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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节

      他们挤在围栏之前,个个伸长脖子向远方眺望。
    天宫里弥漫的雾气尽数散去,  依稀可见妄城的繁华盛景,鳞次栉比的楼阁之外,是郁郁葱葱的苍翠山林,  再向北就是暗红的火山。
    在那群峰之间,一道缠绕着烈焰的火『色』光柱拔地而起,  如同利箭般直入云霄。
    那一瞬间,  整个大荒仿佛都为之撼动。
    天际阴云震『荡』碎裂,如同漩涡般围绕着光柱,  隐隐形成了黑洞般的深坑,  无尽的火光宛如溪水入海般汹涌汇流,源源不绝地没入其中。
    然后,一阵如有实质的灵压,  宛如拂面而来的热风般,  从每个人身前掠过,  又奔向远方。
    苏旭抱着手倚在立柱上,  感受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幕。
    “陛下——”
    有人在身后唤她。
    七尾狐慢悠悠走到一边,  桃花眼水光潋滟,  眸『色』却宛如冬雪映月。
    苏旭伸出手攥住他的胳膊,两人灵力一触,部分记忆悉数灌入后者脑海中。
    当然,  仅仅是她想让他看到的那部分。
    银笙微愣,旋又轻笑一声,“陛下若是想要开始,我自然随时奉陪。”
    苏旭摇了摇头,“那是开玩笑的——任谁能一边看着亲娘在那边飞升,一边还有找乐子的心情?”
    狐妖不置可否地挑眉,“我本想说陛下太看重妖族之间的亲缘情意,兴许有许多人做得出这种事来,然我又想到妖族当中也没有谁能飞升,千万年来,也唯独只有离火王一个罢了。”
    苏旭叹了口气,“早在她说‘当你要成仙时就明白了’那句话,我就隐隐约约有些预感。”
    她停了停又道:“妖族在修行一道固然得天独厚,却也被此所限,情缘淡薄,更是让他们难以历练心境,而修士历经百折终究看破世情——许多最终破碎虚空的,都曾是重情重义之人。”
    银笙耐心地听完,微微偏了偏头,“修士当中想要成仙之人,也应当比妖族更多。”
    苏旭『露』出个愿闻其详的神『色』。
    狐妖正『色』道:“陛下曾与冥夜那老东西交手。”
    他对自己的父亲言语上并无尊敬,“他的卜算神术得天独厚,我敢说你今日当上妖皇,也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从未想过脱离此世,盖因他对自己的命数并无不满。”
    苏旭却听出了另一重意思。
    这世上能领悟到飞升成仙的真谛——并非不老不死而是摆脱此世规则的人,寥寥可数。
    纵然有人给解释,寻常人或者妖族也很难理解。
    修到这种境界的妖王和大妖们,兴许也不再执着于命数,并非只是魑灵王一人如此。
    “正如陛下所说,妖族亲缘淡薄,牵绊所系极少,强者不外乎两种,一是追逐力量权势,二是安于现状。”
    苏旭了然:“前者进入外世虚空等若放弃现今所有的一切,后者则是不需求改变,自然也不愿飞升。”
    事实上,所谓飞升也没那么简单,折损在雷劫中的人不计其数,还有许多度过天劫却又自身走火入魔的。
    所以很多人也就止步不前,那所谓打破命数枷锁,对他们而言也并不重要——尤其是相对代价和风险而言。
    “只是我不喜欢这样。”
    苏旭叹了口气,“我现在都无法分清,倘若我做出某个选择,究竟是我自身的意志,还是天道所规划,亦或二者本就是一种东西——”
    “是否越想越头痛?”
    黑发拂过耳畔,有人从身后凑过来揽上她的肩膀,抖了抖一对『毛』绒绒的尖耳,红榴石般的眼眸闪亮无比。
    “早年王上曾说过,这些是不能硬想的,那只会越想越难受。”
    “也是。”
    苏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犬妖的脑袋,暗搓搓地捏了一下耳朵,后者被熟悉亲切的人触碰,本能地晃起了尾巴。
    某只七尾狐将一切尽收眼底,默默地转过视线,“有几个人想见见陛下,我将他们安置在偏殿了。”
    苏旭看他的反应莫名有些想笑。
    狐狸们似乎都不太愿意像狗子一样欢快摇尾巴,尽管她是见过他们被『摸』到打滚的。
    ——事实上她自己也有一身皮『毛』,而且从不顾忌什么妖皇应有的威严,被顺『毛』的时候一样会开心地扑腾翅膀。
    当然一不小心喷火又将人烧伤这种事,如今已经渐渐不再发生了。
    苏旭倒是感应到几道灵压,有的陌生有的似曾相识,她稍微惶『惑』了一下,接着意识到最熟悉的那人是谁。
    银笙在旁边帮她整理发髻,扶好歪斜的珠钗,又低头系好少女腰间松散的绣金丝绦。
    狐妖收敛了利爪,修长的手指灵巧翻动,他本就是常年浸『淫』温柔乡之人,这些动作再熟稔不过,“陛下修为又增进了,自焚熔山出来,身上竟全然无损。”
    苏旭知道他说的是衣裙首饰,“修为涨了不假,但若所有本事都是为了和人同归于尽的,那也没什么意思。”
    她出现在偏殿里时,一抬头就望见熟悉的身影。
    “……”
    慕容遥立在『露』台上,此时也若有所觉地回身。
    他下意识想开口,却又停住,不太自然地道:“陛下。”
    “叫名字也行。”
    苏旭随意地道,不由仔细打量他。
    后者长身而立,气质一贯冷峻肃然,脸容也依旧俊美无瑕,鸦黑发丝间却生出一对青蓝龙角,嫩笋般寸许长短,顶端隐有分叉,只是尚未长开。
    慕容遥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头上,也不意外,“我寻得了生父。”
    “暗咒邪窟的龙族?”
