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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节

      长街出口的地方一片狼藉,遍地都是摔烂的瓜果。
    今天的法会有几千信众聚集,就在刚才,有几千人围住她……
    他手指捏紧佛珠,僧鞋踏过一地脏污,一步一步朝巴伊指的方向走去。
    角落里,几个亲兵守着一个年轻女子,她鬓发散乱,素净的灰色长裙上满是瓜果汁水的污迹,脚上的一只靴子掉了,袖子的一边划了一条大口子,露出雪白的肌肤,手肘上有几道微红的印子。
    听到脚步声,她抬头望过来,看到一身袈裟的昙摩罗伽,神情错愕,怔了一会儿,略有些尴尬。
    “对不起。”她朝罗伽微笑,“我给法师添麻烦了。”
    昙摩罗伽垂眸凝望她半晌,视线扫过她手上那几道磕碰出来的红印。
    疼吗?
    他想问。
    高台上还未撤下的经幡猎猎飞扬。
    他纷乱的思绪一点一点收敛,淡淡地道:“上马车,回寺。”
    第145章 明月奴
    车轮轱轱辘辘, 马车晃了过来。
    瑶英看一眼马车上象征佛家七宝,瑰丽光耀的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 再看一眼满地摔烂的瓜果, 站着没动,小声道:“法师, 我没事。”
    昙摩罗伽手握持珠,也站着没动。
    两人之间隔着一地狼藉,微风拂过, 车檐前和銮玎玲。
    一串脚步踏响,近卫捧着瑶英掉落的靴子回来,“公主,找着了。”
    昙摩罗伽撩起眼帘,朝近卫抬起手, 持珠轻晃。
    近卫呆若木鸡。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李仲虔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 快步朝瑶英走进,瞥见近卫手里的靴子,走了过去, 伸出手。
    近卫捧着靴子,看一眼面容沉静的昙摩罗伽, 再看一眼神色阴沉的李仲虔, 眼睛瞪得溜圆,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气氛凝滞了一瞬。
    李仲虔双眉略皱,看向昙摩罗伽, 凤眼微挑,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几眼,大手张开。
    “拿来。”
    他沉声催促近卫。
    近卫连忙将靴子递给他。
    李仲虔接了靴子,走到瑶英面前,蹲下,为她穿上靴子。
    “人都散开了,我们先回去,没受伤吧?”
    瑶英摇头,穿好靴子,抚了抚鬓边散乱的发丝,迫不及待地拉着李仲虔上前几步,笑道:“阿兄,先等等,这位就是对我恩重如山的昙摩法师。”
    说着,转头看着昙摩罗伽。
    “法师,我找到我兄长了!”
    他曾为她祈福,希望她能早日和兄长团聚,她现在找到阿兄了,即使没有摩登伽女的事,她也希望能带李仲虔来见他。
    昙摩罗伽凝眸看着瑶英。
    她衣衫脏污,长发蓬乱,有些狼狈,眼中却毫无羞恼之意,面庞皎然生光,眉梢眼角盈满欢快的笑意,似漫天繁星闪烁,璀璨夺目。
    他很少看到她笑得这么轻松欢畅,也从未见过她和谁这么亲昵。
    这般快乐,刚才的那场骚乱对她来说,只是不值一提的齑粉,风吹吹就散了。
    她还不到十八岁,正值青春年少,本该如此。
    江天一色,皎皎明月,潋滟清波千万里,肆意张扬明艳。
    那些沉重的压力,辛酸的过往,都应该离她远远的。
    瑶英挽着李仲虔的胳膊,笑意盈盈。
    李仲虔笑了笑,低头看她,手指拂去她发丝里的尘土,感觉到昙摩罗伽的目光久久地凝定在瑶英脸上,眸底闪过一丝疑惑,抬头,对上昙摩罗伽清冷的视线。
    他行了个礼,郑重地道:“舍妹遭歹人觊觎,流落王庭,幸得法师庇护,才能逃脱,在下感激之至,无以为报。”
    昙摩罗伽回过神,道:“不及公主对我的恩义,若无公主相救,我亦无法施以援手,因缘际会,是诸法空相。”
    瑶英一笑。
    李仲虔笑道:“法师果然如舍妹所说,佛法高深,仁心高义。在下初至王庭,一路所见,王庭富庶,太平安宁,法师得万民敬仰,名声隆重,为庇佑舍妹,才有谣言纷传,舍妹心中愧疚不已,在下亦惶恐不安,此来圣城,既是为当面感谢法师大恩,略尽心意,也是为了结摩登伽女一事……”
