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寒冬到了十二月越渐刺骨。
    尹芊芊全副武装，拦了辆黄包车从夏衍那里回了招待所。
    下车的时候，招待所门口停着的车朝她按了几声喇叭，尹芊芊皱着眉头朝车上那人看去。
    这车没见过。
    车窗被放了下来，露出程深那张眉目如画的脸。
    “芊芊同学。”
    尹芊芊微微挑眉，她小跑着上前，“程先生怎么有空过来？”
    “明天会登报。”程深说了一句，他表情很浅，声音也不带什么起伏。
    尹芊芊翛然笑起来，“多谢程先生。”
    程深勾起眉梢：“芊芊同学最好祈祷一下这首歌能大火。”
    跟程深这种人做生意，好处就是他能事事滴水不漏，把自己身上那份责任担到最好，可他将自己身上那份责任承担到最好了，这单生意还是失败了，那就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合作对象的问题了。
    照他的脾气，事后一定会追责。
    尹芊芊眯了眯眼睛，两人无声的对峙半晌，尹芊芊道：“我会祈祷。”
    程深唇角轻扬，“那就好。”
    他侧身，又从副驾驶位置上捧出一束花，花束上是星星点点的满天星，他从车窗递出去，递到尹芊芊面前：“提前祝贺尹老师能够震惊音乐圈。”
    尹芊芊大大方方地伸手接到自己怀里，“谢谢。”
    她嫣然一笑，“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好，早点休息。”程深的声音温润如玉，在临了之前，他还含着笑说了一句，“晚安，好梦。”
    如果尹芊芊不是知道程深是个什么样的人的话，她恐怕会觉得程深暗恋她。
    但她知道程深。
    这个人，一辈子都没爱过人。
    尹芊芊挥了挥手，捧着花进了招待所，在门口跟杜鹃撞了个照面。
    杜鹃红着眼睛，呆愣愣地看着尹芊芊，又去看她手里的花。
    杜鹃心里非常意外，因为她刚刚看到了那辆车里坐着的人，并不是乐乐所说的厉景煜。然后尹芊芊还接了那个男人的花。
    尹芊芊看到杜鹃也愣了下，“找我？”
    杜鹃手足无措地点了点头。
    尹芊芊有些疑惑，现在已经这么晚了，杜鹃就一直在这里等她？她低头看了一眼杜鹃的手，招待所外面的大厅没有暖气，门只掩了一半，冷风呼啸地吹，杜鹃原本就生了冻疮的手已经被吹得有点发青了。
    那冻疮在手上豁开皮肉，皮肉翻出来，看起来异常骇人。
    “芊芊……我，我今天来是想……”杜鹃手上无措地拽着自己的衣服，她后面说的话实在是让她有点以启齿，迟疑了好半晌她才艰难地出声开口：“想跟你借点钱……”
    尹芊芊抬眼看向她。
    杜鹃对上尹芊芊那双眼睛，自己脸上先是红了一团，耳朵也烧了起来。
    她不擅长开口跟人借钱，但她实在是没办法了。在这京都处处都要钱，康乐乐的病还得要治。
    苟云华又让康家的亲戚不准借她钱，那天她在电话亭里几乎将电话打遍了，要么说他们没钱，要么他们就是劝她，劝她别治了，再生一个。
    她已经被生活压到穷途末路了，才会来找尹芊芊这个跟她只有几面之缘，连朋友都算不上的小姑娘借钱。
    尹芊芊放在衣兜里的手无意识地抓了抓，她吸了吸被寒风吹得有点僵硬的鼻子，神色晦暗不明地问杜鹃：“借多少？”
    见她不曾出现厌恶排斥的情绪，杜鹃心底才暗暗有了点希翼，她迟疑地问：“一……一千可以吗？”
    尹芊芊垂着眼看杜鹃。
    杜鹃有点慌了：“我，我会写借条的，等乐乐她爸回来了，我就还给你。”
    “你等等。”尹芊芊出声开口。
    说完之后她就绕过杜鹃上了楼，她跑到楼上回到房间，将之前就准备好的信封拿了下去。
    杜鹃拘谨地站着。
    尹芊芊从楼梯口看向她的时候，这才注意到杜鹃脚下还穿的是一双薄薄的单鞋，那单鞋应该是有些年头了，鞋面上还打了个补丁。
    尹芊芊将视线收回来，下楼走到杜鹃面前，将信封递给她。
    “借条不用写了，但一千我也没有。”她原本就是打算把这五百块给康乐乐的。
    前世她每次在朋友圈转发的病重筹钱的信息，看到个陌生人生病都会捐赠点钱，更何况现在病重的小姑娘还是她喜欢的，也是厉景煜手下的兵的家人。
    只是她没想到杜鹃会来向她借钱。
    杜鹃接过信封，她掂量了里面薄薄的分量，面上有些失望一闪而过，惊觉自己在内心埋怨尹芊芊给的钱太少的时候，杜鹃有些惶恐。
    她慌张地抓着信封，僵硬着脸扯出笑容，“芊芊，谢谢，谢谢你啊……”
    尹芊芊看了她一眼，“你可以考虑找个工作。”
    听到这话，杜鹃立刻摇起头来，“不行的，我这样的，能去找什么工作啊。又没学历，还要照顾女儿，去哪都没人要的。”
    尹芊芊当时想说你试过去找了吗？
    可她看到杜鹃那幅茫然无措又自我谴责的模样，她将这话给咽了下去。
    她不是杜鹃，她不能以己度人。
    最后她只是说了句，“你可以好好想想。”随后便将话题结束，“你给我一个你们现在的地址，然后早点回去吧，太晚了。”
    杜鹃惨白着脸点头。
    给了尹芊芊一个地址后，连连道谢之后才走。
    尹芊芊将手揣在棉衣口袋里，回到房间之后，她想，不要让我失望。
    刚刚杜鹃脸上那一瞬即逝的失望她其实是看到了。
    但每个人都有阴暗面，她谅解那下意识的贪心。
    程深说的没错。
    《青衣》登报了，还是京都日报那种大杂志，头条就是《青衣》。
    报纸标题是：传承千年的戏曲文化，是否终将走向没落？
    文章第一句引用了《青衣》的词，整篇文章从抑到扬，讲述了戏曲的起源与兴衰，再将立意放到如今在外来文化冲击之下，崇洋媚外之人层出不穷，国内传统文化又该何去何从。
    富有千年底蕴的泱泱大国，最后还能剩下什么。
    立意深远，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