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豆蔻立时会意,捂嘴一笑,不多时提着铜锣回来,站在店门口咣咣敲得山响,差点把盛县令的耳朵震聋。
却也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盛县令揉揉发麻的耳朵,清清嗓子开始说话,秦桑坐在店内听着,无非就是朝廷的赈济指日可待,请大家稍安勿躁,安心回家等着,官府定会稳妥安置云云。
秦桑暗自叹道,如今火烧眉毛了,说这些大而空的场面话根本没用!
果不其然,盛县令话音未落,下面已是嘘声一片。
盛县令恼了,“都打着吃牢饭的主意吗?赶紧散了。”
“吃牢饭也比饿死强!”不知谁叫了一嗓子,余者纷纷附和,刚刚平静下的街面又要乱。
“你们不会饿死,会染上瘟疫而死。”秦桑站在门后朗声道,“吴郎中预防瘟疫的法子都告诉大家伙了吧,不要聚集不要聚集,就怕有人染病,你们怎么不听?”
“染病的都被拉走了,我们中间没人发病!”
“不发病不代表没得病,得了病就会传染给接触的人,吴郎中反反复复强调的话,你们不听,到时得了病谁也别怨。”
她扫视一圈,见人们面露怯色,遂放缓语气道:“大家伙都知道我是谁吧,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们看这封信!”
秦桑哗啦一声抖开信纸,举得高高的,“我给我爹爹要粮要银子要药草的信,八百里加急送走,明天就可抵京,后天我爹就能调度粮草发运过来!”
“这批银粮我家自掏腰包,不用经内阁商议,不走户部批文,少了层层审议,七日之内,我家的粥棚定能施粥。”
秦桑微微一笑,“就是你们想饿死,我也不准你们饿死!”
人群一下子沸腾了,目光变得热烈而兴奋,“大小姐,你的话作准的吧?”
“当然作准!”秦桑微微抬起下巴,傲然道,“你不知道我爹是谁?别人不敢管的事,我敢管!别人不敢打包票,我敢打!”
“那、那这几天怎么办?市面上买不到米,我家都要断炊啦。”
秦桑睃了一眼盛县令,道:“禁止粮商囤积粮食哄抬物价,盛大人,这不是你先前说过的吗?”
盛县令猛一激灵回过神来,忙点头道:“对对,本官一定尽全力保证市面稳定,若有奸商趁机发国难财,本官就是拼着头上乌纱帽不要,也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着,他稳稳迈着四方步踱到粮铺门前,用力扣响门板,“开门,卖粮!”
嘎吱一声,粮铺老板战战兢兢打开门,哭丧着脸道:“大老爷,不是小民不卖,店里的粮食只够两天的量……”
“先卖,剩下的我来想法子。”盛县令霸气地一挥手,眼神却飘向了秦桑。
秦桑笑道:“我们筹措粮食,总归挺过这几天再说。”
一场风波逐渐消散,盛县令甩一把汗珠子,偷偷问秦桑,“大小姐,你有法子吗?”
“简单,吃大户!”秦桑一挑眉头,“盛大人不妨遍请当地的富商豪绅,咱们摆个宴席,请他们出出力!”
一听“咱们”,盛县令心里有谱了,我的面子你不给,九千岁千金的面子你敢不给?谁不知道九千岁视女如命,嘿嘿,敢不来,敢不捐点银子粮食,你就等着找倒霉吧!
高兴之余,却又发愁:“有好多人早早就跑啦。”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家业能搬走吗?”秦桑幽幽道,“事急从权,顾不了那么多了。或上奏朝廷给他们请功,或建一座功德庙,将他们的事迹刻在上面供人传颂,想来他们也是愿意的。”
盛县令大义凛然道:“我身为父母官,为了黎民百姓,管那些士绅愿意不愿意,这次就当回强盗了!”
秦桑低头偷笑,咳了几声道,“盛大人一片赤诚之心,皇上知道了也会由衷嘉许。”
盛县令顿时乐得合不拢嘴。
翌日一早,秦桑的信就到了朱缇手里。
朱缇捏着信直笑,“我这闺女真不简单,这是要她老父亲倾家荡产呐。”
他抬头看看面前的男子,“你说她这是为什么呢?”
