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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面戏妆

      “年轻人总是要出去闯一闯, 干些大事业的。”刘老头没有看江戈, 只望着飞船絮絮叨叨地说着,“老头子虽然老了,但是这眼力也还是有的, 看人的本事还是不会差到哪去。你小子就是那种该去干点大事的人, 在我们这点破地方待着是浪费时间。”
    江戈不说话。
    “老头子我没什么出息, 比不得你们这种能干事的年轻小伙子,但是好歹老头子这一辈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 就算你觉得我唠叨也得听听我的……出去之后,遇人就得多留几个心眼, 老话怎么说来着……知人知面不知心, 财不外露……”
    “嗯。”
    “你没说你这一副大家少爷的,到底是怎么沦落到我们这破地方,老头子我也不问。反正大家业里, 谁没有些个腌臜的事儿,但是你小子不管要做什么, 总得多想想自己, 别为了什么把自己的命搭上去……”
    “好。”
    ……
    蓝天,旷野,废原。
    飞船在天光下灼灼生辉,佝偻的老人坐在大石头, 絮絮叨叨地同他身边的年轻人讲他这辈子所有摸索出来的道理。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 坐在他身板的青年安静地听着, 应和着。
    说道最后, 天光都渐渐暗了下来。
    话慢慢地短了少了。
    刘老头渐渐地不开口了,他看着飞船,落日在飞船后,将飞船镀成青铜那样厚重的颜色。
    “就这些了。”
    刘老头出神了好一会儿,最后长长地出了口气。
    “你走吧。”
    坐在身边的青年没有动。
    “快走快走,省得碍眼。”
    刘老头凶巴巴地骂道,握着烟的手有些抖。
    “这么小气巴拉?”江戈忽然说道,他站起身,“连最后顿饭也不招待我?老头子,你抠门得有些过分了吧?”
    “还给你蹭吃蹭喝啊。”
    刘老头哼了一声,慢吞吞地从石头上也站了起来。
    江戈已经转身朝着居住点走去了,刘老头看着瘦瘦高高的青年走在一地的碎石废弃金属中,他回头又看了看飞船然后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老头子,快点。”
    青年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刘老头急忙放下手,看青年并没有回头,这才提高嗓门,大声地应道:“催催催,咋地这点耐心都没有。”
    “你不饿我饿了。”
    江戈头也不回地应道。
    “没耐心的臭小子。”
    刘老头呸了一句,也朝着居住点走去。
    “风真大。”
    他自言自语。
    ……………………………………
    走回到居住点,江戈停下了脚步。
    紫红色的霞光涂抹在天空上,一栋栋老旧的楼房并排立着,楼房高低的屋顶在坠下的天空边缘映出清晰的深色线。一盏盏路灯亮在楼房中间的道路两侧,昏黄的光像水彩画一样,温柔地晕染开。
    一个舞台在道路正中间架了起来,红绸的幕布笼罩在台上。
    在舞台前面,老头子们忙忙碌碌地准备着,一个个不知道被老人们精心收藏了多少年的梨木箱子放在地上打开,箱子里满装着各种精致的人偶。人偶身上的服装在多年以后依旧艳丽,精致的人偶头上还带着各种华美的珠饰,那些装饰在灯光下显出美丽的光泽。
    江戈近乎失神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交错的光影,摇曳的烛火,凄凉悲哀的南柯梦歌声,永远无痕无踪落下的水滴……忙忙碌碌的老人们,驱逐夜色的灯火,刚刚搭好的戏台,尚未开演的木偶戏……
    相似的画面重叠起来,边界模糊。
    江戈站在那里,一瞬间有些分不清这一切到底是过去还是现在。
    “回来了啊。”
    柳老太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匣子从楼里出来,看到站在路灯下,愣愣的青年。她露出了笑容。
    江戈回过神,走上前,要帮她拿东西。
    “不用不用,不重。”
    柳老太摇头。
    柳老太将匣子放在一张凳子上,打开了匣子。匣子中放着一个精致的梳妆盒,除此之外还端端正正地叠放着一件红衣。柳老太将梳妆盒拿起放在一边,伸手取出了那件红衣,轻轻地展开。
    那是一件以正红为底色,上有精致仙鹤刺绣的大氅。
    柳老太注视着这件鹤氅微微地有些出神:“这是当年我演红楼扮黛玉时穿的衣服。大红羽绉面和白狐狸皮做的,可惜我那些老戏班的姐妹兄弟都不在这里,不然也犯不着由刘老头他们出风头唱什么木偶戏了,奶奶也就能让你开开眼了。”
