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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昙摩罗伽出生的那天,圣城出现异象,晚霞漫天。他是上一代王庭君主的遗腹子,一出生就成为新的君主,王庭每一代君主出生都会伴随着各种传说,当时正好有人向王庭供奉了传说中寓意佛陀降世的优昙婆罗花,加上法师的预言,使得他是阿难陀转世的说法沸沸扬扬。
    当时王公贵族把持朝政,不想让昙摩罗伽受到百姓敬爱,将刚刚出生的他送到佛寺拘禁起来。
    他在幽禁中自身难保,居然省下自己的吃食喂养一只鹰,果然慈悲心肠。
    缘觉说起往事,也有些感慨,指指旁边几个近卫,笑着道:“我、般若和他们,本来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被卖给贵人当奴隶,侍候贵人的时候不小心犯了错,贵人大发脾气,把我们拉到广场当众鞭打,要把我们活活打死,是王救了我们,给了我们平民的身份,我们的名字都是王取的!中军近卫大多是像阿史那将军那样出身高贵的贵族子弟,只有我们这些人来自民间。”
    他满脸笑容,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崇拜。
    旁边几个近卫也咧嘴笑了笑,你一句我一句,眉飞色舞,七嘴八舌说起昙摩罗伽救治百姓的事情。
    谢冲、谢鹏几人能听懂一些胡语了,听得津津有味,不停追问。
    众人同行十几天,渐渐熟悉起来,说起昙摩罗伽,气氛更为融洽,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瑶英却听得心头猛地一跳。
    昙摩罗伽和大臣之间最大的矛盾,就在于他心中没有贵贱之分,把每个百姓视作他的子民。可是王庭不像中原,这里没有儒家教化,没有根深蒂固的君臣忠诚观念,贵族可以买卖奴隶,每个大贵族拥有土地和土地上的所有人口,类似于领主,在贵族眼中,百姓是他们的奴隶。
    所以当北戎来势汹汹时,王公贵族最担心的不是百姓的死活,而是他们能不能保住家族的财富。就像中原纷乱时,有些世家为了家族利益,不惜煽动战争,勾结外敌。
    十年前,北荣大军压境,王公贵族果断弃城而逃,没有昙摩罗伽坐镇,四路大军绝不会回头守卫圣城。
    这大概也是昙摩罗伽为什么会缠绵病榻的原因,他不仅要震慑强敌,还得防备朝中宵小。
    到最后,熬干心血,蜡炬成灰。
    瑶英出了一会儿神,蒙上面纱,舀了一碗汤水,拿起几张烤得瑄软的面饼,出了厅堂,目光睃巡一圈,果然在二楼廊道上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
    这一路上,只要他们停下休息,苏丹古一定会在视野广阔的地方警戒。
    他杀人如麻,浑身戾气,气势凶悍,没人敢靠近,瑶英却觉得和他同行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她端着汤碗登上二楼。
    转过拐角的时候,前方忽然一声尖唳,苍鹰从高处跃下,猛地朝她扑了过来,巨大的翅膀裹挟着腥风,直直扫向她的脸。
    瑶英急忙护着汤碗后退,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后倒去。
    玄色身影闪过,一只手伸了过来,揽住她的肩膀,帮她稳住身形,隔着厚厚的皮袄,贴上来的手臂坚实有力,怀抱冷冰冰的,不带一点热乎气。
    瑶英一手端着汤碗,整个人顺势往后倒在苏丹古怀里,回头看一眼脚下的楼梯,心有余悸,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要是从二楼摔下去,摔断了胳膊腿,她还怎么去高昌?
    以为她站稳了,苏丹古飞快地松开手。
    瑶英望着脚下的楼梯,还没回过神,骤然失去依侍,身子顺着惯性晃了晃,不禁轻轻地低呼一声。
    苏丹古整个人顿了一下,胳膊又伸了过来。
    瑶英怕跌了汤碗,倒回他怀里,感觉他身体绷得紧紧的,有些不好意思,转了个身,面对着他飞快站好,这次站得稳稳当当的,手里仍旧端着汤碗。
    她捧着碗,抬起头,朝苏丹古眨了眨眼睛,浓密长睫一闪一闪,含笑道:“苏将军,吃点东西吧?”
    苏丹古收回手臂,面具下的碧眸扫一眼她手里的汤。
    瑶英一直用袖子护着碗,汤还是滚烫的,热气袅袅萦绕,雪白的汤水,浮了些撕碎的面饼,汤汁浸泡,面饼洁白晶莹。
    苏丹古没有做声,也没有要接汤碗的意思。
    瑶英双手往前递了一递:“这汤暖胃驱寒,将军略用些吧,再往前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客舍。”
    苏丹古视线落到她手指上,她怕羊汤冷了,趁热端过来,娇嫩的手指和掌心被烫得通红。
    他沉默着接过碗。
    瑶英又摸出几枚圆圆的面饼递给他,这些面饼是她让谢青带着的,稍微用火烤一会儿,外壳又酥又脆,内里鲜嫩松软,刚才缘觉他们都说好吃。
    苏丹古接了汤碗和面饼,转身径自走了。
    瑶英不由得失笑,看向一旁的高台,苍鹰耷拉着翅膀立在风口处,锐利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看。
    刚才可是吓了她一大跳呢!
    她轻声问苏丹古:“苏将军,我能喂它吃点肉干吗?”
