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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节

      皇帝负着手,从紫宸殿慢慢走到后宫太液池,登上望仙阁凭栏远眺,指着远处的永安宫,对常云生说:“朕记得永安宫前头有一棵极高的合欢树,以前在这里瞧着能看到树冠,怎这会儿却瞧不见了?”
    常云生轻声道:“大家忘了?那棵合欢树在太后崩逝那年,您下令将树铲了,陪葬皇陵。”
    “呵……朕还真给忘了。”皇帝失笑摇头,“朕总是记得永安宫前那棵合欢树,当年母后让朕站在永安宫外头,还多亏了有它给朕遮阴。”
    “大家……”常云生轻声唤。
    “当年朕不想立韩家女为后,哀求母后却被拦在永安宫外头,母后让朕想想清楚韩家女哪里不好,盛夏时节,朕就站在那棵合欢树下想了整整一天……”
    皇帝说着,脸上的笑容缓缓收起:“外戚坐大是为君者大忌,当年朕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韩家把持朝政,就连朕的亲生母亲都向着韩贤处多过向着朕。朕想了整整一天,依旧觉得韩家女哪里都不好,整个韩家都不好。”
    皇帝长臂一挥,金声掷地:“这天下,是朕的,朕不允许任何人觊觎!”
    卧薪尝胆,积蓄力量,一举将韩家铲除后,皇帝与太后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亲生母子反目成仇,在太后崩逝后,皇帝将下令将那棵见证了他的无能弱小的合欢树送去给太后陪葬。
    皇帝轻拍阑干,望着太后崩逝后封宫渐渐荒凉的永安宫,吩咐:“去将户部尚书与工部尚书请来。”
    小内侍立刻快步去皇城公廨里通传,户部尚书卢虎与工部尚书鲁印顶着大雪进宫,跟着内侍一路走竟走到后宫太液池来了。
    “陛下在望仙阁,二位请。”
    鲁印对卢虎道:“卢公先请。”虽然两人都是正三品尚书,但卢虎加了同中书门下三品入政事堂执宰,身份上要比鲁印高半阶。
    二人一前一后登上望仙阁,拜见皇帝。
    皇帝招手让他们道阑干旁,指点着被白雪覆盖的禁宫,说:“二位卿家,这禁宫乃前朝所建,虽多年修缮,朕觉得仍破旧不堪。”
    鲁印立刻请罪:“臣无能。”
    卢虎心中咯噔一下,有了某种的预感。
    “非是卿无能。”皇帝说:“朕欲在龙首原东另建一座新的宫殿,二位卿家以为如何。”
    卢虎、鲁印:“……”
    预感成真,皇帝果然是要大兴土木。
    “陛下,如今虽说国库渐丰,然新建宫殿终归劳民伤财,臣以为……”
    卢虎还未说完,皇帝就打断了他的话,道:“倘若钱粮不丰,便征淮南江南之钱粮。倘若役夫不够,就征西南力役入京。”
    卢虎心中一凛,与鲁印对视一眼,两人齐齐朝皇帝拱手,说:“臣领旨。”
    皇帝满意颔首:“此事交由你二人办,来年出了正月,给朕一个方案。”
    两人领了这个差事,出宫商议去了。
    皇帝再看了一眼永安宫的方向,对常云生说:“告诉皇后,把永安宫打扫一下,破破烂烂的,有失皇家颜面。”
    常云生:“喏。”
    没一会儿,张皇后在坤德殿接到了皇帝的口谕,就很无语。
    不让人动永安宫的是皇帝,嫌永安宫没人打扫修缮以致破旧的也是皇帝,真是帝王心海底针。
    “这眼瞅着就到元日了,修缮是来不及了,就让人去里里外外把永安宫仔细打扫一遍罢。”张皇后吩咐女官。
    女官应下后,出去让内侍省的人去打扫,回来后对张皇后说:“殿下,奴刚才听内侍省那边的人说,陛下欲在龙首原东另外建一座新宫殿。”
    “好端端的,陛下怎么想起来建新宫殿?真的假的?”张皇后道。
    女官道:“应该是真的,消息是从在紫宸殿伺候的人那儿传出来的,陛下在望仙阁召见了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跟去伺候的人许多都听见了。”
    张皇后想不明白皇帝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毕竟皇帝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从不是为了自己享乐而劳民伤财的,这突如其来大兴土木是要干嘛?
