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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六娘子,你缘何做此结论?同行之人除我之外尚有数人,你为何如此笃定是我引来的杀身祸患?你我八月初识,不过说上几句话而已,你对我了解有多深才会一口咬定是我?亦或是你对我抱有偏见?”林宴不急不徐地质问她。
    宋星遥被他问得一愣——即便她意识到眼前这个林宴有问题,她也不能直接向他确认,死而复苏回归旧时这种事,天下能有几人?说出去又有谁信?退一万步就算他相信,她若此时说了,岂非自曝底细?
    便只这微愣的功夫,林宴已然觑得间隙出手。宋星遥执匕之手手腕被他轻巧一捏,也不见疼,她的手却已自然松开,匕首垂直落下,被他伤掌接住。她失去倚仗的优势心头大急,可到底武力值相去甚远,林宴幼年习武,师从神威军第一教头,莫看他身形瘦削,却是轻功剑法拳脚无所不精,宋星遥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才刚那一下,若非他有心相让,宋星遥也绝无可能威胁到他。
    局势刹那间天翻地覆,宋星遥眼前一花,也闹不明白他如何出的手,转眼就被他抵在墙上,禁锢在怀。
    他将匕首掷起,落下时两指捏住刀尖,一手拉起她的掌,另一手又将匕首送回她掌心。
    匕首沾满他掌中未止的血,又染到她手上,她想缩手,他却握着她的手合拢,慢条斯理开口:“拿起武器就别怕血,手握稳,莫走神,别给敌人可趁之机。还有,刀刃所向该是你的敌人,不是我……”他慢慢将她的手拉到自己身后,另一手抬起,捋下她被石缝滴水打湿后贴在额上的发丝,又道,“别用你的刀尖对着我,我疼。”
    宋星遥心脏抽了抽,到底是自己年轻时真情实意爱过的男人,杀伤力仍在,但她清醒得也快,抬手就推他,只是刚触及他衣襟还没用力,林宴就撤手退开,他的禁锢虽然强硬,却并未坚持。
    比起强迫一个人留下,他更在乎其他。
    宋星遥恨恨瞪他一眼,知道自己失了先机与优势,想从他嘴里挖出秘密的可能性近乎为零,于是放弃,打算将匕首重新插/入靴内,却在弯腰的瞬间瞄见被他失手甩落地面的令牌。
    巴掌大的铜令,刻着风云符,色沉青,一头还挂着被扯断的红绳,她不认识令牌,但她识得令上徽记。
    风云为记,那是东宫府兵玄风营的徽记。
    太子赵睿承的人?
    宋生遥越发迷惑。
    太子赵睿承,乃是今上与元后李氏的嫡长子,已立为太子数年时间。皇后娘家李氏一门权势滔天,李皇后其人亦有几分武后风范,以至外戚干政,招来圣人忌惮,连带太子不得圣心。立储一事拖了多年,圣人才因群臣进谏迫于压力而无奈立储。立储之后,李家更是肆无忌惮扶持太子,东宫势力渐长,越发招致圣人不满。
    这些是元弘八年到十四年之间的事,帝后不和引至政局紧张,储君蠢蠢欲动。按那一世记忆,元弘十四年皇后薨逝,太子随之被废,李家亦倒台,这些事皆出自林宴之手,那年正是她嫁林宴的第三年,也是林晚入宫为妃的第二年。林宴与林晚合力扳倒皇后与李家,自此打开大安朝风云飘摇的元弘末四年。
    但不论后事如何,如今的林宴才十九岁,虽有显赫家世,但毕竟只是初出茅庐的小子,还没能力和□□斗,那这枚玄风令符怎会今日出现在此?
    令上染血,料想应是追杀他们的那批人身上所获,如此一来就与她的猜测对上号,这起人绝非山匪流寇。
    宋星遥头疼——她本不欲再和林宴有所牵扯,只想过自己的舒坦日子,怎料百般筹谋万般计划,都随着林宴的到来而被颠覆,他们在临近长安前莫名卷入是非,阿兄与林宴交好,宋家势必被人绑上林家这棵树,京中局势翻腾,小小宋家必当沦作炮灰,这是她绝对不愿看到的事。
    林宴到洛阳的真正动机到底是何?