    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道,“以免连累法师名声,也免得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信众有多虔诚,疯狂起来时就有多狂热,一经煽动,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李瑶英在王庭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他们不会允许她真的玷污他们的神。
    来圣城的路上,李仲虔留心观察,所过市镇无论繁华还是人烟稀落,几乎处处佛刹,牧民的帐篷中也会设供奉,百姓越崇敬佛子,就越无法接受给他们带来安宁的佛子和一个汉女牵扯太深。
    他们当然不会在佛子面前表现出什么,所有憎恶只会落到瑶英身上。
    昙摩罗伽和李仲虔对视,眸如深井,平静无波。
    “好。”
    他捏着佛珠,轻声道。
    轻飘飘的一个字,重如万钧。
    她离开以后,让人送回一封信,信里说了,一找到兄长,她会按照约定,宣布不再迷恋他。
    他知道会有这一天。
    瑶英站在一边,轻轻哆嗦了一下,瓜果汁水浸透衣衫,紧贴在身上,风吹过,凉飕飕的。
    李仲虔立刻发觉了,“舍妹身体不适,略有不便,在下先带她回去,稍后至王寺求见法师。”
    瑶英想了想,没说话。
    她穿着这一身,确实不好直接去王寺。
    在旁边观望了一阵的毕娑见状,上前,笑着道:“车马都备好了,公主和令兄还是一同去王寺吧,今天出了这样的事,可能还有人躲在巷子里,想找公主的麻烦,公主还是谨慎些为好。”
    瑶英面露迟疑。
    毕娑道:“公主住过的院子天天都有人打扫,公主和令兄可以去那里暂住,也好让令兄看看公主这一年住的地方。”
    瑶英微怔,朝昙摩罗伽看去,他脸色平静。
    李仲虔沉吟片刻,点头应下。他想看看瑶英住的地方。
    众人准备动身,毕娑请瑶英先行,李仲虔推辞道:“法师乃王庭君王,在下和舍妹不敢和法师同行,法师先请。”
    毕娑眯了眯眼睛。
    昙摩罗伽转身,眼神示意近卫,近卫捧着一件干净的白袍走到瑶英身前。
    他转头看她:“披上。”
    别生病了。
    说完,他转身离去,绛红袈裟落满日光,清冷光华流转。
    ……
    昙摩罗伽乘坐马车离开后,瑶英和李仲虔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多等了一会儿,估摸着没人注意到他们了,这才去王寺。
    瑶英披着白袍,脸上蒙了面巾,这回没有近卫军和百姓认出她。
    李仲虔盯着她身上的卷草金纹白袍看了一会儿,“佛子待你很好?”
    瑶英点头:“法师待我很好。”
    “他有没有……”李仲虔欲言又止。
    瑶英:“有没有什么?”
    李仲虔笑了笑,“没什么。”
    他看着瑶英长大,她从不会耻笑爱慕她的少年郎,但是也不会亲近谁,宴会上少年郎们想方设法接近她,她大大方方一笑,客气有礼,又有种高不可攀的风清云朗。
    在喜欢的人面前,她才会顽皮戏谑,会婉转撒娇。
    她长这么大,除了自己这个兄长,李仲虔还没见过她对哪个男人像对佛子那样亲昵信任,就好像他们认识了很久似的。
    虽然刚才她和佛子没说什么话,可是他们眼神交流,她举手投足间对他的那种不自禁的、迥然不同的亲密显露无疑。
    而佛子对她的关注也有些古怪。
    不知道为什么,李仲虔忽然想起李玄贞。
    李玄贞冒着生命危险护送他来王庭和瑶英团聚,绝不单单是因为内疚,那个男人阴郁偏执,反复无常,助西军收复瓜州后,一定会再回来找瑶英。
    李仲虔心头微沉。
    佛子是一位得道高僧,瑶英很敬仰他,也许自己关心则乱,想多了。
    近卫领着他们避开人群,从夹道绕过王寺,来到瑶英住的小院。
    院中郁郁葱葱,葡萄架上密密匝匝,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葡萄低垂,院中长廊打扫得一尘不染,土墙上砌有通风的花窗,明亮整洁。
    瑶英在院中转了一圈,发现所有陈设物件都是她离开时的模样,连她没看完的经书都保持原样,摊开放在书案上,边角压了镇纸。
    侍仆说:“阿史那将军吩咐我们天天过来打扫。”
    瑶英失笑,毕娑还真细心。
    她拉着李仲虔看自己住的屋子,告诉他自己每天做什么,亲兵们住哪里,墙上哪一处印子是亲兵比武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
    李仲虔静静听着,末了,揉揉瑶英的发顶。
    知道她在王寺过得不错,他很欣慰。
    瑶英道:“阿兄,佛子真的对我很好,昙摩家和汉人仇深似海,他依然庇护我,我败坏他的名声,王庭百姓自然会仇视我,今天发生的事和佛子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