    皇帝欲新建宫殿之事犹如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子就从宫里传遍了长安城,不少人找到卢虎和鲁印打听皇帝是何用意,两人都打哈哈,胡乱应付几句。
    大兴土木向来是与劳民伤财划等号的,自然会有很多人反对皇帝建新宫殿。
    民间对此事皆议论纷纷,甚至一度盖过了慕容毫窃文一事,那些挺毫派的文人学子们更是找到了发泄的途径,议辞如雪花般飞向民议司,其中有不少狂士遣词用句简直就是戳皇帝的心窝子,那议辞都快跟檄文没什么区别了,看得民议司书令史心惊胆战,连夜销毁了。
    可对皇帝欲大兴土木之事讨论没两日,除夕前三日,京兆府的捕快回来复命,称找到了一人,是被慕容毫窃文者的同窗,那人手中有当初让慕容毫得先帝赏识的文稿誊稿,他能证明那篇文章的确不是慕容毫所作。
    哦,你问那人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揭发慕容毫,京兆府找上门来了才作证?
    那人说他曾经也为同窗辩解过,但是没有人信,而且慕容毫得了先帝赏识授了官,他一个斗升小民哪里敢跟官斗,他怕慕容毫迫害他全家,根本不敢说。
    捕快还带回来了一卷泛黄的文稿,字迹并非慕容毫的。
    长安城的文人学子哗然一片。
    没想到慕容毫竟然真的窃文,挺毫派不少人对慕容毫失望至极,转回头骂起慕容毫来半分不留情。
    也有人质疑那份文稿的真实性,毕竟当年慕容毫献给先帝的那篇针砭时弊的文章并没有被公开宣扬过,除了先帝和慕容毫,就只有罪人韩贤处和与其亲近的几个官员知道这篇文章的具体内容。
    而到如今,先帝驾崩,罪人韩贤处斩首,那几个官员都死在流放的路上,只剩下慕容毫一人还活着。
    随便什么人拿一份文稿出来就说是太子少师剽窃的文章,这赤.裸裸的诬蔑,其心可诛。
    有的人这个年注定是过不好了。
    慕容家大门紧闭,慕容毫、慕容德都称病不朝,连元日大朝会都没有参加,想来朝中今后是没有他们的位置了。
    慕容信更惨,他被遗忘在了诏狱,得在牢里过年了。
    秦峥这个年过得也甚是煎熬。
    一方面他不相信老师是窃文者,一方面又觉得老师真窃文的话也太可耻了。
    他不想慕容毫出事,否则今后他就少了一大助力。但又纠结于倘若真想办法助慕容毫脱困,说不定慕容毫没有脱困,他自己也被拉入泥沼。
    又因慕容静胎象不好,让他忧心不已,扬州来人他都没心思搭理,给慕容静升了良娣的份位,他们的孩子终于是安稳了。
    太子一脉的官员不少都心思浮动,盖因慕容毫出事,太子半点儿动静都没有。
    将心比心,换成是自己在慕容毫这个处境,效忠的主子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即将身陷囹圄,搁谁身上谁都心寒吧。
    除夕前一日,须永寿终于见到了荆山长公主,然而两人却是有点儿话不投机。
    “一点儿小事公主就吓破胆了,如何谋大事。依我看,公主还是去对秦渊摇尾乞怜,求她放你一条生路吧。”
    “你少拿话来激我,按照你们那法子谋大事,还是趁早歇了吧。”
    “那公主可有好主意,须某洗耳恭听。”
    荆山长公主沉默,她哪有什么好主意,她只是想报复秦渊当初杀她心爱之人、强逼他下嫁瞿功坤之仇。
    然而说到底,秦渊如此报复,也是为当年的帝位之争以及他登基后他们几次三番的大不敬,尤其在兵权上面动手脚,这是秦渊的逆鳞。
    不过成王败寇罢了。
    若非先帝遗诏,不许新帝残害手足,他们这些曾经与秦渊对立的兄弟姐妹们恐怕早就入皇陵陪伴先帝去了。
    “公主,你可要掂量清楚了。”须永寿厉声一喝:“那林福自打到了扬州动作频频,此人看着傲慢自负,实则聪明还滑不留手,若是让她真查到什么,你我都将是灭顶之灾!”