    她见过缘觉、苏丹古和其他亲兵喂苍鹰,这只鹰虽然高傲,倒也不会随便抓伤人。
    苏丹古回头看她一眼,不知道面具下是什么表情。
    瑶英已经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肉干,站在苍鹰跟前,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双眸乌黑发亮。
    就好像刚才吓着她的不是这只鹰一样。
    苏丹古道:“它刚才差点让公主摔下去。”
    瑶英笑了笑:“它在为将军警戒,我不请自来,它要为将军示警才会吓着我的。”
    苏丹古看她半晌,点了点头。
    瑶英笑逐颜开,往前走了几步,朝苍鹰摊开手掌,轻声问:“你爱吃这个么?”
    苍鹰睨她一眼,很不屑的样子。
    瑶英耐心地软语哄它:“我还没谢过你呢,你比海都阿陵的阿布要威武多了。”
    苍鹰似乎听懂了她这句话,傲慢地闪了闪翅膀,尖喙对着她摊开的手指轻轻啄了两下,有些刺痛。
    瑶英没躲开,手掌一直摊着。
    苍鹰叼走了她手心的肉干。
    瑶英看着苍鹰,心里暗暗琢磨:北戎和王庭都驯养了信鹰,在这里,鹰是高空中的霸主,信鸽遇上信鹰,肯定会被后者猎杀,假如她也有只信鹰就好了。
    不知道神通广大的胡商能不能帮她买几只信鹰。
    她倚在土台前,一边想着心事,一边逗着苍鹰玩。苍鹰桀骜,不怎么理会她,只有吃完她掌心里的肉干后才不耐烦地勾勾她的袖子,催促她再拿点肉干出来。
    瑶英不敢多喂它,朝它一摊手,示意没了。
    苍鹰抬起爪子就走开了。
    瑶英失笑,回头看苏丹古。
    他背对着她喝汤,一点声响都没有,亲兵近卫交口夸赞的汤,他喝得平平淡淡,就像在喝水一样。
    瑶英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雨点似的马蹄声。
    她循声望去,东边方向尘土飞扬,蹄声哒哒,十几匹快马朝着客舍的方向疾驰而来,骑手都是一身厚厚的皮袄,脸上蒙了面罩,看不出是什么人。
    苏丹古非常警觉,立刻放下碗,立在土台前眺望了一阵。
    “是北戎人。”
    瑶英眼皮猛地一跳:“将军怎么知道他们是北戎人?”
    苏丹古声音沙哑暗沉,道:“他们骑的健马是北戎马场的马。”
    瑶英心头微沉。
    北戎占据了大片水草丰美的草原,其中有好几处原来是北漠最大的马场,驯养的马匹膘肥体键,为北戎骑兵提供战马。苏丹古说得这么肯定,应该不会认错。
    苏丹古朝楼下戍守的近卫做了个手势,近卫会意,飞快奔进厅堂,提醒众人蒙上面巾,准备启程。
    众人已经吃饱喝足,利落地起身收拾行囊,离开客舍。
    北戎人速度很快,转眼间已经驰到客舍跟前。
    为首的男人摘下面罩,呸呸几口吐出嘴中尘沙。他身体健硕,壮实得像头牛,卷发披肩,一双浅褐色的眼睛,身穿裘袄,脚踏皮靴,一边翻身下马,一边骂骂咧咧,抱怨天气。
    驿站没有后门,瑶英和苏丹古几人各自低头整理行装,北戎人以为他们是寻常商人,略打量他们几眼就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其中一人不耐烦地催促店家:“有没有什么吃的?只要是热乎的,赶紧送上来!”
    店家一叠声答应。
    瑶英蹬鞍上马,目光落到那个壮硕男人身上,脸色一变,立马收回视线。
    她不动声色,驱马走到苏丹古身边,小声道:“苏将军,那个人是北戎的小王子。”
    苏丹古看她一眼。
    瑶英压低声音:“他是瓦罕可汗最宠爱的小儿子,总是留守牙庭,将军可能没见过他,我可以确认没认错人。”
    苏丹古嗯了一声。
    众人不露声色,离了客舍,身影融入茫茫风雪之中。
    瑶英心头沉重。
    小王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一切和海都阿陵有没有什么联系?
    ……
    瑶英和苏丹古从沙城出发前往高昌的时候,千里之外,茫茫无垠的戈壁,另一支队伍正在向伊州进发。
    马车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车中的女子受不得颠簸,忍不住掀开车帘,对跟随的护卫道:“还有几天能到伊州?”
    护卫抱拳道:“公主,您再忍耐几天,就快到伊州了,您马上就能见到义庆长公主了。”
    女子脸上露出几分期盼,放下车帘,缩回车厢。
    她马上就能见到姑母了。
    护卫放慢速度,故意落后几步。
    身后一名护卫驱马往前,和他并行。
    护卫用方言小声道:“你找个机会传信回去,福康公主快到伊州了,我们已经取得福康公主的信任,等到了伊州,再想办法探听文昭公主的下落。”
    另一名护卫面色为难:“现在到处都被封锁,几处关卡守得铁桶一样,怎么才能把文昭公主可能还活着的消息送回长安呢?”
    护卫嗤笑了一声:“你真是木头脑袋!北戎人是怎么和福康公主暗中通信的?我们就用他们的人来传递消息!”
    另一名护卫恍然大悟,点头应是。
    第62章 决断
    长安, 东宫。
    夏日炎炎,沉李浮瓜, 地势低洼的太极宫今年格外潮湿而闷热, 长廊阶前苔痕斑驳,摩羯纹地砖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折射着湿光。
    聒噪的蝉声中,内侍引领着一名风尘仆仆、身着青色官袍的青年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书阁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