第54章
朱闵青神色很是憔悴, 眼窝微陷, 双颊也凹了下去,连嘴上都起了干皮,显然,不眠不休连日赶路已让他困乏至极。
听见朱缇发问,他闪动了下眼睛,沉寂如夜的眸子忽然有了神采, “她的一颗心, 我明白。”
朱缇目光中带着审视,不错眼盯着他看, 似是要盯到他心里似的。
朱闵青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 不躲不避。
良久, 朱缇才长长舒口气,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叹道:“别人家的娇娇女都是千娇万宠, 每日绣绣花,看看景儿,万事不操劳的。唉, 阿桑摊上我这个爹, 你这个哥, 可算是操碎了心, 想想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语气中是无限感慨,眼睛却里带着笑意,一副有女万事足的模样。
朱闵青想起秦桑刚来家时说的话,也不禁心中一暖, 眼眸微垂,轻声道:“她很好。”
“哦?哪里好?”
朱闵青一怔,认真思考了会儿,想说哪儿哪儿都好不免太敷衍,说具体哪里好又觉得一时半会说不完,只喃喃道:“她很好,很好很好……”
他反反复复说着“好”字,看上去竟有几分傻气。
朱缇了然一笑,起身道:“那咱俩不能枉费她这片心,我这就找皇上去,死磨硬泡也要把赈济的差事给挣过来。看你那眼沤得,满是血丝!赶紧好好歇一觉,过几天有你忙活的。”
走到门前又停下脚步,摸着下巴来回磨牙,一脸的肉疼,“这可是我留给阿桑的嫁妆钱……啧,低调做事不是我的作风,你回去,让小常福找中人卖宅子,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朱闵青道:“旧宅子值不了几个钱,何必费事?”
“谁说我要卖旧宅子?那宅子打死也不卖!卖御赐的大宅子。”
“这,御赐的东西不能卖。”
朱缇瞥他一眼,咬牙道,“我和皇上念叨念叨去。哼,没理由叫我一人出血,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的酸儒大学士别想作壁上观,我非得让他们割块肉下来不可,还叫皇上不念他们的好!”
朱缇离了东厂署衙,边走边琢磨,一路踱到御书房前的月洞门,远远便看见朱怀瑾从内辞出来,心下不由暗暗吃惊——他没收到朱怀瑾请见皇上的消息。
随手招呼一个小黄门问道:“郡王爷几时进去的?”
“回老祖宗的话,辰时三刻郡王爷递进牙牌,巳时二刻皇上召见。”
如今午时将到,算算时辰,朱怀瑾在御书房竟待了大半个时辰,对于一向不爱见外臣的永隆帝来说,算是破例了。
朱缇心中慢慢盘算着,因见朱怀瑾越走越近,遂堆起一脸和善的笑容上前问好。
“江安郡王安好,昨儿个皇上还和咱家念叨郡王爷的亲事呢,可巧你今儿个就进宫了,怎样,可选中哪家的小姐啦?”
朱怀瑾失笑道:“不是为亲事,我早说过,算命的说我这两年不适合议亲。”
“道士和尚的话也能信?”朱缇目露不屑,“还有妖道说我闺女是瘟神,哼,纯是满口胡沁骗人的玩意儿罢了!”
朱怀瑾目光也是一沉,“趁乱妖言惑众的人也是有的,这样的定要严办几个!我向皇上讨了赈济的差事,后日就离京去保定府,听说秦姑娘困在新乐县,我想把她接到保定来,你看可好?”
朱缇听了头半截话,心里又是一惊,暗叫不好,怎的赈济的差事叫他抢去了!
又听了后半截,一时不由五味掺杂,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一眼,略带复杂地说:“新乐城门已封,单独接她出来太乍眼了。郡王爷初次办差,以权谋私难免让人诟病,还是免了罢。”
朱怀瑾笑了笑,眼神有些黯淡,微微一颔首转身去了。
正午的日头很烈,甬道两旁的月季花丛,有几朵晒得花瓣边缘发黄打卷儿,蔫蔫儿地低着头,和周围的姹紫嫣红十分不搭配。
朱缇伸手掐断一朵,仔细观赏片刻,摇头叹道:“可惜啊可惜。”说罢随手扔给旁边的小黄门。
小黄门看看手里的月季花,再看看大总管的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头雾水。
御书房一如既往的安静,永隆帝呆呆地坐在书案后,案头满满当当堆放着奏章,而惯常摆着的玉石刻刀等物,竟是一个也看不见。
朱缇从宫人手中接过清茶,轻手轻脚走到他身旁,用极轻极柔的声音道:“皇上,是不是为瘟疫的事情发愁?大热的天,可别一着急再上了火。”
说着,用手背试了试茶杯的热度,才递给永隆帝。
“朕心里烦闷,这边灾区急等银子赈济,山东河南又伸手要钱修堤,辽东还兴起了鞑靼人,这下又得给辽东拨饷银。”永隆帝不住叹气,“国库都掏空喽,接下来,就是朕的私帑啦。”
“事有轻重缓急,老奴想,眼下最要紧的是真定府的瘟疫,离京城太近了,如果控制不住危及京师,那才是大灾祸!”
