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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节

      凌显鸿都气笑了,他连连点头,眼睛中的怒意几乎化为实质:“好,好得很。不自量力,今日,我亲自来清理门户。”
    真正高阶的战斗是无法观战的,福宁殿前的人都没反应过来,身边忽然卷过一阵劲风,等他们站稳,原地哪里还有凌清宵和凌显鸿的影子。
    洛晗和吞元兽抬头,宿仪芳也狼狈地跑下台阶,惊慌地望向天空。
    天上黑云涌动,电闪雷鸣,隐隐能看到两道遁光飞速过招,金戈之声不绝于耳。天照城一如往日般繁忙熙攘,城门口的队伍忙着进城,东市里的商铺忙着迎客送客,小女孩忙着和母亲挑选头花,忽然天上传来一声轰鸣,一股令人惊惧的威压碾压全城。全城人尖叫,他们各自找掩体躲好,茫然抬头,看到上方风起云涌,云层中,隐隐有光芒搅动。
    最开始还看得不清楚,后来,小女孩惊讶地伸出手指,指向上方天空:“阿娘,你看,龙!”
    对啊,何止是龙,还是两条苍龙。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上下交战,直至死伤。
    钟山,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易经》。
    第87章 家主
    这一战, 直打了三天三夜。云层上方波谲云诡, 惊雷阵阵, 云层之下, 钟山和天照城下了三天暴雨。
    整个天地被雨水笼罩,淅淅沥沥的声音掩盖了一切动静。偌大的钟山静悄悄的, 往常繁忙热闹、一刻都没法停歇的任务大殿,如今门可罗雀,只能听到雨水砸在石砖上的声音。
    所有人都知道钟山正在变天, 在最终结果出来前,甚至都没人敢大声说话。这一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仿佛在那么一刹那, 心不在焉的众人忽然感受到一种冥冥牵引,他们抬头望天, 灰蒙蒙的雨幕依然浩浩荡荡, 可是云层却安静了。
    胜负已分。
    凌清宵降落在地面上, 身上狼狈至极, 连站立都勉强。然而凌清宵的状况还算好的,因为另一个人,是直接掉下来的。
    凌清宵伤势极重, 但是凌显鸿伤势更重。在修为差不多的情况下,打到最后比拼的就是意志力。凌显鸿活了很久,经历了许多场战斗,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和斗法经验,但是他经历的再多, 也不会比凌清宵多。
    凌清宵熬过来的,可是五百年中古大战。中古大战越到末期反扑越激烈,凌清宵在那里一年的战斗量,可能比得过盛世之人一千年。
    最终,是凌显鸿先撑不住,从云端掉落。落在了哪里凌清宵无心去找,大概就在附近。凌清宵随便找了个地方停下,他刚一落地,就失力坠倒。他一手握着剑支撑,另一手捂住胸口,那个地方,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汩汩流血。
    龙族刀枪不入,自愈能力极强,能让他这么久都没法愈合的,只会是另一条龙的攻击。
    刚才在战斗中还不觉得,现在停下来,才发觉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是完整的。胸口这一道尤其致命,这是凌显鸿的龙爪抓在了这里,险些将凌清宵胸腔穿透,可是凌清宵也借着近身机会,将凌显鸿重创。
    凌清宵用力捂着伤口,鲜红的血穿过他的手指,混着雨水滴滴答答掉落在地上,和泥沙混成一道浑浊的红色细流。
    寻常的雨是沾不到凌清宵身上的,然而此刻他灵力枯竭,竟然连最基础的灵气罩都无法维持。反正龙族皮糙肉厚,淋雨根本不痛不痒,凌清宵便也懒得去管了。
    静默中,浩无边际的雨水仿佛突然停滞,大大小小的雨滴悬浮在空中,宛如一场盛大奇幻的梦境。轻缓从容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顶竹骨青伞出现在头顶,外界的雨被取消暂停,倏地从空中降落,在地上砸出深深浅浅的水花。
    洛晗撑着伞站在他身后,为他挡去大雨。过了一会,轻声道:“恭喜你。”
    恭喜他,得偿所愿。也恭喜他,终于为过去报了仇。
    洛晗会出现在这里,显而易见已经知道了结果。凌清宵看着外面的雨幕,想说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
    他赢了,他赢过了自己父亲,从即日起,钟山的家主换人。
    凌清宵沉默了许久,问:“我是不是真的很偏激?”
    这三天发生了太多事情,现在他手上沾满了父兄的血。宿仪芳说他疯狂,白灵鸾说他根本不是正常人,云梦菡说他疯魔偏执。所有人都对他退避三舍,他是不是真的,大逆不道,冷酷可怕?
