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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节

      在不知多远的前方,有个人一直在跟他说话。
    他总是仔细地听一会儿,跟着声音走一长段。再听一会儿,再走一长段。
    那人说了很多,但他听不清,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名字。
    “闻时。”
    “闻时?”
    “闻时……”
    “我听见了。”他有点抱怨地回了一句。
    可惜话刚出口,就散在了黑暗里。
    他总是站一会儿,又不甘心地继续朝声音走去。
    这片黑暗太孤单了,能陪着他的,只有那道声音。
    他走走停停,不知疲倦。
    走过的路越来越长,他也越来越清晰。就像一个从困倦中慢慢苏醒的旅人。
    他越走越慢,在某一刻突然停下脚步。然后,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那人说:“雪人,我来接你回家。”
    那个瞬间,所有在这片混沌中淡忘的东西悉数朝他涌来,铺天盖地。
    他终于想起了那件最要紧的事——
    他拼尽全力留住了一个人,他想跟那个人回家。
    尘不到……
    闻时张了张口,声音依旧淹没在黑暗里。
    但是没关系,他自己听见了。
    闻时抬脚朝声音来处大步走去,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就像他曾经从山脚掠至山巅……
    那不过是顷刻间。
    顷刻之间,他走完了曾经漫长到没有尽头的路。
    他在路的末端看见了天光,像透过山间枝叶缝隙落进来的日影,斑驳而耀目。他抬手想要挡一下眼睛,却感觉有一只手伸进黑暗里,抓住了他。
    ***
    卜宁、夏樵和张碧灵跟着跨进阵门,摸索着走过长道。
    他们从另一端出来的时候,尘不到已经在虚空中破开了一道裂缝。
    不用猜,他们也知道,那应该是无相门的出口。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看见无相门,每个人都是一副震惊模样。
    张碧灵震惊于世上居然真的有独立于轮回之外的通道,横跨生死。
    夏樵震惊于那25年的鸿沟在祖师爷面前,居然徒手一劈就烟消云散了。
    卜宁则震惊于尘不到的举动……
    无相门的出口都被生劈开来了,尘不到居然还将手伸了进去。他依旧轻蹙着眉,表情并没有缓和多少,似乎要将门里的人牵拽出来。
    动作间,宽大的袖摆被山风吹得扫过山石树枝。
    卜宁从没见过师父这样一面,心想糟了,真的是风雨欲来。
    没等这个念头闪过,尘不到已经从裂缝里牵出来一个人。
    卜宁下意识撇开头,免得被风雨连坐。
    可他撇了两秒,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好像人影有点过分矮了……
    他将信将疑地回过头,看到了一个不足尘不到大腿高的小鬼。
    那小孩头发乌黑,皮肤极白,眼睛像猫,本该是个温顺好逗的模样。却因为总爱抿着唇,显出一种独有的倔强。
    要是无声无息地杵在那,跟山里堆的雪人别无二致。
    卜宁在原地惊了好几秒,心说:这不是小时候的闻时么?顶天也不超过5岁。
    他那不超过5岁的冰碴子师弟可能感知到了风雨,出了门就仰起脸,面无表情又极其无辜地跟牵他出来的那个人对峙。
    那表情,像极了当年摁着大鹏薅鸟毛的模样。
    尘不到:“……”
    第112章 骗术
    山林悄寂无声, 黑云压顶,风——
    ……
    风雨反正是来不了了。
    有也得憋回去。
    卜宁看看师弟,又看看师父。尘不到显然没想到会从门里拽出个这么小的, 表情极为罕见地空白了一瞬。
    他没说话, 神色间透着一种复杂的微愕感。良久后, 他牵着人的手轻动了一下。
    “怎么又长回去了……”
    他自语似的叹了一句,然后弯下腰,看着那双猫似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瞳仁圆而乌黑,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他看了一会儿, 放低了嗓音问:“还认得出么。”
    那一小团就那样看着他,紧抿着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一动不动。
    乍一看依然像无声的对峙。
    但慢慢的, 那双眼睛沿着边缘一点点泛了红,却还是极倔地一眨不眨。
    又是良久,安静中响起了一声:“尘不到。”
    那一刻卜宁长长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便发现尘不到的肩线居然也松了下来, 长发从那里滑落,半遮了脸。
    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师父的表情。
    他只听见尘不到温温沉沉应了一声,将面前的人抱起来说:“这里寒气重,先回家。”
    ***
    这次的无相门开在陇西,距离宁州刚巧三千多里。
    普通人行车需要十多个小时, 阵门一开,就只用一壶茶的功夫。
    尘不到走在阵门长而漆黑的通道里, 听见怀那一团说:“我能走。”
    通道很安静,隐约能听见后面卜宁、夏樵他们模糊的人语。尘不到袍摆轻扫过黑暗, 脚步没停, 也没把他放下,说:“这么点腿就算了吧”
    不知道是觉察到了尘不到直到现在也没笑过, 还是别的什么。以往闻时听到这种话,必然要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回敬回去——就像当年往尘不到面前拎小王八。
    这次却没吭声。
    他就趴在尘不到肩上,老实得几乎算得上温顺。
    尘不到走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还记得多少事?”
    趴在肩上的人闷着,像是快睡着了。过了好久才咕哝似的回答道:“都记得。”
    其实尘不到知道。
    从看见那双眼睛、听见那句“尘不到”起,他就知道闻时什么都记得。
    他从无相门牵出来的还是那个人,完完整整,一点都没有丢。只是身体出了点状况,需要从头来过。
    但他还是又问了一遍,像一种确认。
    “无相门里的呢,都记得么。”尘不到又开了口。
    怀里的人僵了一下。
    “无相门里难捱么?”尘不到问。
    “……不难捱。”
    闻时静默了几秒,又道:“没什么难捱,睡一觉的事。”
    尘不到抱着他走了很长一段,才再次开口:“所以你觉得哪怕多走几遍也无所谓,是么?”
    “因为等你出来了,就可以骗说没什么难捱的,不过是睡一觉的事。你这是笃定我进不了无相门,没法知道门里什么样?”
    “我要是问你天谴加身、尘缘埋尽是什么滋味,你是不是也要跟我说一句没什么难捱,睡一觉的事?”
    “闻时,谁教你的办法?”
    即便是这样的话,尘不到也是一字一句缓声说的。只是语调很沉,落在阵门的黑暗里,将间隙中的安静衬得更加旷寂。
    就好像连虚空都噤声不敢语。
    闻时没吭气。
    过了不知多久,尘不到感觉怀里那一团动了一下,闷不作声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就像小时候从来又倔又硬,唯独做了莽撞事又不知怎么开口时,会忽然软化一下。
    尘不到:“……”
    他一手养大的人,什么脾气他可太清楚了。要是闻时顶着成?模样站在这儿,必然会犟着或是撅回来,拉不下这个脸。
    也就仗着?会儿有个没他腿高的唬人模样。
    尘不到简直气笑了。
    他真的在嗓子模糊笑了一声。阵门一片漆黑,所以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即便有人看见,也不一定能体会到那种冗杂难明的后怕。
    “等你恢复原样了再跟你好好算?个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