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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

      店门前挤满黑鸦鸦的人群,躁动着,咒骂着,哭喊着,彩纸扎的奇形怪状的偶人、纸车、纸船堆得满满当当,衬着街道两旁的白纸白幔白灯笼,显得颇为诡异。
    店老板满头大汗,对着人群连连作揖,几乎都快跪下了。
    有人在大喊:“叫不干净的东西滚出来!”
    “都是她把瘟神带来的,烧死她!”
    “官府怕她,我们可不怕,我全家都死绝了,我不怕死!”
    “为非作歹搜刮民脂民膏的大奸人逍遥自在,我们穷人的生死谁管啊!”
    秦桑嘴角挂着不屑的笑,迈过门槛,稳稳地站在台阶上。
    人群一下子就安静了。
    站在最前面的几人似乎有些胆怯,身子不自觉地向后缩。
    侍卫们默不作声站在秦桑两旁,虎视眈眈盯着下方的人们。
    秦桑不疾不徐道:“谁要找我?”
    无人应声。
    “不说话了?既无事,就散了罢。”
    “我们送瘟神上路!”一个壮汉鼓起勇气说道,“把作祟的东西赶出去,消了这场大灾,自此天下太平,我们都有好日子过。”
    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又开始躁动。
    豆蔻喝道:“你说谁作祟?有胆子指名道姓说出来!你们当地爆发瘟疫,缘何赖在别人头上?”
    中年妇人说:“就是你们带来的,你们没来之前,我们这里可没瘟疫。”
    “对对对!南山道观的鄂道长算过卦,就是京城来此地之人祸害的。”
    “放屁!”豆蔻差点气个倒仰,“你们都是傻子么?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秦桑扬声道:“我们来之前,张家庄已有病例,而且县城也有人得怪病,前阵子你们不都议论来着?怎的倒成我的罪过了?”
    人群先是一默,接着不住传来怪叫,“鄂道长的卦象从来不会错!”“瘟疫就是她带来的。”
    眼见人群暴躁不安,侍卫们迅速散开护在秦桑前面,有的已将腰刀抽出来。
    明晃晃的刀片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有人随即大喊大叫:“杀人啦——九千岁的闺女杀人啦!”
    人群一下子炸了,乱哄哄跟着叫,有性急的汉子已经动上手了。
    秦桑脸一沉,正要吩咐拿下带头闹的人,吴郎中冲上前,挥舞着双手喊道:“乡亲们,听我一言,听我一言!”
    他举着双手连连作揖,“这是瘟疫,瘟疫!这是病,生病了就得看大夫,就得吃药,和神鬼没关系!乡亲们,乡亲们呐,看在我的面子上,求求大家伙,快回家去,别闹了,你们这样更危险,没病也得病!”
    “吴郎中,你是好人,可吃药救不了我一家子的命!”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颤巍巍走近,“我儿喝了你的药,没救活,我孙子喝了王郎中的药,也死了,我儿媳妇疯了,我一家全完了啊!”
    老妇人弓着身子,一头散乱干枯的白发在空中飘舞着,额头嘴角是刀刻般的皱纹,她抖着手指向街道岔路口,浑浊的眼睛不住淌着泪水,“你看看,那是我儿媳妇,请大贵人看看……”
    秦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街角处有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妇人,光着一只脚,孤魂似地来回游荡。
    那人蓬着头,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双眼深深陷进眼窝,眼神空洞而绝望。
    她双手平托着一个小小的孩童,头大大的,无力地向下垂着,细细的小胳膊小腿一动不动。
    “啊——,啊——”
    年轻的母亲说不出一句话,甚至一声呼唤都没有,只是一声声地喊着,无助、绝望。
    也许她连该恨谁都不知道。
    秦桑的心剧烈颤了下,拿人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
    老妇人“扑通”一声给秦桑跪下了,泣血哭道:“我老婆子六十多岁了,儿子孙子都没了,扔下我这个老婆子,让我怎么办?啊?你告诉我,让我日子可怎么过!”
    一个中年妇人抹着眼泪道:“郎中的药救不了我们老百姓,请贵人帮帮忙,按鄂道长所言,坐上纸车,让我们抬出城,再把这些东西都烧了,这场大灾就会过去,于贵人也无损。”
    秦桑脸色立时变了,“荒谬!”
    “事到如今有用没用都得试试。”
    “反正左右是个死,大伙绑了她去,就算咱们死了,起码家里人能活下来!”
    “绑了她,绑了她!”
    所有侍卫刀剑出鞘,寒森森的刀尖指着狂躁的人群。
    吴郎中声嘶力竭地喊:“我的乡亲们啊,不要被谣言迷惑,她和瘟疫没关系,这是天灾!”
    两个丫鬟护在秦桑身前,豆蔻发急道:“这些人疯魔了,小姐快回去。”
    月桂忽道:“崔少爷和盛大人来啦!”