    “没有。”洛晗站在他身后,撑着伞道,“你只是和大部分人不一样罢了。你的成就超出世界绝大多数人,所以注定为世人所不理解。在你之前,他们还说一千岁修到天仙不可能呢。可事实上,你非但修到天仙,还直接冲到上仙。你创造了历史,不光刷新了最快修炼记录,也重新定义了上仙和天仙的力量壁垒。此后,六界的弟子们背书,恐怕就要多背一个你了。”
    “这不是怪物。”她说,“这是奇迹。”
    凌清宵内心如这场雨般白茫茫的,他推翻了凌显鸿,报复了凌重煜,可是最后,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快乐。凌清宵其实心里有很多疑惑,但是听到洛晗的话,他内心逐渐平息,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被父母冤枉而做出极其偏激的事时,洛晗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出手帮他;广场上他不管不顾杀凌重煜时,所有人都惧他、拦他、咒他,唯有洛晗静静站在后方,眼神仿佛在说,没关系,大不了我们离开。
    现在,她告诉凌清宵,你不是怪物,你只是和他们不一样罢了。你生而不同,所以注定孤独。
    你是奇迹。
    凌清宵是不是奇迹他不知道,但是洛晗,却是他生命中的奇迹。现在冷静下来,凌清宵其实想明白很多事情,他在广场上剖丹的时候,行事确实偏激,他那时候,被内心的怨憎左右了。
    如果不是洛晗,他不敢想象他会在疯狂中做出什么事情,他也不敢想象,万一他走火入魔会变成什么样。
    凌清宵想了很多,最终只剩下两个字:“谢谢。”
    “谢什么,你救我很多次,我如今不过投桃报李。对了,吞元兽把承天殿台阶上的浮雕咬下来一块,既然现在你成了家主,那我是不是就不用赔了?”
    突然说起轻松的话题,凌清宵也没忍住笑了笑:“不用。”
    当然不用赔,如果她愿意,钟山的一切,他都拱手送上。
    洛晗长长松了口气:“太好了,本来就没钱,它还不停给我欠外债,迟早有一天我要被它坑破产。我出来的时候没有带它,没我看着,现在它指不定又在咬什么呢,我们回去吧。”
    洛晗对凌清宵伸出手,凌清宵注视那只素白的手掌片刻,轻声道:“好。”
    凌清宵的手覆上她掌心,才刚一接触,两只手就牢牢握紧。凌清宵的手上还流着雨水和血水,一瞬间,洛晗的手就被染脏了。
    凌清宵艰难地站起身,站好后,自然而然接过洛晗手中的伞。洛晗本想要拒绝,但是她看了眼两人的身高差,放弃了。
    洛晗和凌清宵慢慢走着,另一只手一直没有松开。她想提又不好意思提,最后隐晦地问:“你伤得严重吗?”
    洛晗本来准备了一肚子“既然不严重那就先放开手”等诸如此类的话,以凌清宵的性格,无论伤得重不重,他绝对会说没关系。洛晗都准备好了,结果凌清宵平静地说:“严重。”
    洛晗被噎住了,好久没法反应过来:“……那,我们走得再慢点?”
    “好。”
    洛晗再一次被梗到,她以为凌清宵会说,无妨。
    他变了,真的。洛晗幽幽地想,曾经凌清宵是一个多么好懂的人,现在,她都没法预测他的反应了。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山林寂静,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这种安静中,凌清宵突然问:“过刚易折,强极则辱。你说我这样,究竟是修仙,还是修魔呢?”
    与怪兽搏斗的时候,要谨防自己也变成怪兽。屠魔的人,可能最终成了魔。
    洛晗表面上从容淡定,但是心里却长长叹了口气。
    终于还是来了。洛晗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我相信你,你不会。”
    “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一定会先听你的解释。以你的性情,会做到这一步,必然有原因。”
    凌清宵听后良久,淡淡笑了:“你这么信任我。”
    或者说,信任那个人。
    洛晗张口欲言,外面忽然传来呼喊的声音。有人上山来寻找凌显鸿,正在漫山遍野地呼唤他的名字。洛晗和凌清宵两人一起噤声,方才的话题,也自然而然停止了。
    宿仪芳只看到一个人影朝这个方向坠来,她派了弟子,上山寻找凌显鸿,或许还有凌清宵。他们冒着大雨找了很久,一个弟子拨开树丛,见空无一人,地上却有一滩血水。
    弟子见到了血,慌忙通知宿仪芳:“主母,这里有血迹!刚刚这里有人!”
    ·
    三清天,今日是常朝日,天帝一如之前许多年那般,端坐玉清宫,听着众仙官禀报六界之事。
    各大台院照常禀报了各自内务总结,快结束的时候,朝上出现一道小小的插曲。御史中丞出列,肃着脸说道:“陛下,臣有事秉奏。”
    天帝淡淡抬手:“启。”
    “六大龙兴之地,最古老的苍龙一脉钟山,近日竟出现一桩骇人听闻的恶性事件。钟山家主之次子当着众多弟子的面,将兄长剖心挖丹,影响十分恶劣。之后他还以下犯上,公然忤逆长辈,和父亲大打出手。因为这桩事发生在龙族管辖之地,再加上两龙相斗,战场铺张很远,故而在短短几日的功夫里,此事已经大肆发酵,传遍十六重天,甚至连上重天也隐隐有所流传。陛下,如今天界承平日久,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此番竟还遇上这等骇事。此乃不恭不孝之大罪,望陛下严惩,以正人心。”
    “钟山……”天帝想起方才他从奏折上扫过时,似乎看到了钟山的名字。天帝轻轻挥袖,一本奏折从邸报堆中浮出,正正落到天帝面前。
    天帝打开,第一眼就看到上面的署名,已换成了凌清宵。
    天帝笑了,他没有回应御史中丞的话,而是没头没脑问:“打赢了吗?”