    “京剧古国剧,我听说过的。”
    “算了,今朝就由着那几个老头子出丑。”
    柳老太笑道,她将红羽葛丝织就的大氅一抖,展开后披在了江戈身上。然后退后两步,仔细打量,满意地点点头。
    “嗯,看起来气色果然好多了。”
    “您……”
    “小辈要出远门,当长辈的总要给你送点东西,不过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这么一件衣服保存了下来。”柳老太上前替江戈整理大氅的衣领,“这上面的刺绣还是古苏州的手艺,世界上怕是没有剩几件了,这么好的东西,奶奶也舍不得把它带进土里。”
    “您会长命百岁的,不要说这种话。”
    江戈低着眼,看老人满是皱纹的手仔细地为自己整理衣领,他闭了闭眼,轻声说。
    “你要是认我这个奶奶,衣服你就收着,反正也不是什么真的多稀罕的玩意,你就当是个心意吧。”柳老太说。
    江戈垂着眼看宽袖上精美的流云刺绣,白鹤的羽翼在流云中飘飘展开。
    “……奶奶。”
    他低低地喊了一声。
    柳老太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又看向放桌上的梳妆盒:“还好你回来得早,过来过来,奶奶给你上点妆。”
    说着,柳老太带着江戈走到了一张凳子前,让他坐下。
    老人们又把那天拼在一起的红木桌子重新拼了起来,摆在正对着戏台的地方。不过此时桌上乱糟糟地堆放着各种东西,还有一面古色古香的铜边镜子立在上面。
    江戈安安静静地在镜子前坐下。
    柳老太打开了梳妆盒。
    她已经有数十年没有机会碰这些东西了,手指也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青葱,指上满满的都是老茧。柳老太拨弄着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色彩,怅然地叹了口气。
    年轻的时候,不听人劝,决意学了这些东西,心高气傲地觉得能够将古老的唱腔传遍太空。老了才知道不过是一场空梦,当年的戏班姐妹兄弟各自奔了前程,如今也不知道都是什么个境地,自己老木一身,不日也要埋进土里。
    这一身手艺,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终究还是保不住。
    “您教我化戏妆吧。”
    正自出神,坐在镜前的江戈忽然说道。
    柳老太一愣。
    青年对着镜中的老人微微笑了笑。
    柳老太眼圈一红,她拿起□□胭脂:“你要学,就教你。”
    梳妆盒之中剩下来的□□胭脂已经不多了,这是当初柳老太最后余下来的一点,后面也没有地方再买了。看余量,只够画个半面。
    柳老太轻轻在江戈的脸上涂抹,她的神色带着中近乎虔诚的严肃。为江戈涂抹上颜料时,她的动作就像传世的古老名画大师,用浓墨重彩地在江戈的脸上工笔绘出千百年古老戏曲的美丽。
    柳老太一边为江戈上妆一边仔细地讲着每一步的要领,讲着每种颜色都是从什么矿物中提取出来的,经过匠人的手才化为艳丽的红或青。
    眼角的胭脂晕开,凤眼斜飞着上挑。
    京剧里妩媚的年青男女的美丽就集中在这些华丽的妆彩里。
    江戈的五官清隽,肤色其实白得有些不健康,等到半面的妆在面上成型时,半边素净秀美,半边艳丽如画,竟不见得诡异。给人的感觉就像古老时光凝固在他一半的脸上,另一边是今日的淡淡叹息。
    柳老太持笔庄严地在青年额心最后一点。
    朱砂点在额心,于是那张脸忽然就越发活了,顾盼之间古老时光与今日岁月相呼,妩媚与清隽交融。
    柳老太持笔退后一步,看着镜中呈现出来的最后妆容。
    “要是当初你也在我那班里,这头号当家的,就不是我了。”她赞叹道。
    “是您手巧画得好。”
    江戈也在看自己的样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脸上画如此浓重的妆。
    半面艳丽的花旦妆容与他身上绯红飞鹤的大氅交辉相应,灼灼华华。
    柳老太走上前,合上了梳妆盒,然后满意地看着自己没退步的手艺。
    “你要多笑笑。”
    她一边收拾着,一边叮嘱着。
    老人是这世上最敏锐的存在,就算你掩饰得很好,他们也能感觉到你心里藏着事儿。
    柳老太其实就有这种感觉……在青年的心底其实藏着很多很难过的事情,只是他总将那些难过藏起来。
    柳老太看在眼里,觉得心疼。
    ——这么好一个孩子,怎么就总是那么苦呢?
    江戈一愣。
    片刻,他唇角向上扬起。
    “好。”
    他说。
    真正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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