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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谢庸等推开屋门进去,潘别驾满面晦暗地站在堂中,他面前跪着两个人。
    潘别驾见谢庸等进来,赶忙行礼。
    谢庸摆摆手,看地上跪着的人, 是吴清攸的奴仆。
    潘别驾道:“你们再给贵人们说一遍。”
    许是第二回 说,这仆从说得颇为连贯清楚:“昨天,郎君大约酉时出去, 说出去走走,没让奴等跟着。刚交戌时, 郎君回来。奴问阿郎吃没吃饭,要给郎君摆饭, 郎君说吃过了。奴等服侍郎君洗漱过, 劝他早睡,郎君答应着,让我们也去歇着,奴二人就回了厢房。”
    另一个奴仆道:“大约戌正的时候,奴看郎君屋里就熄了灯了。”
    谢庸点点头,与崔熠、周祈一起走进吴清攸的卧房。
    床帷没有落下,吴清攸穿着绵袍躺在床上,面色青黑, 口鼻耳中都有流出的血迹,枕畔有稀薄秽物,已经半干了。
    谢庸取出腰间荷包里的针囊,抽出一根银针在那秽物上试一试,针色变黑——这种死状与针色都表明吴清攸是中砒·霜之毒而死。
    谢庸接着查看他的脖颈、手腕胳膊、后背血坠等处,周祈和崔熠则查看这屋子里的东西。
    吴清攸这卧房亦是书房,除了床榻箱柜外,还放着书案书架。
    周祈来到书案前,案上笔筒中插着满满的笔,玉石笔架上还有一支没洗的,砚中也尚有余墨,除了笔墨纸砚、镇纸、笔洗、笔架、香炉之类外,案头还有一个檀木小箱,打开看,放的是吴清攸自己的文章诗赋。
    周祈拿起最上面一卷,是一首《登武夷山赏竹》,看一看,放下,又拿起另一卷展开,是一篇《桂花赋》。
    自己于诗赋不在行,周祈把这赋也又卷上放入箱中,等着谢少卿来细看,回头却看谢庸正蹲在炭盆前。
    虽都这个时候了,但今年倒春寒,吴清攸又是南边人,畏冷,故而屋里还点着炭盆。周祈也凑过去,那盆中炭已经燃尽了,没有半点红光,只余灰烬。
    谢庸用手指捏起一点最上面的碎灰轻轻捻动,周祈则戳一戳炭盆中靠下面的灰,一块似是整块的炭灰被她戳散了。
    谢庸站起来走去书案前。
    崔熠把书架上的书展开、卷上,都挪动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夹藏,至于书中有没有旁的玄机,也留给了谢庸。
    崔熠、周祈接着查旁的东西。
    吴清攸是世家子,日子比史端过得讲究得多,屋子里东西也多,但都放得井井有条的。不同场合不同薄厚的衣服,各种配饰腰带幞头巾子,各种用途的笔墨纸张,都分放在不同的箱子里,固然是吴生有奴仆收拾,想来与二人脾性也有关系。
    在吴清攸的箱子里也找到了两条精致绣帕,一浅粉,一深绿,一绣白芙蓉,一绣翠竹,香味亦不同。周祈估计这些读书人,凡是有些才气的,大约都有这么一条两条的“美人恩”。
    因尸首还躺在床上,床榻一时还不好查,周祈走到床榻旁,看向床前小案,上面放着个白瓷花盆,有土而无花。用手戳那土,还微有潮意。
    周祈走去堂上问还跪着的两个奴仆:“你家郎君床头花盆子里原来种的什么?”
    “原来种的兰草。”
    “怎么?养死了?”
    “没养死,是郎君不喜欢了。”
    “哦?怎么的呢?”
    谢庸从吴清攸的文墨中抬起头,侧耳听外间周祈与那奴仆说话。
    奴仆摇头:“奴不知道。本来郎君甚喜欢那株兰草,说是上了兰谱的,天和暖的时候,还时常把那草搬到窗前晒一晒,前日晚间突然就把它拔了。奴问他,郎君只说这兰草长得不好,担不起兰谱上的名头。因着郎君考试,我们也跟着乱,这盆子还没来得及收起来。”
    周祈点点头,顺口让奴仆们都起来,便走回室内。
    谢庸又把目光放回手中的纸上,上面写的是《咏冬日兰草》,前序说“隆冬时节,余案头盆栽之兰竟发新枝,喜甚,以诗十六韵咏之。”谢庸又看那正诗……
    吴怀仁来得很快,查得也快,确认吴清攸是砒·霜毒发身亡,亡故时间大约是昨日戌时,最晚不会超过亥时。
    谢庸让吴怀仁把尸首带回大理寺,自己三人则在此接着整理证物。
    一直守在屋里未说话的潘别驾终于忍不住:“谢少卿,这吴生是他杀还是自杀?他的死与史端之死莫非是一人所为?”