    只听马蹄声声,脚步霍霍,崔应节和盛县令领着三班衙役赶到。
    看着混乱不堪的人群,崔应节急红了眼,厉声喝道:“想死就成全你们,兄弟们,给我砍!”
    “且慢动手!”盛县令吓得双膝一软差点跪了,这要是激起民变,他一家子都不够赔的。
    忙伸手对着人群向下一压,说道:“乡亲们不要冲动,本官已将本地情况上奏朝廷,不日就有旨意下来。请大家稍安勿躁,各自回家等着……”
    “等什么等?叫我们回家等死?”
    “你们权贵人家的命是命,我们小老百姓的命就是草芥!”
    “盛大人真是一心为民,就该和我们站到一处。”
    “他老婆儿子早逃出城了,当官的只会巴结上头,才不管平头百姓的死活呢!”
    盛县令的话没有效果,人群又一次躁动起来,潮水一般慢慢向前涌动着。
    崔应节咬牙道:“这次不见血是不行了,秦妹子,你赶紧回院子,这里交给我们。”
    秦桑紧张地思索着,她知道,这些底层的百姓看似胆小如鼠,可走投无路之时,一旦有人登高一呼煽动几句,立时就会激愤难忍,找由头把生活的不满全发泄出来。
    这群人饱受瘟疫之苦,承受了不可承受的压力,此刻早已丧失理智,只怕说什么他们也听不进去。
    秦桑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能大开杀戒,如果激起民愤,我们就别指望踏出这个城门!”
    崔应节犯了难。
    秦桑扭头吩咐吴郎中,“把张侍卫抬过来。”
    吴郎中眼睛一亮,马上又黯淡下去,“他们肯信吗?”
    “快去!”秦桑喝道,“至少人有好转,总得叫他们有个盼头。”
    盛县令指挥着衙役们阻挡人群,鞭子在白地儿上甩得啪啪响,人群的哭声越来越高,咒骂声也接连不断。
    眼见局面就要失控,这时一条黑影携着哨风从天而降,硬生生隔在两方中间。
    巨大的威压霸气随之而来,一瞬间,空气似乎凝固了,冻结了,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停下动作。
    他手里拎着一个黑布包袱,蒙着面,凤眸寒光四射,锋芒般的凌厉。他向人群扫视一圈,浓浓的杀气逐渐聚集,令人不寒而栗。
    朱闵青的声音好似是寒冰地狱里透出来的,“你们玩得好像很开心?让我也开心开心吧。”
    崔应节几乎要哭出来:“老大——,还好你没抛弃我!”
    朱闵青没看他。
    秦桑只觉一股酸热冲上鼻腔,又是激动又是委屈,只想抱着他的胳膊好好哭一场。
    极力压着冲折波动的情绪,她想喊声“哥”,可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生疼生疼的,张了张嘴,却没发出音儿来。
    然而朱闵青像是听见了,向后望了一眼,又飞快回过头。
    “鄂道长,在你们看来是神明一般的人物,对不对?”
    人们迟疑地点头。
    “呵,神明啊……”朱闵青手一扬,黑布包袱散开,从中骨碌碌滚落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人群一阵惊呼,“鄂道长!”
    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到朱闵青阴森森的声音,“妖道已伏法,他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救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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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烈日炽烈, 地面蒸腾。
    街旁的柳树枝一动不动直垂地面, 知了也一反平日高亮的嗓门,诡异地一声不吭。
    无风,无声,天地寂静得可怕。
    地上人头的面孔扭曲到变形,嘴巴大张着,几乎占据了大半张脸, 好似冲着人群无声地惨叫。
    站在前排的人冷不丁打个寒噤, 胆怯了,悄悄地往人群里缩。
    有人仍不放弃, “我们这么多人, 他还敢全杀了不成?”
    “死在我朱闵青刀下的人没有一千, 也有七八百,你们不过百十来个人, 全杀了又如何?锦衣卫听令!”
    刀尖划过,石板地上多了一条深深的刀痕,朱闵青冷冰冰道, “有人胆敢越过此线, 格杀勿论!”
    崔应节等人齐齐应喝。
    盛县令大惊, 正要从中劝和几句, 却见朱闵青轻飘飘地望了他一眼,登时浑身一激灵,什么话也没了。
    “想造反?”朱闵青眼神微眯,“真定卫所五千兵力闲得都长毛了, 擎等着挣军功发横财!也许还没等瘟疫找上你们,你们的人头就先了落地。至于你们口口声声维护的家人……”
    朱闵青冷笑,“一个也活不了!”
    领头闹事的人没敢吭声,此时方知,这人和地方官不同,是真不在乎杀人,更不怕民变。
    方才还群情激昂的人们惊呆了,被镇住了,狂热躁动的情绪一点点散去,只留下死一样的沉寂。
    却无人移动脚步,沉默着,沉默着望向前面的官老爷们,绝望中透着麻木。
    此时秦桑已恢复镇定,她看着这些百姓,深深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