨时分,心事重重的纪若尘又看着顾清与过去三天一样,踏着第一线晨光走进院落。
    这三天的滋味,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
    第一天时,纪若尘仍下意识的不敢去看顾清,或许是因为她的高深莫测,或许是因为她那穿透一切的目光。
    待得他好不容易克服这一毛病,能够与顾清正面相视时,这才得以发现顾清的倾世之姿。只是她实在是过于大气,大气得简直有如胸中自有天地玄黄,在她面前,纪若尘只有退缩之意,分毫兴不起惊艳之觉。
    这三天中,顾清真的是陪着他清修苦读,参研大道真义。纪若尘知她年纪与已相仿,但无论是星相卜卦,丹鼎符箓,还是仙藉传说,玄玄之学,顾清无一不晓,无一不精,其渊其深,直不见底。在纪若尘画符或者静坐片刻时,顾清也偶有动手替他收拾整理一下居处,把个纪若尘看得心惊胆战。
    纪若尘倒不是怕顾清整理房间之时会再发现什么秘密,既然自己身怀解离诀她都知道了,那还有什么秘密是不能知道的?他只是实在不知道为何顾清会屈尊迂贵,为他收拾整理房间。
    认真说起来,与这顾清起初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是以她如此举动就更加令人不解其意。一想到这些举动背后的可能含义,连纪若尘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绝无可能。
    刚听顾清说紫阳真人允她查阅典藉时,纪若尘还有所怀疑,只是一来当时真人们都在与天海老人斗棋,他寻不到紫阳真人,二来第二天顾清依约登门时,怀中已多了三本古卷,分别是太清上圣,高圣,太圣三经。此三经只能从藏经殿中得来,至此纪若尘才知她确可以随意取阅众经,包括三清真诀在内。
    这三天之中,纪若尘道行上一点收获也无。每夜子时是他例行静坐清修之时,待他打坐入定,顾清即会悄然离去,第二日再与第一线晨光同时到来。可是就算她已离去,纪若尘也总觉得那双清亮的眼在注视着他,又哪里静得下心来?道行自然全无寸进。
    这第四日清晨时分,顾清依如出入自家庭院般,穿堂入室,直接步入正进书房,在书桌后的主位上那么一坐。纪若尘尴尬一笑,只得和前几日一样,在客座上战战兢兢地坐了。
    顾清如神龙自天外而来,一出场就抓死了他身怀解离仙诀的大把柄,此后无论她要风或是要雨,纪若尘又如何能够不从?
    顾清凝视着纪若尘,默然不语。纪若尘倒被她如此盯得习惯了,已能承受,但在那清澈如水的目光注视下,他仿佛一丝一毫的秘密都保留不住,这滋味其实仍是说不出的难受。
    “若尘兄,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面对着顾清伸在面前的一只如雪纤手,纪若尘不禁愕然。他犹豫片刻,尽管觉得荒谬之极,此情此景,他实该与顾清换过角色才对。但纪若尘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仍然不得不抬起右手,放在了顾清那雪白的纤掌中。
    两只手,就这样轻轻地搭在一起。
    顾清沉吟片刻,方道:“若尘兄,你我相逢短暂,已到别时。今日午时一过,我即要回云中居去了。”
    纪若尘登时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顾清忍不住轻轻一笑,刹那间令纪若尘眼前一亮。
    她纤手一翻,轻轻在纪若尘手背上拍了一拍,柔声道:“若尘兄,方今之世,行当大乱,你我凶劫均是极重的。我看你心志如钢,极懂韬晦坚忍之道,手上又全是血气杀意,想来杀伐果狠也非难事,只是若要得渡此世凶劫,却还不够。你阴柔隐忍有余,刚烈果敢却是不足。若尘,你乃是堂堂七尺男儿,不可时时处处都只想着隐忍用谋,也当有十荡十决的豪烈才是!”
    纪若尘闻言一怔,过往种种事,刹那间同时涌上心头,他又是初见顾清温婉之态,一时间只觉耳中一声轰鸣,思绪混乱,再也想不清楚。
    顾清轻叹一声,拍了拍纪若尘的手,长身而起,就在书桌前展纸研墨,顷刻间挥就新词一阙,看那字迹,银勾铁划,含锋不露,隐有包容天地之意。
    纪若尘也站了起来,低声读道:
    仙
    古岳,名山
    养身性,驻容颜
    食百花露,饮不老泉
    赏松涛悦耳,观鹤影翩跹
    轮回解了恩怨,修真弃了挂牵
    谁言仙道漫轻尘,将知我身续前缘
    ……
    纪若尘于诗书上造诣有限,但这一阙词读罢,却于空灵仙意品出一点寂寥之意,一时间竟然呆了。
    顾清看看天色,微笑道:“时辰已到,就此别过,他日当再与若尘兄尘世相见。”
    纪若尘怔了一怔,惟有默默相送。行到院门处,他立定脚步,想要开口时,却又有些犹豫不决。顾清也不着急,只是负手立着。
    终于,纪若尘叹息一声,道:“依你方才之言,你凶劫也是极重的,此去……一路小心。”
    此次轮到顾清一怔。
    静。
    顾清忽然一笑,嫣然道:“此事倒无须担心。我也就是在你面前,才会装装温良娴淑!”
    言犹在耳,她却已足下生云,早去得远了。
    纪若尘张口结舌,呆立良久,这才摇了摇头,掩上了院门。
    这一晚,他未动院中一物,仿如惟有如此,方才留得住这纷乱如麻的几日。
    正文 章十六 影散酒寒人寥落
    这几日太上道德宫中热闹非常,大考较技,真人讲道,忙了个不亦乐乎。
    此番云中居天海老人上山挑战,气势汹汹,门下三弟子又俱都高深莫测,天资横溢,令正道众宾叹为观止。然而大考刚开,天海老人就匆匆下山而去,着实有些气急败坏之意。见到这一幕,这一场云中居与道德宗之间明争暗斗的结果,各位均是明白人,自然心中有数。
    于是乎,道德宗上上下下所听到的阿谀奉承,自天海老人离去那一日起,数以倍增。
    那一边喧闹无边,这一处幽静如绝。
    这些日子里,纪若尘终日清修苦读,足不出户,浑不知日月迁移。这一日他偶见窗外瑞雪纷飞,心有所感,方知又是一月过去。
    纪若尘披衣出屋,在院中踱步,任那片片飞玉堆积在肩上发角。这一刻他终肯让自己思绪有些空闲,于是又想起了那纷纷乱乱的五日,想起了那素衫如洗的洒然。
    他心绪如潮,实是不知今后该与她如何相处,到得后来,心头惟有那一句“七尺男儿,当有十荡十决之勇”,翻动不休。
    他骤然停了脚步,一腔热血刹那间涌上心头,于是断喝一声,其声如郁雷!漫天的碎琼飞玉,都被这一声喝震得消散无踪。庭院之中,古树曲折,奇石如飞,碧草成茵,波光若鳞,刹时间再不见一片落雪。
    沉喝已绝,余雷仍往复而不散,漫空飞雪皆凝了一凝,这才纷纷下落。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掌声从院外传来,而后云风道长推门而入,赞道:“含锋不露,其威自现!好一声断喝!若尘,看来你又有所领悟了。”
    纪若尘忙施礼道:“云风师兄过谦了,不知师兄到访,有何要务?”
    云风道长呵呵一笑,道:“我来找你,确是有些事的。你且收拾一下,随我到太上道德宫去,几位真人有要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