    荆山长公主嗤地一笑:“那可是你们让我想办法把林福外放的,现在如你们所愿了,她外放了。”
    须永寿一噎。
    他深吸一口气,放缓声音道:“公主,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情势危急,更不该内讧才是。”
    荆山长公主沉默良久,终于,语气淡淡说:“想要我做什么,说吧。”
    第145章
    “慕容少师, 吉寿延绵。”
    人日, 太子詹事夏至岩敲响了慕容毫家的大门,被管家请进去后,笑吟吟朝慕容毫拱手。
    窃文案发不久, 夏至岩就没再见过慕容毫,如今再见, 只一眼就能发觉慕容毫苍老了许多, 已是风烛残年之态了。
    一旁的慕容德模样也不太好, 眼眶深深凹陷,眼底浓重的青黑仿佛透着一股子死气, 曾经那些意气风发再不见了。
    “如今人人对老夫避之唯恐不及,夏詹事倒是半点儿不忌讳。”慕容毫冷冷淡淡说话,脸上的褶子皱成一个刻薄的表情。
    “夏某行得正坐得端,倒是不怕那些。”夏至岩瞧了一眼送上来的粗茶, 轻笑一下, 没动茶水, “慕容少师, 夏某今日来是为劝您自己上表向圣人请罪的。”
    “夏至岩!你——”
    慕容毫尚未有动静, 慕容德就已经先暴跳如雷了, 全然不顾文人的体面, 握拳朝夏至岩冲去。
    夏至岩大惊,慌忙从坐褥上站起来,连连后退躲避。
    “住手!”慕容毫喝住儿子。
    “父亲?!”慕容德握拳的手都是抖的,在慕容毫的逼视下不情不愿放下手, 退回自己的位置。
    夏至岩这才放下心,理了理衣摆,笑说:“到底还是慕容少师明理。”
    那小人得志的嘴脸看得慕容德简直要气炸,当初涎着脸巴结他们家,现在来落井下石,无耻小人!
    夏至岩坐回坐褥上,正色道:“少师该知道,事到如今你只能自己求退。你自己求退,还是保留最后一份颜面,否则……”
    “胡说八道,什么窃文,分明就是诬陷,莫须有的罪我们不认!”慕容德愤慨道。
    “是莫须有还是真有,这重要吗?”夏至岩道:“少师这些年为宣扬你的理学,党同伐异,控制天下文人喉舌,圣人不喜良久。”
    慕容毫苍老嘶哑的声音响起:“你说得对,这不重要。”
    “父亲!”慕容德惊喊。
    “少师是明白人。”夏至岩笑了。
    慕容毫对儿子说:“圣人不喜慕容理学,所以才一直召袁志美入朝,让袁志美在国子监推行新学。为父究竟有没有窃文不重要,圣人想让天下人都认为为父窃文了才是重点。”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此一时彼一时。”慕容毫叹了一口气:“夏詹事说得没错,为父主动求退,圣人为安抚天下文人,或许还能给为父留一两分体面。否则……死在流放路上的人还少吗?到时为父身败名裂,全家遭罪,谁又会抱一声屈呢。”
    慕容德大恸,他这些时日四处求人帮忙,饱尝人情冷暖,连嫡子在诏狱里都没管,全靠着一股劲儿支撑着,可现在他还没有放弃,他还想洗脱污名,他的父亲却先一步放弃了,这让他……
    呜呜……
    慕容德掩面痛哭,不惑之年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一个三岁孩子。
    看着儿子这般,慕容毫也不好受,可又能怎么办呢。
    他一生小心谨慎,就年轻时办错了一件事,临到老了却要为此遭大罪,还连累了家人。
    唉……
    “那太子呢?”痛哭的慕容德忽然抬起头,宛如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父亲,我们去求太子殿下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