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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正是。”薛盈现在觉得,没有比在自己的店里做些喜欢的美食更开心的事了。李府大厨房虽然材料设备齐全,但规矩太多,饮食禁忌也多,自己在市井间自由惯了,若不是为了钱,她实在不愿意去李府受约束。
    刘景年吃饱了饭,看薛盈越发顺眼,忽得笑道:“我还以为薛娘子不打算在李府做厨娘了呢。若是这样,我肯定花大价钱请你到寒舍掌厨,薛娘子这样技艺高超的厨娘,就是打着灯笼也难寻呢。”
    薛盈也笑了:“我在李府呆上一年半载,还是要回瓠羹店的。到时候我会将店扩张一些,还会尝试新菜色。刘御史若喜欢吃我做的菜,多多来捧场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六一快乐呀
    第16章
    秋风吹散了暑热,转眼又到了贴秋膘,食羊进补的日子了。
    自从薛盈到李府做厨娘后,刘景年来找李维蹭饭越来越频繁。这一日下值,也跟着李维一同回府,李维皱眉问:“平甫今天又想吃什么?”
    刘景年笑道:“一入八月,羊肉便越来越肥美。烦请贵府薛娘子做羊肉菜肴吧。”
    没过多久,薛盈便接到李维的指令,笑着问郑良:“刘御史今日又来了?我见他喜欢吃面食,不如我们做古楼子吧。”
    郑良笑道:“刘御史只说要吃羊肉,至于做什么菜,薛娘子做主就好,只是要快些,阿郎和刘御史都有些饿了。”
    郑良走后,大厨房的一众娘子就开始忙活了。
    古楼子是前代美食,将一斤羊肉铺在巨大的胡饼中,加入胡椒、豆豉等调料,再以油酥混合,贴入炉内烘烤,待羊肉半熟就可以食用了。
    薛盈前几日照古法做了一回古楼子,味道倒是不错,但羊肉半生不熟还带着血丝,她实在吃不惯,今天便想改良一下。
    薛盈对王娘子道:“上一回我让你煮的奶渣做好了吗?”
    王娘子问:“已经做好了。只是做古楼子需要用到奶渣吗?”
    薛盈笑道:“我自有道理,你先把奶渣使劲搅拌一会儿,分离出奶油来。”
    薛盈开始调制古楼子的馅料。为了让羊肉充分受热,她将半斤羊肉剁成细泥,又加入盐巴、胡椒粉、葱花、豆豉、芝麻油等调料。
    那一厢陈娘子已经将面和好了。薛盈见王娘子通过用力搅拌,已经成功分离出洁白莹润的奶油,厨房内奶香四溢。
    陈娘子笑问:“这是打算做滴酥鲍螺吗?只可惜我手笨,挤不出螺蛳样的纹溜。”
    薛盈笑道:“留一半做滴酥鲍螺,剩下的一半我打算和进面里,这样烤出来的饼皮更酥香。”
    陈娘子佩服地看了薛盈一眼,在面中加入几块奶油开始用力揉,直到把油脂充分揉到面里去才罢手。她随口问薛盈:“是要把肉馅都放到面饼里吗?”
