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书房里便剩下了秦桑和朱闵青二人,相对无言,气氛沉闷又尴尬。
这样的环境让秦桑很是别扭,似是要打破二人之间的僵局,她首先开口说:“听说你平日里也爱看书,都看些什么书?”
朱闵青抬了下眼皮,慢吞吞说:“闲书。”
“巧了,我也爱看闲书,例如山川游记、笔记小说,你都看过哪些?”
朱闵青笑了一下,不知为何,秦桑觉得他笑得很奇怪。
“多是奇巧淫技的书,譬如剥皮之术、烹煮之法、断锥灌铅等等。”
起初秦桑还愣愣听着,暗道剥皮、烹煮,难道他爱好厨艺?那断锥灌铅又是什么?渐次觉得哪里不对,便问了出来。
朱闵青的嘴角勾起来,一向沉静的目光也终于有了波动,笑道:“好说,等你跟我走一趟诏狱便明白了。”
秦桑琢磨一会儿,猛然醒悟过来,头皮一炸,嘴唇都有些发白,可接触到朱闵青似笑非笑的目光,又觉得他在唬自己。
朱闵青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说道:“我没骗你,诏狱用刑之残酷,远非你想象。不然为何人人谈之色变?”
他慢悠悠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仰望着深不可测的天际,声音又浊又重,“厂卫臭名昭著,本朝开国以来,无论是厂公也好,锦衣卫指挥使也好,从没有一个得到善终。”
他侧过身,脸色晦暗不明,一字一句道:“瞧瞧外头的天,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清楚。妹子,你未来的路很艰难呢!”
他说的没错,凡在爹爹这个位置上的宦官,无一例外,皆以惨死收场。
秦桑双手紧紧攥着椅子把手,一口接一口地深吸气,极力抑制着慌乱的心跳,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朱缇刚刚坐过的椅子,渐渐的,重新镇定下来。
皇帝还在,爹爹圣眷优渥,局面还没到那一步,爹爹和她还有机会!
而且,爹爹身边不止她一人,朱闵青看似和爹爹关系很好,他会和自己站在一起的。
秦桑站起身来,捧着烛台走到朱闵青身边,一样地看向黑洞洞的天际,语气温良,却异常坚定,“我不怕黑,我有灯可以照路。”
朱闵青低头把烛火吹灭了。
带着孩子气的动作让秦桑不禁失笑:“傻哥哥,灯在我心里呢,我自己就是那盏灯!我失去了母亲,不想再失去父亲,无论这条路多难,我都会顺利地走到底。”
她抬头,看着朱闵青莞尔一笑:“这条路,你愿意陪我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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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虫)
小姑娘看着他,眼神专注而清澈,不掺一星半点儿的杂念,含着几分热烈的期许。
她说:“走夜路,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罢。”
朱闵青黑如夜色的眸子有了一丝光亮,就在秦桑以为他定然会应下之时,那双凤眸中的光彩却渐渐淡了下来,一片沉静,不见丝毫波澜。
良久他才说:“我们不是一路人。”
秦桑听了讶然万分,来不及发问,又听他说:“你和督主也不是一路人。”
哨风隔窗袭来,冷得秦桑打了寒颤。
朱闵青伸手关上窗子,坐了椅上,慢慢道:“你心怀恻隐之心,天生对底层小民抱有同情,遇见不平事也总想插手管一管,很有点急公好义的意思。”
秦桑纳闷道:“我是爱管闲事,可这和一路不一路有什么关系?”
朱闵青语气淡淡的,“很简单,我和督主和正你相反,对于‘义’,我们更看重‘利’,行事风格和你大相径庭。你们刚相认,彼此还新鲜着,等以后彼此了解了,不见得还会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其实令堂让你读那些书,不单是为了帮督主应对外臣,更重要的一点你没敢说。”朱闵青目光幽幽看着她,“令堂想让你把督主拉回到正道上来,对不对?”
秦桑默然了,半晌才说:“我娘说过,爹爹不是坏人。”
“督主成年入宫,本身就比不上从小侍奉皇上的宦官,他有今天的权势,是踏着别人的尸骨上来的。单靠你们那点子亲情,能让他走你心中的‘正道’?”
