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方正言冷声问:“那你又是如何推测这信笺与我有关?”
李维忽得笑了:“是那信笺上的香气。我记得子城最善制香。所著《香谱》之中记载过一古方,叫二度梅花,乃是去梅花、侧柏之干品打细粉,与沉香、松香、苏合香和白芨浓汁混合而成,此香的制法甚是复杂,这满京城的士大夫中,怕是只有你会做了。”
方正言面色微变,终是笑道:“看来子京知我甚深呐。我如今落到你手里,倒也甘心。”
李维话音刚落,刘景年便失声道:“子京,你我,还有子京皆是嘉正三年的进士,少年登科,仕途顺遂,你究竟有什么想不开非要与夏国人搅在一起,行此悖逆之事。”
方正言陡然变色道:“少年登科,仕途顺遂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场笑话,自从庆丰二年起,我早就不是当年春风得意的方子城了。”
李维向方正言投去怜悯的目光:“我记得令尊是庆丰三年去世的?”
先帝与刘梓安创行新法,方正言的父亲方确为得力干将,后来先帝英年早逝,太皇太后垂帘,苏宜当政,新法俱废,新党尽被贬斥,方确亦被贬到安州做知府。
方确心中难免有怨气,在游览安州名胜翠微亭时,曾作诗影射朝政,诗言:矫矫名臣郝甑山,忠言直节上元间。钓台芜没知何处,叹息思公俯碧湾。
这首诗传到京城,苏宜当即向太皇太后进言:方确这是引用唐上元年间郝处俊谏高宗传位于武后事影射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闻言大怒,当即将方确流放岭南新州,他很快便在那里郁郁而终。这就是当时轰动朝野的“翠微亭诗案”,正好发生在庆丰三年。
对于这件事,李维和刘景年亦有所耳闻,可是却从未听方正言提起过。
刘景年皱眉道:“此案原是苏宜捕风捉影,处置过甚,令尊的遭遇也确实令人唏嘘。但你身为臣下,怎可对朝廷心怀怨怼,与夏人结党行此悖逆之事?”
方正言陡然提高了声音到:“为什么不能心怀怨怼?你们可知道家父临死时有多凄凉?你们可知道家父死后不久家母亦郁郁而亡。我一路护送父母的棺梓回洛阳老家。方家家产尽被抄没,我当时只是秘书省正字,俸禄微薄,连最后的丧葬费都拿不出。向亲友借钱,他们又都避之不见,走投无路之时,还是景仁寺的第二任住持灵远大师出资相助,家父家母方得入土为安。他就是我的再世恩人,他叫我做什么,我自然相从。”
“六年了,我对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从未后悔过。只有一点,每当我强迫自己在苏宜那个老匹夫面前卑躬屈膝的时候,我都对异常鄙视自己。他就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恨不得生啖其肉。”
李维面上神色悲喜难辨,半响方道:“子城,如论如何,这里是你的父母之邦,你与夏匪勾结在一起,不仅是谋逆,更是叛国。方参政为人忠直,他若还在世,想必也不会赞同你这么做的。”
“更何况,吴知事是无辜之人,子城为了达成目的,竟然设计将他谋害,夜半无人时,反躬自省,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方正言忽得笑了:“子京居然和我谈良心!我爹爹被苏宜所害,无辜冤死,朝中的一众高官显贵缄默不言,良心又何在?”
李维内心叹息一声,终是冷声对一旁的张权道:“给我把他拿下。”
谁知方正言用力拍了怕手,门外顿时涌进来五、六个死士,方正言冷笑道:“子京,你聪明一世,可终究漏算了一招,我既然有胆子谋逆,自然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是面条控,既爱山西刀削面、刀拨面筋道的口感,又爱苏杭一带面条丰富的浇头。所以把二者混到一起写了,轻拍。刀拨面起源于何时,有待考证,我就先用到这里了,嘿嘿。感谢在20200628 11:41:46~20200629 19:0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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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张权见情形不对, 决定先下手为强,抽出□□的宝剑向为首的壮汉刺过去,那几人亦急忙拔剑应对, 一时间前厅乱作一团。
那五六个壮汉皆是方正言豢养的死士, 张权虽然武艺高强, 可终究寡不敌众, 渐渐落了下风。为首的那名壮汉抓住张权的一个疏漏, 趁机将他制服在地。
李维和刘景年皆是书生,根本不会武功,薛盈就更不必说, 方正言冷笑一声吩咐道:“把他们押到西厢房里, 派人严加看守,切勿让他们跑了。”
李维提高了声音道:“子诚,我劝你不要执迷不悟,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方正言的眼神一黯,终是冷声道:“我自从选择了这条路, 就从没想过回头, 所有的后果我自会承担。子京还是担心自己眼下的安危吧。”
李维等人被那几名死士推搡着来到西面厢房中。这里想是很久没有打扫过了,地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陈设亦极其简陋,靠南陈设着一张简陋的木床, 此外便是一案两椅而已。
刘景年一进去便顿足长叹:“早知如此,我就不该那么好奇,跟着你们来凑热闹了。如今可好, 活活要搭上自己的性命,这却怎么说?”他又抱怨李维:“子京也是的,明知这里是龙潭虎穴, 就该多带些人来才是。”
李维转头看了看窗外,显然有人在那里值守,他默默抽出手帕将椅子擦干净,坐下来一言不发,此时天渐渐黑了下来。
方府前厅,方正言嘱咐管家道:“李维既然发现景仁寺不妥,必会及时奏报朝廷,我们原来的计划看来是行不通了,通知他们提前动手吧。”
管家忙答应了,又请示方正言:“关在西厢房的那几个人,阿郎打算如何处置?”