    薛盈摆手道:“我来吧。面饼太大,容易受热不均匀,还是小一点好。”
    等到面醒好后,薛盈把面切成六个大小一致的剂子,再擀成牛舌型,在上面刷上一层薄薄的羊油,然后抹上羊肉馅卷成卷,饼胚便做好了。王娘子也给砖炉烧好了火,小心将饼胚放入烤制。
    陈娘子笑道:“虽然入了秋,天气还是热。羊肉火力大,我再做几碗冰雪冷元子降降火吧。”
    陈娘子将黄豆炒熟去壳磨成豆粉,加入蜂蜜拌匀,又加适量的水揉成圆圆的小团子,再倒入冰水,冰雪冷元子便做好了。橙黄的团子配上晶莹的浮冰,看上去格外赏心悦目。
    古楼子也烤好出炉了,金黄的饼皮裹着丰富的馅料,一股浓烈的奶香和肉香扑面而来,王娘子暗暗咽下自己的口水。
    因古楼子和冰雪冷元子都要现做现吃,薛盈迅速将它们放入食盒,嘱咐送餐的婢女道:“一定要快些送到,冷了就不好吃了。”
    今日的晚饭刚一摆在食案上,刘景年当即喜形于色:“是古楼子,我好久没吃过了,上次还是在东鸡儿巷郭厨吃到合心意的古楼子。”
    只是眼前这一份古楼子未免袖珍了些,刘景年迟疑着用手抓了一份品尝,刚一入口有浓浓的奶香在舌尖萦绕,经过充分的烘烤,古楼子的饼皮酥脆,馅料软嫩多汁,有羊肉特有的丰腴鲜美,还带着胡椒的刺激辛辣。刘景年一连吃了好几块,正打算去抢最后一块,却被李维不动声色夺了去。
    刘景年有些诧异,他什么时候也这么贪嘴了,却见李维虽然还是那副斯文高冷的样子,但吃得却很快,不过片刻功夫,那块古楼子便下了肚。
    刘景年有些意犹未尽,眼光转向身边的这碗冰雪冷元子。碎冰还未化掉,小巧的元子发出蜜一样的光泽,他正巧有些燥热,便舀了一勺品尝。一股冰凉的气息驱散了烦热,元子细腻清甜,带着阵阵豆香,他很快将这碗冷元子吃完了。转头看向李维,他竟比自己吃得还快。
    刘景年满足地叹息一声:“子京,我真羡慕你,家中有薛娘子这样技艺高超的厨娘。你把她请过来来,我要问问这古楼子是怎么做的?”
    一旁服侍的郑良看李维并无反对之意,便去大厨房请薛盈去了。
    薛盈来到李维房中,规规矩矩给他行过礼,转眼看到刘景年,不知怎的原本忐忑的心情就缓解了,笑道:“刘御史也来了,晚饭准备的仓促了些,万勿见怪。”
    刘景年忙笑道:“薛娘子说得那里话,上回你在瓠羹店招待我,我还没致谢呢。”
    李维不由扫了刘景年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们两个何时这么熟稔了?
    刘景年又问:“今天的古楼子,比我在东鸡儿巷郭厨吃过的还要好,薛娘子是在馅料中放了奶酥吗?”
    薛盈笑道:“是在饼皮中混入了奶油,这样烤出来口感更酥脆。另外,饼胚我做得小了些,更容易烤制入味。”
    “怪不得。”刘景年叹道:“古楼子原是前朝美食,到了薛娘子手中,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李维咳嗦一声对薛盈道:“我有些渴,你去取些熟水来。”
    等到薛盈取了熟水过来,她先给刘景年递了一盏,转头看见李维阴沉的目光,心中一颤忙道:“阿郎,刘御史是客,婢子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吗?”
    她忙又给李维先上一盏熟水,心道:八成是自己在这里,妨碍了阿郎与刘御史单独相处,还是赶紧知趣一些赶紧走吧。
    薛盈低声道:“阿郎,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婢子就先退下了。”
    谁知李维根本不理她,反而对刘景年道:“时候也不早了,令堂还在家中等待,平甫还是赶紧回去吧,省得我再落埋怨。”
    刘景年本来正与薛盈聊得正兴头,听到李维这么说,大为扫兴,迟疑片刻,向李维拱拱手,起身离去了。
    薛盈心中纳闷:居然把刘景年赶走了?这跟自己想象得不大一样呀。来不及多考虑,忙也悄悄地退出去。
    “站住!”
    薛盈身子一颤,回首望向李维,他的目光越发阴沉:“进府的这些日子,教引嬷嬷都叫了你那些规矩?”
    提起这点,薛盈就无比郁闷。她母亲逝世得早,幼时父亲教她读书,也主要教些经史,至于《女诫》《女论语》等女学典籍,她是丝毫不知晓。教引娘子被她的无知震惊了,这些日子没少给她留功课。
    薛盈叹了口气道:“这两天张娘子一直在教我读《女论语》。”
    “哦。”李维负手而起,慢慢走向她,淡淡道:“《女论语》开篇便讲女子如何立身,你倒给我说说看。”
    薛盈努力回忆:“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净,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属,莫与姓名。”
    “够了。”李维打断她:“薛娘子背书还可以,可做起来却根本不像那么回事。行动坐卧不合规矩也就罢了,还没有内外之分,动辄与外男随意搭讪调笑,难道这就是张娘子教你的规矩?”
    原来他在这里等着自己呢,不过是和刘景年多聊了两句罢了。薛盈心中不服,提高了声音道:“回阿郎,婢子觉得这《女论语》并不适合婢子这样的人。”
    李维冷笑一声:“近世妇人识字,先要读《女论语》,你倒说说怎么不适合?”