    “还不好说。怎么?潘别驾莫非发现了什么?”谢庸看他。
    潘别驾摇摇头,叹口气。
    谢庸没再说什么。
    整理完证物装了箱子,众人便一起走出来,院内只留两个衙差看守。
    吕直站在门口,正与潘别驾的奴仆说什么。不意见几位官员走出来,赶忙停住,叉手行礼。
    谢庸看他一眼,微点头。
    周祈问:“昨日散场,几位郎君没在一块吃饭吧?”
    吕直摇头,嘴巴张一张,又闭上。
    “吕郎君有什么话,尽管说。”谢庸道。
    “敢问贵人,长行是怎么死的?”
    “中毒。”
    吕直面色一变。
    谢庸看看他,转头对潘别驾道:“别驾留步吧,另外还请收留吴生的这两个奴仆。”
    潘别驾赶忙答是,行礼恭送。
    谢庸与崔熠、周祈一起往行馆西门走,后面不远处跟着搬箱子的衙差。
    崔熠有与潘别驾一样的疑问:“这吴清攸是他杀还是自杀?这帮士子到底惹到了什么人?”
    “我看是自杀。”周祈道。
    “为何?”崔熠到底当京兆少尹这两年,也办过不少命案:“这砒·霜在腹中,短则不到半个时辰,长则两个时辰便会发作,按时候推算,这吴清攸固然可能是在家中服毒,也可能在外面中毒。那奴仆不是说了吗?他在外面吃晚饭,谁知道跟什么人吃的,保不齐被下了毒呢。”
    周祈摇摇头:“砒·霜中毒者多会呕吐,这吴清攸枕畔的呕吐物,稀薄如水,那是胃内汁液,他根本没与旁人吃饭。”
    崔熠略歪头,想一想,“还有旁的原因吗?”
    “他案上有未洗之笔,砚中微有余墨,那墨还未蒸腾干,应该是昨晚的,像吴清攸这种细致人,为何写完字未洗笔?关键,他写的什么?我未在案上找到他昨晚写的诗文,那箱子里最上面的是去岁在建州时做的诗赋。自然,他可能题在书册上了,但更可能是投进炭盆烧了。”
    周祈看一眼谢庸:“碳灰整庄,纸灰散碎,那炭盆中碳灰之上有些散碎纸灰,想来就是吴清攸写了又烧了的东西,兴许还有装砒·霜的纸包。”
    谢庸道:“不只这些,烧了的还有他之前写的一些诗文,应该都是与史端有关的,比如那卷《赋得长安城东观梅》。那诗文箱中的稿子近期在下,远期在上,是整理过一遍,又一起放进去的,其中未有与史端相关的只语片字。”
    崔熠点头,对,不是一个人说他们歌诗唱和过。整理与史端相关的东西,投入火盆烧了……他昨晚写了又烧了的字纸,想来是遗书了。
    “还有那兰花盆。他前晚突然把极喜欢的兰花拔了,其奴仆说,吴清攸拔兰花是因它‘长得不好,担不起兰谱上的名头’。自古便以兰比君子,吴清攸有几首兰花诗,隐见其以兰自喻。突然拔了兰花,怕是因为自悔做了不君子的事吧。”谢庸又道。
    “可他前晚拔兰花,昨晚自杀……”
    周祈冷哼一声:“做了亏心事,没考好,觉得这都是报应,就自杀了。临死要写遗书坦白,又到底怕带累家族名声,故而把遗书又烧了。”
    崔熠想想昨日在行馆西门见到吴清攸,他的神情如今品读起来,似是有些绝望惨然的意思。
    崔熠摇摇头,叹道:“这吴清攸杀了史端,又自杀……何苦来的!这帮子念书人啊……”
    周祈终于找到机会“挑拨”谢崔二人:“不要当着读书人说读书人。”
    崔熠不以为意:“老谢怎么一样?全天下像老谢这样的读书人能有几个?”