    其实关于那一世林家的举动,她到现在都存疑。林家虽无爵位,却深得圣上信任,手握兵权,又有丹书铁券,只要忠于圣人不动反心,根本无需扶持储君搏上位,林家又与东宫无怨无仇,为何要费那般力气将东宫拉下来?若说为林晚铺路,可林晚那时虽刚得圣宠却并无龙嗣,林家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而最终压垮东宫的那根稻草,正是林宴亲手挖出的。
    二十几年前的陈冤旧事,洛阳韩氏的灭门冤案。
    洛阳……莫非……
    宋星遥心念一动,霍然抬头看林宴,却忽然发现四周景致已改,她已在不知不觉间跟着林宴走出了山间石隙,正往未知的方走去。
    天光大亮,林间布满叶隙洒下的阳光碎影,林宴走在她前头,只留给她一个伤痕斑驳的背景。
    上辈子关于这个男人的印象忽然间模糊,她有些想不起初相逢时他的模样,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少年郎君,似乎慢慢远去。
    “到了。”林宴驻足转头。
    前面树下拴了匹马,正甩着尾巴悠闲啃草,辔头马鞍齐备,却不是他们随行带出的马儿,料想是林宴半路抢来的。
    “昨晚那些人呢?”宋星遥左顾右盼看了片刻,才开口问他。
    “料理了。”林宴慢条斯理整整马鞍,冲她勾手,“过来。”
    宋星遥这才上前,又问他:“我阿兄他们呢?可安全?”
    “他们没事,昨晚分散逃命,我看到他们沿路留的记号,应该是去了最近的宝平镇。哦对,你的猫也没事,我回露宿地查看过,马车不在了。”他边说边从襟内摸出枚发簪扔给她,“把头发绾好。”
    宋星遥低头一望,正是昨日逃命途中丢失的发簪,当下也不罗唆,三下五去二就将散发绾好,听闻众人连猫在内都平安,她松口气:“我们要去宝平镇与他们会和?”
    趁她绾发之际,林宴已撕下外裳衣摆,迅速裹扎在左掌上,闻言一边点头一边利落地翻身上马,朝她伸出右手。
    宋星遥面无表情,不动如山——内心是拒绝的,不想与他共马。
    “不想上马也可以,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与他们会和后,让你的昆仑奴来接你。来回大约两个时辰。”林宴看出她的想法,收回手。
    “……”宋星遥心里有股骂娘的冲动。
    让她一个人在这深山密林呆两个时辰?不干!
    她觉得林宴是故意的,但仰头望去,这男人仍旧一派光风霁月问心无愧的神色,她觉得让他把马让给自己的可能性为零,于是深深吸口气,妥协。
    “拉我上马。”
    没什么可多说的,不过忍一时之气而已,来日方长。
    第21章 刺心
    宋星遥上马就后悔了,她应该更强硬点把他从马上拉下来才对,或者施点伎俩将他踢开方为上策,可刚才她怎那么容易就妥协了呢?似乎在心里默认自己斗不过林宴般,他一点点的小手段就让她屈服。
    这个男人太狡猾,在她这里算得上屡战屡胜,七年夫妻到头来除了最终对和离的坚持外,她妥协过太多次,而最后这一次坚持,她也没等到胜利,因为她死了。
    如此想想,她极不甘心,觉得自己心态需要修正。
    起码面对林宴时,她可以与他斗上一斗,虽然不知道进入长安他们还有没机会见面,最好是不要见,但万一呢?
