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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丹下特意支开了年轻的护士,一个人接待了阿晶。保险卡上显示她的年纪是十七岁,但应该不是在校高中生吧。这个时间是刚下班吗?阿晶身上裹着廉价的迷你裙套装,散发出阵阵酒与香水混杂的味道。
    一阵静默之后,阿晶的嘴里才挤出很小声的一句话:“我没有监护人也没有配偶,我不能生下这个孩子。”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她微微点了点头,用更加坚定的口气继续道:“我活到现在这十七年中,没有一次觉得被生下来是件好事。真的一次都没有。”
    她盯着催促自己把话讲下去的丹下,自嘲似的歪着头,然后木讷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从自己记事起,养父的性暴力就已经开始了,妈妈美智子则始终装作没有发现阿晶发出的求救信号。阿晶自身患有神经系统的疾病,一旦情绪激动就很可能会失去意识,然而这并没有换来母亲的援手,更没能阻止养父的虐待。
    整个家都被养父的暴力支配着,母亲光是为了讨好他就已经拼尽全力了。但只要是二人独处的时候,妈妈一定会说着“我爱你”,并好好地给她一个拥抱。然而,当那两个人离婚时,不知为何阿晶却被养父带走了。妈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踪迹,再也没有在阿晶面前出现过。
    养父再婚之后折磨依然在继续,甚至还比以往更加频繁了,提出的要求也在逐渐升级。
    养母带来的孩子是个与阿晶同岁的男孩。在这个狭小的家中,他很快便察觉到了异样。两人都长到十岁的时候,那孩子把养父和阿晶的事传到了朋友们中间。他们所生活的那个位于群马县的小镇,瞬间便传言四起。
    就连原本关系很好的小学朋友也开始对她冷眼相向。升到初中后,周围人的无视变成了残酷的欺凌。第一次拿起小刀割腕是在十四岁的时候,没想到那时附近刚好发生了一场波及到自己家这边的火灾。
    明明是打算赴死的,清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正握着小刀东躲西藏。阿晶被自己滑稽的样子弄得又哭又笑,混在凑热闹的人群里,一起围观着别人帮自己家救火。就在那时,阿晶第一次感觉到有种侥幸降临到自己的人生中——从早到晚都醉成一摊烂泥的养父没能及时逃出,葬身在了那片火海中。
    没有了住处,也没有了依靠,但是相对的,阿晶得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东西。那就是不受任何人束缚的自由,以及作为一个人活下去的权利。
    第二天,阿晶逃出了避难所,朝着东京的方向出发了。她心中涌起了强烈的憎恶。那个养父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死了,而为了那个禽兽不如的人,自己竟然还会抽抽搭搭地掉眼泪。对于这样的自己,她感到无比憎恨。
    “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了。”阿晶淡淡地笑了笑接着说。她在上野被人捡去做了陪酒女,后来就辗转到了横滨。在曙町的一家店里上班时,开始跟一个看场子的男人交往。一起同居之后,男人的暴力行为也开始逐渐显露,后来借着她怀孕的机会,干脆消失不见了。
    丹下听完她的叙述,实在不知该作何感想。当然会觉得心疼,但是另一方面又有一种看八卦杂志般的无聊感涌上来。大概正如她本人所说:“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只是阿晶那平实的语调,实在不像是普通的十七岁年轻人:“可是,大夫,这几乎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高兴。验孕试纸有反应的时候,我明知道又要被那个人揍了,却还是很高兴,但我真的没有自信能够养育这个孩子。”
    幸亏现在没有其他来看病的患者。丹下默默地用笔写下一行字:“如果你真的决定好了要打掉,那所剩的时间可不多了。请立刻去这家医院吧。”
    看着丹下递过来的纸条,阿晶难以置信地歪着头:“大夫您不能帮我做吗?”
    “非常抱歉,我是不行的。”
    “可是——”
    “非常抱歉。”
    阿晶看起来还想要说点什么的样子,最终她却没有纠缠不休,反而小声说了句“是吗”,然后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临离去时,站在门口的她再一次回过头来:“确实是把这个孩子打掉比较好吧?”
    丹下下意识扭过脸去。如果是从前的自己,一定能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是需要你来决定的事”吧。这个回答应该是无可挑剔的,他一直相信能够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的,说到底也只有每个人自己。
    然而他脱口而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话。在他的大脑中,出现了来探望小百合的广志的身影。
    “如果真让我说的话,哪怕只能得到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爱,小孩也是可以走上正途的。你真的能够一直爱这个孩子吗?你有这份决心吗?我认为重要的不是自信,而是你的决心。”将自己人生的不顺全部归罪于孩子的母亲实在太多了。不是所有爱意都能直接传达给孩子的,这一点他更是有切身体会。尽管如此,丹下还是忍不住这样说道。
    阿晶听完思考了一阵,似乎感到很意外,旋即她又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我自己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所以我比谁都清楚想要一个孩子是什么感觉。”
    “想要一个孩子?”
    “是的。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不断地对她说‘我需要你’,不会对她视而不见,我绝对会一刻不停地看着她。虽然我可能没什么责任感,但要说决心,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哎呀,这已经很有妈妈的样子啦。”
    “我还给她取了名字。其实我从十岁开始就在想象这件事了。”
    “名字?”