    周祈:“……”
    谢庸不理他们,只想着这“前晚”“昨晚”的时间,前晚,前晚……
    出了西门,崔熠让衙差们去查坊里的药铺子,确认昨日傍晚吴清攸有没有去买砒·霜,然后几人一起牵马往坊外走。
    谢庸在前天日暮时与周祈见到吴清攸的书肆前停住。
    “怎么的?”崔熠问。
    “我进去找本书,你们先回大理寺。”
    “哎?”崔熠有些无奈,到底纵容地笑了,这些读书人啊……
    周祈看看谢庸,没说什么。
    周祈与崔熠领着衙差带着证物骑马回大理寺,谢庸则站在书肆中吴清攸当日站的位置。
    谢庸看向那书架上层各书卷的书封,不由得微眯起眼睛,一卷一卷查阅起来。
    翻看了不短时间,他的目光终于定在其中一段上……透过那文字,谢庸眼前浮现出雪松掩映中的院子,几个士子的模样,还有昨日在西门口他们的背影。
    过了片刻,谢庸叹口气:“店主,这卷书,我买了。”
    第55章 现场捉拿
    吕直坐在小酒肆中, 面前摆着一盘腌酸芹, 一盘羊头肉,一壶酒,芹菜和肉只略吃了一点,酒壶却已空了大半儿。
    吕直又给自己斟了一盏,一仰脖饮下。
    不远处几个士子正在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儿。
    “陈九,你今年定是能及第的,到时候可莫忘了兄弟们。”其中一个捶另外一个一拳。
    另一个歪歪身子, 笑道:“那是!我们这可是吃同一坛子鱼鲊过来的交情。话说令堂腌的鱼鲊如何这般好吃?以后我饮食不下、生病长灾的时候,肯定惦记着。”
    先前说话的叹一声,笑道:“我今科是不行了, 再考两年若还不行,你又授了官, 我就去你治下,开个店铺, 专卖鱼鲊。正堂上你得给我题词, 方便我与人夸口,‘这是贵人爱吃的’。”
    “陈九”听出朋友的沮丧之意,赶忙劝道:“何至于此?”又出主意,“今年圣人整寿,兴许会有制科。玉常,你若果真这一科不利,莫如赌一把大的,就留在京里考制科。你律法书念得熟, 今年常科未有明法,兴许制科会有。制科又有一样比常科好的,中了就授官,不似常科及第的,还要通过吏部铨选。”
    被劝的那位想了想,有些心动地点头,“倒也是个办法。”
    另外一个有些醉了,大着舌头笑道:“你们就是想的太多,想的太远,这及第与否都是以后的事,先喝酒!”说着击案高歌起来。
    “陈九”和“玉常”都笑着捂耳朵,“快别唱了,堪比驴嚎!”
    另外一个却越发得意起来。
    店主人和跑堂的听见了,也只是笑。
    听着他们的话,看那醉酒狂生的样子,吕直想起另一个人来,也是这般狂放,这般闹腾,才气也好,喝醉了,那么长的歌行,一蹴而就。他有时候虽讨厌,但也不是没有好处。去岁两人都未及第,自己沮丧得很,他是个不大在乎的,却陪了自己半宿。他说话直,极少说假话,虽偶尔戳得人肺管子疼,但细想想,说的都对……
    吕直晃晃头,站起来,放下酒钱,看一眼旁桌把酒言欢的三个士子,走出小酒肆。
    二月下旬,头半夜月亮未出,天边只挂着几点寒星,化过雪的路不好走,好在吕直酒量不错,今日虽喝了不少,脚下却还稳当。
    吕直从西门走进行馆,看一眼焦宽的院子,走回自己的住处。
    身无长物,住的又是行馆,故而吕直从不锁门。他推开大门,反手插上,走进院子,来到屋里点着灯,突然发现案上放了一张纸。
    吕直拿起,是焦宽的笔迹:“地冷天寒,灯孤人单,沽得佳酿一壶,待君同饮。”
    看着这信笺,吕直皱起眉头,面色突然变得极差。他冷哼一声,大步走到墙边取了佩剑,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