    御史中丞没反应过来,愣怔当场:“啊?”
    “龙族六山不同其他地方,弟弟挑衅兄长,儿子挑衅父亲,都是常有的事。龙族更不讲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一套,谁是强者,谁就是法理。如果打赢了,就按龙族的规矩给其加冕,如果打输了,就按礼法将其治罪。”天帝说完,含笑道,“中丞,你的信息该换换了,现在已不再有钟山家主之次子,如今,他是钟山新任家主,凌清宵。”
    ·
    自从进入五月后,一直阴雨连绵,这一下,就是两个月。
    夜雨潇潇,平日里一派仙家气象的洞天福地此刻隐没在黑暗中,像是庞大的怪物。山路上黑的看不清手指,两边的树被夜雨席卷,发出呜呜的哭号声。
    云梦菡只带了最常用的行李,换了一身黑衣服,壮着胆子在山路上飞奔。雨夜走山路非常考验胆量,云梦菡从来不是个大胆的人,可是现在,爱情就是她最好的勇气。
    云梦菡不敢回头,跌跌撞撞跑在山路上。她终于离开了主峰,云梦菡无声地松口气,只要离开了主峰的阵法,接下来就好走多了。
    她才刚刚轻松下来,绕过两步,猛地怔住。
    钟山主峰的石碑下,此刻伫立着一个白衣男子。夜色浓郁,可是他的白衣仿佛会发光一般,在雨水中纤毫不染,干净如初。
    云梦菡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二公子……不是,家主。”
    凌清宵慢慢回身,他看起来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欣赏着云梦菡的窘态,包括她在山路上的紧张,下山后的匆忙,自以为逃出生天时的松懈……全落入他眼中。
    云梦菡颓然丧气,对啊,二公子心思缜密,她怎么可能逃得出二公子的算计。他从一开始,就在目的地等她。
    最令人难堪的是,他连捉弄都懒得做,就那样平静地、了然地看着她:“你要去找凌重煜?”
    云梦菡咬唇,事到如今,她破罐子破摔,索性承认了:“是。”
    云梦菡咬咬牙,壮着胆子一口气说出来:“我和他同生共死,矢志不渝,就算所有人都唾弃他、背叛他,说他是魔族,我也绝不会离开。这种感情,二公子你是不会懂的。”
    凌清宵眼神依然平静,以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云梦菡:“我懂。”
    云梦菡怔了一下,没跟上来:“什么?”
    “你口中愿为之生为之死的感情,恐怕我比你更懂。”
    云梦菡愣住了,凌清宵说他懂感情?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懂……云梦菡心里乱糟糟的,胡乱开口道:“你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怎么会明白愿意与另一个人生死与共的感觉?”
    凌清宵说话不喜欢说第二遍,云梦菡听不懂,他便不再说了。凌清宵看着云梦菡,平静道:“我或许不知道爱是什么,可是你和他之间,一定不是爱。我看在多年师兄妹的情谊上,劝阻你最后一次,他并非良人,你现在回山,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云梦菡怔松,她反应过来后,苦笑:“我知道他不是良人,可是,我爱他。”
    她当然知道凌重煜身边已经有了宿饮月,经过这一次,她恐怕再难和宿饮月竞争。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谁叫她爱他。
    凌重煜重伤在身,还被剥夺了家族名号,彻底被钟山除名。他如今在仙界如同丧家之犬,人人可欺,云梦菡怎么忍心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些?
    三个月前,钟山悄无声息地变了天。位尊上仙多年的凌显鸿竟然不敌年仅一千岁的次子,遗憾落败,身下的家主之位也易了主。
    凌清宵在那场大战中同样受了重伤,他上任后没有安插人手也没有大肆清算,而是闭门养伤,不见外人,十分低调。这三个月中,他只下发了两道命令,一道是安置“自愿让位”的凌显鸿去行宫养伤,令侧室白灵鸾陪同侍奉;另一道,就是将凌重煜从族谱上除名,剥夺其姓氏“凌”,开除钟山弟子籍,永世不得再入钟山。
    至于凌显鸿下发的封锁钟山、关闭山门、禁止传递通讯符等事,连凌显鸿这个前任家主都作废了,何况他的家主令呢?
    钟山依然门户大开,坦然面对世人打量。至于凌显鸿说的要将凌清宵关入禁缚灵山、鞭笞一万等事,掌邢司提都不敢提,生怕触了凌清宵霉头。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实在是很现实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