方正言愣了一下方道:“暂且押着,一应茶水饭食不能缺少,莫要亏待了他们。”
管家纳闷道:“阿郎又何必对他们过于客气,难道是因为顾念旧情?”
方正言凌厉的目光扫了过去:“你跟随我多年,应该知道我的规矩,不该问的话不要问。告诉那些下人老实一些,对薛娘子尤其要客气一点。”
管家心头一凛,只得答应着去了。
在刘景年接连不断的抱怨声中,他们的晚饭被送来了,自然不会是什么山珍海味,简单的白粥,配上胡萝卜鲊、糖醋茄两样腌菜而已。
胡萝卜鲊,原是将胡萝卜切片,混上研碎的葱花、大小茴香、姜、桔丝、花椒末、红曲,与盐一起腌制而成。而方府的这道菜红曲明显放得太多了,颜色看上去极怪异。
糖醋茄的做法也很简单,嫩茄子切块用滚水焯过,细布包紧攥出水分,然后加盐腌一夜,晒干后用姜丝和紫苏拌匀,最后醋里放糖,用小锅煎至沸腾,趁热泼在茄子上即可。可方府的这道糖醋茄颜色发黑,卖相实在不佳。
看守见他们四个人迟迟不肯动筷子,冷笑一声道:“怎么不肯吃,还怕我们在菜里下毒不成?放心,你们的性命很宝贵,我等还要留着做人质呢。”
李维一言不发先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胡萝卜鮓吃了,在他的带动下,众人才纷纷动筷吃晚饭。
胡萝卜鲊因配料比例不对,味道怪怪的,糖醋茄的醋放多了,口感太酸,刘景年和李维吃惯了薛盈做的饭,一时竟觉得难以下咽,只好匆匆喝完白粥填饱肚子。
看守把饭菜撤下去,又拿来一壶茶水。刘景年眼睛尖,随即问道:“我们明明四个人,你怎么只拿来了一个茶盏?”
看守冷笑一声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挑三拣四,有饭吃,有水喝,已经是阿郎格外施恩了。”言毕也不理他,转头走了出去。
无奈之下,四人只好共用一个茶盏。李维本身是有洁癖的,宁可渴着也不喝茶。张权是粗人无所忌讳,当即满饮了一盏。刘景年迟疑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将茶水饮尽,果不出所料,味道涩涩的,一点也没有茶叶的清香。
刘景年将茶盏递给薛盈:“事急从权,薛娘子就将就一下吧。”
薛盈也很忌讳和他人共用一个茶盏,可眼下的情形似乎也别无选择,只好伸手去接。
“慢着。”李维将那只茶盏抢了过来,从袖中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仔细将茶盏从里到外都擦了擦,这才递给薛盈道:“现在可以倒茶喝了。”
薛盈愣了一下,忙低声道谢。刘景年撇撇嘴道:“子京也太偏心了吧,为什么不给我擦一擦呢?”
李维懒得理他,依旧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薛盈喝完茶后,从袖子里抽出李维给自己的手帕,仔细将茶盏擦了擦,又倒上茶水递给他道:“我已经擦得很干净了,你还是喝一点吧,口渴也是很难捱的。”
李维迟疑了一下,终是接过了薛盈手中的茶盏,皱眉一饮而尽。
刘景年再一次撇撇嘴:“看来还是薛娘子说话管用啊,我刚才劝你喝茶,你怎么不理我呢?”