说着,朱闵青笑了一下,看向秦桑的目光也多少带了玩味,“不过我们暂时的目标是一致的,倒可以携手走一段路。你要帮助督主,就会谋求权力,权力是这世上最迷惑人心的东西,我也好奇,你能保持本心多久。”
被人质疑的滋味着实难受,秦桑面上有些不大好看。
回了房,饭也不吃,直接蒙头躺倒,但她心里装着事,翻来覆去想着朱闵青的话。
在民间,爹爹的名声的确不好,甚至到了闻其名,小儿不敢夜啼的地步。若说这些年来爹爹一点儿阴私手段没用过,手上没有一个冤魂,她是不信的。
朝堂之上各种权势倾轧,依附爹爹的人不知何其多,爹爹做事,也定然会考虑到他们的意见,若是自己和他们的意见相左,爹爹会选择听谁的呢?
还有一点她也觉得奇怪,朱闵青是爹爹的养子,应当称呼爹爹“干爹”或者“义父”,为什么他只叫“督主”?
越想越觉得复杂难解,一直到鸡叫时分她才朦胧睡去,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连忙一咕噜爬起来,匆匆梳洗过后,叫小常福备车,唤上豆蔻,准备出门看看京城的风象。
因朱闵青身上带伤,她没叫他,却在马车前见到了他。
他今天穿了常服,浅蓝色银白暗花圆领缎袍,外罩一件石青色氅衣,倒是多了几分潇洒倜傥。
秦桑叫他回去,说有豆蔻跟着就好。
朱闵青道:“督主吩咐我带你逛逛,我就必须跟着,豆蔻,你留下看家。”
豆蔻偷偷觑着大小姐的脸色,见她似有不悦,便道:“少爷,要不还是奴婢跟着吧,在外头还是奴婢伺候着方便……”
她话没说完,朱闵青盯了她一眼,下头的话竟硬生生憋了回去。
秦桑不忍让豆蔻受夹板气,便跳下马车,“不去了,过几日再说。”
却是还没走到屋里,宫里就来了人,一个宦官并两个嬷嬷,都是李贵妃宫里的人,传秦桑明日进宫。
那宦官叫吴有德,言语间颇为恭谨,“贵妃娘娘今儿早上听说朱公公寻回了闺女,喜得立时就要叫进宫看看。因今天几位诰命要过去请安,怕怠慢了姑娘,这才改在了明日。”
又指着身后两个嬷嬷说:“这两位是娘娘身边的老人,宫里宫外都熟得很,娘娘想着朱公公宅子里人少,也没有经年的老人,就先让这两位伺候着姑娘。”
这就开始往身边塞人了?
秦桑心里发笑,道:“宫里规矩我是半点不懂,乍一进宫还真怕让人笑话了去,有这两位嬷嬷指点规矩,我放心多了。明日要好好谢谢娘娘,豆蔻,快收拾客房,虽然只有一晚,也万不可怠慢了两位嬷嬷!”
言语机锋谁都会打,吴公公说送人来伺候,她便说这两个嬷嬷是临时指点规矩来的。
她不知道李贵妃什么来头,但笃定不会与自己撕破脸。
果然,吴公公脸上笑容不变,根本没再提刚才的话,欠身笑着告退了。
在宫中能混出几分脸面的,无一不是人精,那两个嬷嬷岂能看不出秦桑的防备疏离之意,教了两遍宫里的礼节,便自觉躲在屋子里不出来碍眼。
天已是黄昏了,外头寒风渐起,推着浓重的云层层叠叠压下来,不多时下起雪来,地上顷刻就铺了薄薄一层。
秦桑独坐桌前,闷闷不乐的。
爹爹没有从宫里传出任何话来,那个朱闵青自晌午过后就不见人影,她想找个人问问宫里的情况都不能。
从今天李贵妃暗中塞人就知道,不是个和善的,她两眼一抹黑进宫,肯定会吃暗亏。
正暗自发愁,门轻响两下,是朱闵青的声音,“在吗?”
秦桑说:“不在!”
朱闵青推门而入,手里托着一个包袱,将东西往桌上一放,道:“我有事和你谈。”
秦桑板着面孔说:“你来做什么?昨儿个还说不是一路人!”