“苏阁老也是这么说的,他们去拟定抗疫策略,你拿到了马上给朕,不要耽误。”
“老奴遵旨。”朱缇忽然跪下,眼角微微泛红,哽咽道,“皇上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的,可心疼死老奴了。老奴是人人瞧不起的阉人,可也有颗忠君报国的心!”
“老奴愿意把全部身家捐给真定府抗疫,还有御赐的大宅子老奴也不要了,那本来就是皇上的恩典,如今皇上为银子犯愁,老奴想还给皇上。”
想银子就来银子,这是挠痒痒挠到了最痒处,永隆帝只觉浑身上下舒坦极了,忙道:“起来回话,你是忠孝之人,别人不知你,朕知你,你比鼓噪的外臣贴心多了!”
“其实也是老奴闺女的提醒,她人在新乐,目睹老百姓的困顿穷苦,定要老奴帮这个忙。”朱缇笑道,“小门小户人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说句玩笑话,还不够苏家养的猎犬一天的肉钱!老奴这点钱不多,但也能多少帮上忙。”
永隆帝哈哈笑了几声,然而笑着笑着,开始咬牙了。
“他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日养畜生的费用,够人家吃一年,反倒有脸跟朕讨银子!宅子你也不必还给朕,卖了,就用你的名义卖,朕要好好臊臊那帮人的脸皮!”
“老奴领旨!”朱缇觑着永隆帝的脸色,含笑道:“话说老奴刚才遇见江安郡王,说他要去保定府指画着赈灾,老奴觉得不大妥当。”
永隆帝有点意外,呷了口茶,思索道:“他是内阁推举出来的人选,身份足够贵重,不怕下头官儿不尊重,人也年轻有才干,应当下去历练历练,朕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
朱缇眼中精光一闪,“虽说保定府还没爆发瘟疫,可紧挨着真定府,谁也不敢保证瘟疫蔓延不到。若说历练,在京中调度银粮也使得,郡王爷乃千金之躯,为何阁老非要他以身涉险?”
永隆帝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个问题。
朱缇慢悠悠道:“保定巡抚是苏首辅的门生,真定巡抚是冯次辅的远亲,直隶官员的关系盘根错节,不亲自去看看,根本理不清楚。而郡王爷,等闲怕是没有离京的机会。”
永隆帝恍然大悟,连连冷笑,“原来是拿着赈济的差事结交外臣!好,当真好,朕还没死呢,阁老们就开始坐不住了,慌着捧江安上位!”
“皇上息怒,不如就顺着内阁的意思,正好也看看江安郡王的为人和才干。”朱缇凑近轻声道,“多派两个人跟着就是了。”
“人选你定,仍旧从东厂挑人。”
“老奴觉得朱闵青合适,他从不与外臣交好,不如皇上再下一道旨意,让他督察各方官员,明里暗里都查一查。”
“准!你去拟旨,命他明日就走。”
朱缇笑眯眯地领旨退下,不多时,传旨的宦官小平子就寻朱闵青去了。
巧得很,刚走出宫门口,就见朱闵青立在道旁,和江安郡王正在说话。
小平子暗喜:省得我顶着大太阳跑腿喽!
但下一刻就觉出不对劲儿来,朱闵青板着脸,周身散发着杀气,比平时更可怕。
总是和和气气的江安郡王,此刻虽笑着,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温度。
小平子犹豫再三,皇差要紧,还硬着头皮上前,唱和道:“朱大人,皇上有旨意,特许虚礼全免,您跪下听旨吧。”
朱闵青扯了下嘴角,随即跪下接旨。
小平子念完,将圣旨往朱闵青手里一递,抬腿就溜,“朱大人督察赈济事宜,事关重大,知道你忙,小的不打扰了。”
朱怀瑾心思灵敏,稍微一琢磨就明白这道旨意是冲着他来的,不由暗自苦笑,这一次,当真是惹了皇上的忌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