刘景年这话一说出口,薛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也不想理他了。
夜已深了,刘景年打了个哈欠道:“看来今晚我们要在这里过夜了,我实在撑不住了,先打个盹儿了。”说完,找了个墙角靠上去,不大一会儿功夫呼吸平稳,居然睡着了。
张权还在强撑着,李维沉声道:“你也睡一会儿吧,关键时刻保存体力最重要。”
“那好,若有什么急事,学士随时叫醒我。”说完也靠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李维指着那张南侧的木床对薛盈道:“你去上床睡。”
话虽然是好意,可李维说话的语气,彷佛这不是自己应得的权利,而是应尽的义务一般。她折腾了一天实在累了,也就不再跟李维客气,径直走到那张木床上躺了下来。
薛盈身子虽然很疲乏了,可脑子里乱糟糟的静不下来,更何况是同几个大男人共处一室,根本睡不着,只好在床上辗转反侧。
薛盈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默默数了几回羊,倦意终于打败了内心的不安,终于有了困意。
朦胧间似乎有人轻轻替自己盖上被子,薛盈本就眠浅,倏然惊醒了。
李维愣了一下,皱眉问道:“你怎么还没睡着?”
薛盈的脸忽然红了起来,幸亏是夜间无人能看到。她转移话题问:“阿郎是谨慎的人,不会轻易以身犯险,此次来方府,应该提前有所布置吧。”
李维压低了声音道:“你猜得不错,我已经提前写好了劄子,将方正言谋逆情形上报了朝廷。来方府之前,也知会了龙卫四厢都指挥使陈清,今日酉时二刻我照例要参加大朝会,若届时不能前往,定是身陷方府,他会带兵来救我们的。”
薛盈疑惑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带兵围了方府,而是要以身犯险呢?”
李维轻笑:“刚刚觉得你聪明一点了,怎么又变傻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直接带兵围府会打草惊蛇。经过这一番变故,方正言必然会提前有所动作,龙卫已经派人暗暗包围了景仁寺,一旦有异动,便可当场出兵剿灭。”
薛盈不由佩服地看了李维一眼:“阿郎果然英明。”
李维的神色颇有些自得,嘱咐道:“再过半个时辰,龙卫的人便快到了,你再躺一会儿吧。”
薛盈摇摇头:“我实在睡不着。还不如起来和你聊聊天。”
她转过身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裹递给李维:“你饿不饿,我出门前恰巧带了一包雪花酥。”
李维再一次失笑:“怎么你还随身带着这些东西?”
薛盈撇撇嘴道:“那是我有先见之明,方府的饭菜这么难吃,不带点儿点心出来,怎么能填饱肚子?”
雪花酥的做法并不复杂:猪油下锅烧热,将炒好的炒面下油锅内搅拌均匀,然后掺入白糖,搅和成面团。再将搅和均匀的面团放在案子上,摊成长方形面片,撒上白糖,用擀面杖擀平切成块即可。
李维打开包裹,那雪花酥当真洁白如雪,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又酥又脆,入口即化,是预想中的甜蜜味道,很快地,他便将一大块雪花酥吃完了。
薛盈忽然想起儿时,爹爹有时也会做雪花酥,自己因为贪嘴,临睡时总是偷偷拿一大块雪花酥藏到床头,第二天爹爹替自己收拾床铺时,总是能发现一些糖渣,爹爹笑话自己是属老鼠的,总是在半夜偷东西吃。
李维见薛盈呆呆的,不由问道:“你怎么不吃?不是晚餐没吃饱吗?”
薛盈这才拿起一块酥送入口中,依稀是自己记忆中的味道,却总感觉不如儿时那么香甜了。
已经过了寅时,月光如流水一般淌进来,皎皎照在床头,而星河暗暗向西沉去,今夕复何夕,共此明月光,李维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冲动,沉声问:“你愿不愿意,每晚都陪我吃雪花酥?”
薛盈愣了一下,脸又红了起来,刚要说些什么,隐隐从远处传来阵阵喧闹声,看来陈清终于领兵来救他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刘景年: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被抓了不说,还要亲眼见证他二人虐狗!
李维:我就是有洁癖,出门要带好多帕子。
薛盈:我就是吃货,出门要带点心。感谢在20200629 19:08:13~20200630 10:4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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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张权是练武之人本就警觉, 听到动静当即醒来问道:“是龙卫来了吗?”
李维压低了声音道:“正是,我们权且静观其变。”
这时刘景年也醒来了,揉了揉眼睛问:“外面是怎么回事?”见其他人都不说话, 忽得醒悟道:“子京, 我刚才说错话了, 看来还是你高明呀, 果然留了后手。”
四人屏息等待一段时间,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那几名死士低低地骂了几声,拿了几根粗绳子, 结结实实把他们绑好, 推着他们再次来到前厅。
方正言明显是一夜未眠,眼圈都有些发黑,扫了李维一眼冷笑道:“子京果然棋高一着啊,我们在景仁寺的据点居然叫你报信连锅端了。又提前知会了龙卫,现在陈清已经带兵将府上包围了。”
李维淡淡一笑道:“子诚, 你我相交一场, 我劝你识相一些,现在自首还来得及, 否则等到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方正言冷冷道:“困兽犹斗, 你们人在我手上,他们当然要投鼠忌器。”转头高声吩咐那几名死士:“你们一个盯一个,务必将他们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