    毕竟从她留在洛阳起,这辈子就起了变数。
    男人的手臂从她腰肢两侧伸来攥紧缰绳,宋星遥腹中七拐十八弯的念头被打断,挺直的背发僵,后面林宴已然发力策马,马扬蹄而起,眼见宋星遥就要倾倒怀中,可她就是死死攥住了马鬃,死活没让自己弯折,即使人就坐在他胸前,也不肯倒入他怀里——她的心里一直有自己的小骄傲,喜欢他的时候,愿将骄傲化成柔情,步步退让,不爱的时候,那份骄傲就是她无法勉强的坚持。
    马儿嘶鸣一声,纵出老远,风声呼啸过耳畔,山峦草木都晃眼而过,林宴稳稳策马狂奔,胸前的人直挺挺坐着,一眼都不曾回望。相较于宋星遥的种种纠结心思,林宴反而毫无想法。
    他脑中空无一物,什么都不愿想,不想前尘往事,不想明日种种,就只贪这片刻纵马肆意,还原最初的悸动——他爱她的最初,爱的就是这份惬意。在她面前,他太放松了,放松到可以不必去做林宴。
    马儿驰骋过山林转入官道,马背上的两个人依然沉浸于各自思绪中,像在一起的最后几年,同床异梦不过如是。
    时间在沉默间转眼就过去,二人抵至宝平镇前,镇中路窄不便奔马,林宴翻身下马,道了句:“你坐着。”就走到马前拉起辔头牵马。
    他既然有此觉悟,宋星遥才不与他客气,上辈子当他妻子,多是她在后宅照顾他起居饮食,把这狗男人哄着宠着捧着,如今回头去想,多不甘心?于是冷眼看他在前边牵马,自己老神哉哉坐在马上——从前他是谪仙,现在换她做佛爷,挺公平的。
    宝平镇不大,住的百姓却挺多,时值正午,路上行人来去匆匆,因这二人外形过于扎眼,无不对他们多看几眼。林宴状若无睹地牵马走了两步,停在一处卖胡饼的摊前,转头问她:“饿吗?”
    宋星遥打眼望去,胡饼新鲜出炉,焦香松脆,有荦素甜咸三种,望之叫人津水四泛,她从昨夜起就没正经吃上饭,如今一望之下不免腹内饥鸣阵阵,口中津水四泛。林宴问完话也没等她回答,径直问老板买饼。
    她想了想,坐在马上使唤他:“我阿兄他们都没吃上饭,你多买点,到时候分。”
    林宴要了半炉胡饼,荦素甜咸买全,付好银子,让摊贩用油纸单独包了张饼,转身递给宋星遥,宋星遥居临下道:“我要羊肉馅的。”
    “是羊肉的。”林宴仰头,眸中藏着星芒。
    她这才接下饼,撇开脸不看他,一个谢字也没说,林宴不以为意,拎着实沉的胡饼到前头牵马,看得卖胡饼的摊贩啧啧称奇。
    这架式,公主带着侍卫微服出行?看男人模样不像侍卫啊,倒像是……面首?
    那边林宴牵着马已经走开,沿着俞深留下的记号往某处行去。几口饼的功夫,宋星遥就看到自家熟悉的马车停在路边,她忙将没吃完的胡饼包好,不用林宴开口就跳下马。
    马车的对面就是小镇唯一的医馆,隔得老远宋星遥就看到小小的医馆里挤满人,她大急:“医馆?有人受伤了?”
    “不知。”林宴一边拴马一边回她。
    宋星遥不等她拴好马就提裙往医馆冲去。小镇的医馆简陋,左边是药柜,右边是诊堂,堂上只有一位老大夫坐诊,如今被俞深、方遇清几人围个水泄不通。宋星遥前脚刚迈进医馆,就听到一声痛哼,正是她阿兄宋梦弛的声音。
    她吓得心脏漏跳一拍,推开俞深和方遇清挤进去,急道:“阿兄!”
    宋梦弛正垂眉丧眼地坐在凳上,身上倒没挂彩,看到她一喜:“幺幺!”
    “你伤到哪里了?”宋星遥冲到他身边蹲下忧道。
    “六娘子别担心,令兄无大碍,只是肩膀脱臼,大夫已经帮他复位,回去后休养几日便好。”方遇清开口道。
    “好了好了,我没事。”宋梦弛轻抚她发顶安慰道,“你呢?”