    薛盈索性心一横道:“婢子本是孤女,婢子爹爹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把薛家瓠羹店开下去。为了完成父亲的嘱托,婢子无法像大家娘子一般守在深闺,抛头露面,招揽客人在所难免。在婢子眼中,无论男女,只要喜欢我做的菜,便都是我的顾客,怎么能严守内外之分置之不理?阿郎博学多才,应该知道礼有经,亦有权。对婢子而言,没有什么比继承爹爹的遗志更重要,至于外人那些闲言碎语,婢子根本不放在心上。”
    薛盈见李维并不说话,继续道:“更何况,婢子以前虽然没有学过《女论语》,却也知道《女论语》的作者宋氏姐妹皆是前朝名扬一时的才女,贞元中被召入宫教公主嫔妃读书,常与朝臣唱合,宫中诸人皆称其为学士。如此看来,宋氏姐妹也没有严守内外之分。婢子以为,女子立身一靠德行,二靠技艺,宋氏姐妹终身未嫁,也是靠这两点立身的。”
    李维沉默片刻,忽然问:“这么说来,薛娘子也打算效仿宋氏姐妹终身不嫁,靠厨艺过一辈子?”
    薛盈随即道:“靠手艺养活自己,不用看他人的脸色,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又是一阵沉默,李维终是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李维居然不斥责自己荒谬,就这么轻易放过了?薛盈有些不敢相信,忍不住看向他,因背着灯光,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薛盈暗自松了口气,忙忙地走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古楼子是唐朝美食。《唐语林》记载:时豪家食次,起【用】羊肉一斤,层布【辅一层羊肉馅之意】于巨胡饼【特大的胡饼】,隔中【胡饼的夹层中】以椒、豉【豆豉】,润以酥,入炉迫之【将饼贴入炉内,以火烘烤】,候肉半熟而食之。呼为“古楼子”。
    第17章
    八月二十是太夫人五旬寿辰,届时亲友全来,恐宴席排设不开。李维与李嘉商议,定于八月十九到八月二十一开三日宴席。外花厅李维负责接待官客,内花厅李嘉负责招呼堂客。十九日宴请皇亲国戚并一众上峰,二十日宴请李氏一族尊长,二十一日方宴请众亲戚并合家老小。
    因李维是天子近臣且颇受宠信,礼部奉旨钦赐彩缎四端、黄金五十两,有那等善于趋附之人见李府如此风光,便想方设法拉关系送礼。谁知李维早就与门房说好了,除非是近亲,否则送来的礼物一概不收,倒也省了不少心。
    到十九日,李府上下张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两府两制三司台谏长官及夫人皆来贺寿,太夫人亲自出二门迎客,直闹到傍晚方休。二十日宴请李氏一族尊长,太夫人亦不敢托大,足足陪到戌时方散。待到二十一日,太夫人一则实在乏了,二则来的全是平辈或晚辈,便在宴席上略坐了片刻,借口身体不适回去休息了。一众亲眷都是李维、李嘉兄妹二人出面招待。
    李维的父亲李佑去世后,两个庶弟都已成年,便分出去带着生母林氏单过,此日前来贺寿,见到李府如此富贵排场,心中难免有些酸涩。
    林氏指着案上的一碟滴酥鲍螺对李嘉道:“此物当真稀罕,入口而化,沃肺融心,自你爹爹去世后,我便很少吃到了。”
    李嘉眉头微皱,当着一众亲戚晚辈,林氏这么说是有意给自己难堪,思量片刻笑道:“林支婆说得那里话,滴酥鲍螺在坊间也常见,若喜欢吃,让二哥三哥买来孝敬您也就是了。”
    林氏摇头叹道:“三姐儿有所不知,你二哥靠着父荫,现如今只是一名太常寺的太祝,俸禄微薄,你三哥只是个白丁,那里有余钱买这些东西。他二人与大哥虽不是一母所出,但毕竟是同父,如今大哥出息了,也该照应一下弟弟们才是。”
    李嘉心中冷笑,以大哥的脾气,若非考虑到与二哥、三哥是同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早就出手报复了,那里能让林氏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李嘉淡淡一笑道:“林支婆说的是正理,只要二哥、三哥用功读书,考上进士,大哥自然会在朝中照应,否则就算有心也无力呀。”
    林氏的两个儿子自幼与李维一处读书,偏偏资质鲁钝,李维十六岁便高中榜眼,两个庶弟如今快二十五岁了,却连个举人的功名都没混上。这是林氏的心病,如今被李嘉说破,当即沉默下来。
    李嘉懒得再跟她多说话,向众位亲眷笑道:“怎么果品还没有上齐,我去厨房催一催。”说完转身走了。
    这几日府上宴席不断,薛盈等人在大厨房也忙得够呛。见到李嘉来了,忙迎上去道:“果品和冷盘马上就好。”
    李嘉沉声道:“不急,花厅内太闷了,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薛盈见李嘉面色不大好,问道:“小娘子近日忙着招待宾客,想是太累了吧。”
    李嘉摆手道:“我年纪轻,多操劳一些也没什么。只是看到林氏那样子便有气。当初爹爹在世的时候,她一贯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大哥经常被叫过去挨训,我这个女儿,对爹爹来说有与没有无甚区别,娘娘不知背地里流了多少眼泪。如今大哥出人头地了,她自己的儿子没出息,反倒来求大哥照应,真不知道那来的脸!”