    苏旭收回视线,她其实还是有些意外的,毕竟她从来没想过这家伙能是个半妖,虽然看样子对方也是近年才知道。
    “你以前竟然从未『露』出原身。”
    慕容遥摇头道:“我并不晓得,母亲似乎对我用了某些封印手法,莫说是妖身,我自小无论遇到怎样的险境,也未显『露』过一鳞半爪。”
    苏旭记得那位慕容夫人是回天宫弃徒,因为莫名有孕而被赶出门派的。
    “这种法术我都闻所未闻,恐怕并不简单,令堂当是个极有天赋之人,那些蠢货却因一些与他们毫无干系的缘故将人逐出门墙——”
    她忍不住目『露』鄙视,“也是,仙门当中,心思通透之人都去潜修了,唯有些迂腐顽固之辈或伪善小人执掌权力罢了。”
    “娘亲她一直自愧有辱师门,后来我才明白,不仅是私通之故,我生父是个妖族也有干系——”
    “‘私通’这说法本就可笑,慕容前辈尚未婚配,愿与谁相好与他们何干,还是他们回天宫门规里写明了弟子未经许可不能随意与人或者妖族相恋的?”
    她讽刺地道:“那些人既不知道另一人是妖族,却还将她赶出门,九成是嫉妒她天赋,或者与她有旧怨借机发挥,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都只是在掩盖私心罢了。”
    慕容遥微微一震,显见没怎么想过这些,最终长叹一声,“可惜我们不曾早些认识,若是当年能有这样一句话,兴许娘亲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他旋又说起先前在陆家,他们曾说给他下了『药』,但他的灵力不受影响。
    “那时我就有所怀疑。”
    慕容遥低声道,“直至那日你去了斩龙峰,你随几位师叔前往观天楼之后,有个人找到了我。”
    苏旭顿时了然。
    为了避免修士们直接嚷嚷着斩妖除魔冲上来干架,除却整日跟在自己身边的人之外,她还特意带了许多的大妖撑场面。
    那些大妖部分来自中境,部分是其他妖王们的友情出借,还有的是主动报名,只当是万仙宗一日游前往观景的。
    当中似乎也有极少数的龙族。
    慕容遥简单讲述道,当时他在静心殿的人群里,眼见着她们离去之后,修士们和妖族对峙着,他忽然听到一道传音,让他找个僻静无人之处叙话。
    ——对于大妖而言,传音这种法术并无难度,然而他们大多仍然不会,只是因为他们没学过也不愿去学罢了。
    只有曾经与修士交好或者至少相识的妖族,才有机会接触到法诀。
    慕容遥常年和魔修战斗,没多少机会得罪妖族,自觉问心无愧,也就趁着人们不注意悄然开溜了。
    然后他就见到了自己的生父,后者为他解开了身上的封印,问他接下来可有打算,有无需要襄助之处。
    慕容遥最初有些震惊,惊后又是茫然,因为母亲从不提及当年发生了什么,而他不知内情也不想冒然出言评判或是指责。
    两人相安无事地讲了几句,对方见他并无所需,也就告辞了。
    “我后来也才知道,关于飞翼这剑——”
    他苦笑一声,“纵然妖力被封印,剑灵也依然能感应到我的气息,那铸剑所用的龙骨,来源于我生父的仇人,它本能地抵触我。”
    苏旭听着不由对他同情起来,妖族血脉似乎没有带给他更多力量,反而让他多了些麻烦和压力。
    “如今正好抛却那劳什子神剑,”她一把拍在对方肩上,“我们也不需要了。”
    “不错。”
    慕容遥慨然道:“当年我将飞翼留在宗门,只身前往大荒,一晃又是五十年过去,如今修为小成,想来见见——你。”
    他似乎想说声陛下,却不知怎么想的,话一出口,莫名多了几分亲昵熟稔。
    “只是——”
    青年微微一顿,有些疑『惑』地道:“我也看到许多道行更高的妖族想求见你的,如今都在排着队等待谒见。”
    苏旭不由失笑,“银笙了解我,他知道我会愿意先看到谁。”
    慕容遥一愣,眼中涌起几分说不清的失落情绪,接着又释然了,“你过得极好——那就好。”
    苏旭却想起自己这些年没怎么牵挂对方,先前在静心殿里惊鸿一瞥,知道他并未在里界遇难,就也不再多惦记。
    她听出慕容遥是真真切切记挂自己,不由有一点愧疚,“如今你有领地了么?若是没有想要长居之处,倒是可以留在妄城或是万翼天宫。”
    “倒是有想要约战之人,若是赢了,他的领地就归我了。”
    对这个邀请,慕容遥没有立刻拒绝,他沉思片刻,“届时说不定当真会再来叨扰陛下。”
    “乐意之至。”
    苏旭和他告别。
    慕容遥离去之后,她立在偏殿云台上看了会儿风景。
    此时云雾消散,妄城万千楼阁和繁华街市一目了然,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动,人影和灯光都渺小微弱如尘埃,却是一派生机盎然。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两个黑发雪肤的女子并肩走进来,身姿轻盈柳腰袅袅,宛如一对清丽的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