    “我也没事。”宋星遥这才稍稍放心,转头打量众人。方遇清和俞深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挂彩,但看样子都是小伤,只是不见祁归海和燕檀,她刚想开口问话,便听身后传来哽咽的声音。
    “六娘子!”燕檀抽泣着过来。
    宋星遥见她眼眶通红,心里咯噔一声,只恐祁归海出事,她噌地起身,却见燕檀只是抹着眼道:“六娘子你总算回来了,吓死我了。”宋星遥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这才瞧见她身后的祁归海。
    原来诊桌后方还有张供病患卧躺的小床,祁归海就坐在床沿,他褪了左手衣袖,从肩到臂都包扎得严实,血色却仍旧透出。
    “阿海!”宋星遥又急急上前。
    祁归海见她第一句话便是:“六娘子,玄云金宝和崽崽安然无恙,现都在马车里,奴幸未辱命。”他说话间又要站起,宋星遥将他按下。
    “你坐着,别起来。伤哪了?”她问道。
    “没事,都是皮肉伤,已经上过药,娘子不用担心。”祁归海在她关切的目光下连连摇头。
    宋星遥看着他身上透血的白色布帛,以及受伤的宋梦弛,再想起昨夜重重危机,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忽然就窜上来,门口此时却传来方遇清和俞深的声音。
    “你怎么伤成这副样子,快进来。”
    “大夫,快给他看看!”
    料想是林宴进馆,人又呼啦一下围着他转,宋星遥心里梗的那口气怎么都消退不下去,一时间血气冲脑,想也没想便拨开人群,连名带姓朝着林宴道:“林宴,你能别再害我了吗?”
    众人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哑口无声,林宴才刚挨到凳上,闻她之言又缓缓站起,只道:“六娘子何出此言?”
    “你别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知道昨晚的袭击与你有关。你在外边做些什么我自然管不着,不过如今已经牵连到我宋家人头上。我们宋家不过普通人家,没有那份权势富贵与你林家相提并论,你莫要连累我们!”宋星遥双眸凝霜,逼视林宴,将前些日虚伪的客套抛开,冲他露出尖利爪牙。
    林宴迎视她的双眸,久久未语,反而俞深看不下去,道:“六娘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命只有一条,我不想有人无辜枉送性命罢了。”宋星遥毫不客气回道。
    这话入耳如针,她说的不仅是昨夜之事,还有那一世身死宫变之恨。
    林宴呼吸忽促,眼中平静似如冰面有龟裂迹象。
    “你是在替这昆仑奴抱不平?可昨夜要是没有林宴,你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你不谢他救命之恩便罢,他为你受这一身伤,你反落井下石?”俞深也是气极怒道,这么多人里面,林宴受伤最重,凭什么救了人还要被人质疑?
    “俞深,别说了!”林宴回神阻止俞深。
    那厢宋星遥冷笑已起:“昆仑奴又如何?他是我宋星遥的人,林宴算什么?与我何干?若非他,我又怎会遇险?”
    一字一句如针似剑,咄咄逼人,仿如和离前的那两年,言语如刃,捅的都是人心最软的地方。
    “宋星遥,闭嘴!”
    砰地一声,宋梦弛将剑砸在桌上,喝止了宋星遥。
    “昨晚不怨清霄,是我……是我坏的事。”宋梦弛扶着臂站起,沉声道。
    宋星遥大惊——怎会是她阿兄?惹上东宫的人,他宋家人有几条命去填?!
    这不对呀,上辈子宋家就没与东宫扯上过关系,怎么宋梦弛如今反倒招惹上东宫了?这其中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宋星遥心头骤然涌上无数疑问,疑惑地望向宋梦驰,想求个答案,可还没等她问出口,宋梦驰就已断然拒绝:“你别问了,这些事与你无关,你一个姑娘家,莫管这些。还有,清霄兄救了你,你非但不谢他,还不问缘由错怪责问他,家里是这么教导你的吗?你……快点向他道歉!”他拿出兄长的架子来,沉着脸教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