    涉及李家的私事,薛盈这个做下人的也不好插嘴,只得保持沉默,李嘉也觉得自己今天说的话有些多,换了个话题问:“这几日寿宴,我算是领教了薛娘子的本事,今日又打算做什么新鲜的吃食?”
    薛盈笑道:“地窖还剩下一些冰,前些日子我做了酥山冻上了,今日天气不凉,便拿出来吃吧。”
    “酥山!”李嘉很快兴奋起来:“自从去年夏天吃酥山闹肚子,我已经好久没吃过了。”
    陈娘子在一旁解释道:“用河水冻的冰容易闹肚子,这回的冰是去年冬天用沸水冻成的,绝对干净,可保无事。”
    李嘉放下心来,那一厢薛盈已经将酥山从地窖中取出,高一尺有余,薛盈又在上面插上菊花和紫苏叶做点缀,越发像坊间卖的假山了。
    李嘉刚一靠近那酥山,便有一股寒气袭来,因加了蜂蜜和奶酥,山体呈诱人的琥珀色,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
    薛盈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笑道:“小娘子可以尝一口,这酥山很大,稍微挖一勺也看不出来。”
    李嘉犹豫片刻,还是没能抗拒美食的诱惑,在不损坏酥山造型的前提下,小心翼翼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是记忆中冰爽又甜蜜的味道,还带着一股浓浓的奶香。因薛盈将冰块打得很碎,口感十分绵密,很快便在舌尖化掉了。
    糟糕,吃了一口居然还想吃,李嘉怕继续呆在这里控制不住自己,嘱咐薛盈赶紧将酥山送到宴席上,便匆匆离开了。
    酥山甫一入席,便引起一阵惊叹声,在李维的催促下,来客纷纷拿起勺子品尝这难得的珍味,望着众人满足的笑脸,李维忽觉得一阵恍惚。
    与一般孩童一样,李维幼时最爱吃酥山,只是后来再也不爱了。
    他记得那是一年秋天,他与庶弟李晖在一起玩,因抢玳瑁盘起了争执,他气急之下将李晖推倒在地上,原本没什么大事,但林氏心疼亲子,在爹爹那里哭诉了一番,爹爹大怒,罚自己在上房外长跪。
    他那时只有八岁,十多年光阴倏忽而过,他依然清晰记得那日的每一个细节。
    已经在院中跪了两个时辰了,秋雨绵绵而下,一开始尚细如游丝,后来便连成了线,院中那梧桐的叶子已经尽被打湿,不能再给他丝毫的遮蔽。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膝头和袍摆都湿透了,再多得片刻,他浑身都被雨水打湿,秋风带着寒意吹来,他忍不住一阵瑟缩。膝下一开始尚有痛觉,此时却早已麻木。他咬牙跪直了身子,隔着密密的雨线向上房望去。华灯初上,隐约有笑语传来,想是爹爹陪林氏母子在用晚餐。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二个弟弟先后走出来,早有下人撑开了油伞,替他们遮住了疾雨。
    李晖下了台阶,在他身旁略略停驻,轻笑道:“大哥怎的如此狼狈,爹爹叫你进去呢。”言罢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