朱闵青端坐在椅中,闻言道:“我昨天也说要和你携手走一程,既然是合作,就彼此将就些。”
秦桑无语,暗道这人脾性真叫人琢磨不透,说他性冷吧,偏巧细微之处待人也颇有温情;可是你想要离他近些,他立时就支棱着一身芒刺,扎得人手疼。
近不得,远不得,同处一个屋檐下,这以后可如何相处……
朱闵青咳了一声,“说正经事,李贵妃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宫中后位空悬已久,俨然已以她为尊。当今无子,贵妃就收了南平王的小儿子宁德郡王做养子。”
秦桑一下子听出门道,“她是准备推宁德郡王作储君?”
“嗯,南平王妃和李贵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早些年间亡故后,李贵妃就把宁德郡王接到宫中抚养,宁德郡王和皇上的关系也很亲密,前几个月还有朝臣请奏立他为太子,但皇上没同意。”
“李贵妃和爹爹关系如何?她往咱们院子里塞人,我总觉得她来者不善。”
提及此事,朱闵青也是有点想不通,“李贵妃长袖善舞,和督主关系还算不错,而且立储一事更是急需督主的支持,今天这个昏招,真不是她的风格。”
无怪乎他不明白,因为这两个人根本不是李贵妃派来的。
永安宫内,李贵妃瞠目盯着养子,失色叫道:“你竟借我的名义给朱缇私宅塞人?”
宁德郡王朱承继懒懒散散地斜靠在椅中,满不在乎道:“是啊,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贵妃紧紧咬着牙,面孔都有些扭曲,“你以为那是谁,那是朱缇!你看有谁敢往他私宅里塞人的?”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朱承继霍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眼睛绿幽幽发着光,活像一只发现老鼠的猫,“一个阉人,家奴而已,权势竟然比亲王还大,我早看不惯他了。”
李贵妃喝道:“他可是皇上第一心腹,连大伴张昌都得靠边站,不管你看不看得惯,现在的你根本动不了他!”
“那可未必!”朱承继得意一笑,“姨母,你久居宫中,外头的形势你不如我清楚,前阵子他抓了个清流的官儿,一下子犯了众怒,朝臣们要联名弹劾他,苏阁老也要署名。瞧着吧,他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李贵妃沉吟片刻,说:“局势不明朗之前,不要轻举妄动,现在不是和朱缇交恶的时候。这两人明天就叫回来,今后你不得背着我行事。”
朱承继还是不以为然,发牢骚似地说:“姨母,你总是这般谨慎,闵皇后死了多少年了,你一直也没登上后位,皇上那么宠爱你,你倒是争一争!若你是皇后,我就是太子,还用得着怕朱缇!”
“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李贵妃扶额道,“罢了罢了,明天那姑娘进宫,我好好哄哄。唉,这丫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三言两句就把人推了回来,只怕不好对付。”
朱承继冷哼一声,道:“不过一个乡下丫头,能有什么见识,明日入宫看花了眼,说不得还求着姨母入宫伺候。”
李贵妃呆了半晌,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你说,朱缇会不会把她送到皇上身边?”
“我就说嘛!”朱承继狠狠一击掌,“没根儿的东西,哪儿来的亲骨肉?还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迷惑皇上的,好联起手来彻底把持后宫。”
李贵妃急了,“那可怎么办,若是朱缇送人,皇上肯定不会拒绝。”
朱承继呵呵一笑,“姨母,着什么急啊,明天她不是要给你请安吗?我自有办法。”
第5章
夜色渐浓,笃笃的更鼓声从暗夜中传来,烛台上的烛泪堆得老高,煌煌烛影中,秦桑看着面前的东西,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那是一整套镶蓝宝的银首饰,另有玉镯、珠串、禁步等等,从头到脚各种配饰是一应俱全,甚至也准备了胭脂水粉。
这些都是朱闵青刚才拿过来的,他一后晌不见人影,原来是给她预备这些东西去了。
前儿个送衣裳,今儿个送首饰,朱闵青到底要干什么,是因昨晚儿上说话不大好听,委婉表达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