    “是的,是女孩子的名字。很奇怪我只能想象自己有的是女儿,总觉得我能够守护的必须是个女儿。”
    最后,阿晶看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的丹下,小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安静地走出了房间。
    这样应该就结束了吧,丹下想。去自己介绍的医院里打掉孩子,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回夜店上班。他相信,阿晶应该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然而,自那以后过了三个月,在十二月的某一天,已经在这里工作了近十年的老护士敲响了诊疗室的门。
    “大夫,您记得一个叫田中晶的人吗?我找不到她的病历了。”
    “啊,那个人我记得。没关系,让她进来吧。”
    在一脸困惑的护士的引导下,阿晶穿着与那天完全不同的宽松牛仔裤走进了房间。最先吸引丹下目光的,就是她明白无误地鼓起来的肚子。
    丹下一下紧张起来,他正要开口询问,突然又忍住了。阿晶脸上的表情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明艳。
    “我的脑子里翻来覆去总在想大夫您说的那些话,一直都在想,我到底有没有下定决心。最后决定还是要生下来。”似乎是反复斟酌了很久,阿晶一字一顿地说。
    “生下来是指……你肚子里的孩子吗?”
    “我已经决定要结婚了,我找到了一个愿意接受我的人。”
    “结婚?”
    “是的。不过没关系的,虽然我把所有的事都跟他讲了,但也并没有期待什么。我一定会保护好这个孩子的。所以,大夫,能请您帮我检查一下吗?”
    仅仅过了三个月,阿晶看起来却成熟了很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跟谁、经历了什么才会发展到结婚这一步呢?想问的问题多如牛毛,可是看着眼前的她一副摆脱了过去阴霾的样子,俨然已经没有外人再多干涉的余地了。
    从那以后,阿晶便会定期造访诊所。丹下曾在医院外面见过一个像是她丈夫的男人,令丹下惊讶的是,那个男人推着的婴儿车里还有一个年龄尚幼的小孩子。当然不会是阿晶跟他生的。
    这位丈夫并没有像丹下擅自想象的那样染着满头金发,或是给人年纪非常小的感觉。男人看着比阿晶要大一轮以上,身上总是穿着品质上乘的夹克,笑容温和地看着小孩。如果是嫁给他的话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就是这样一个会让人产生安心感的男人。
    “他以前曾经有一段过度饮酒的时期啦,不过现在正努力戒掉呢。”
    在阿晶的开朗带动下,不知不觉间丹下也渐渐打消了心中疑虑。只是将姓氏从“田中”改成了“野田”,阿晶就实现了如此成功的转变。预产期在四月,两个人却已经早早地开始翘首以盼了。
    而那一天,却比预计的还早到了一个月。
    “我叫野田。大夫,这么晚打扰实在不好意思。那个,我老婆她——”
    丹下此时独自一人在家,正是准备就寝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男人惊慌失措的声音。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推着婴儿车的身影,丹下立刻向电话中确认了有没有出血,然后判断虽然是早产但问题不大,姑且让他先安下心来,并且指示对方赶紧把产妇送来医院。
    阿晶很快便被带过来了,与那位嘴唇发青的丈夫不同,她看起来倒相当镇静。
    “居然就要早产了呢,真是太可怜了。”带着由衷感到抱歉的笑容,阿晶开始自己换产妇服。之后整个生产过程持续了七个小时,这对消瘦的阿晶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消耗。
    昭和六十一年(1986年)三月二十六日,早上六点二十分,在柔和的晨光与清脆的鸟鸣包围下,体重2480克的小小女婴诞生了。
    “你看,长得跟妈妈多像啊。”
    丹下发自肺腑地感慨道,谁知阿晶却一脸认真地否认说:“那可不行啊,绝对不行,长得像我这么讨人嫌那也太可怜了。”
    如此过激的反应之后,下一个瞬间,阿晶的眼睛湿润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抱在怀中,接着失声痛哭起来。小婴儿也像被她带动了似的跟着哭起来。
    得到许可进入产房的丈夫轻轻抚摸着阿晶的后背。好容易止住了呜咽之后,阿晶将婴儿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继而用一种祈祷似的语气说:“yukino,非常感谢你出生到这个世上。”
    “yukino?”
    听到丹下重复了一声,阿晶用手指代笔在空中比画着:“是的,幸福的幸字,加上一个乃字。幸乃。因为我希望她能够获得幸福,因为我想要给她幸福。虽然这个愿望听起来很傻。”
    “不不,没有的事。嗯,是个好名字。”丹下用力地点了点头,将这个名字写了下来。
    “野田幸乃”。
    原来如此,确实不错。从名字的笔画来看,意喻着正直与开朗,应该会督促她成长为一个落落大方的人吧。
    丹下暗暗自嘲着自己这个多余的爱好,同时也放宽了心准备撕掉那张纸。但是,他的手突然停住了。
    并且就那样眼睁睁地,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写下了一个不同的名字。
    “田中幸乃”。
    这次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测算结果。总数十九画的笔画预示着病弱与不和,代表社会性的第十二笔“人画”则显示出孤独与精神上的不稳定。
    丹下盯着这个名字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然后使劲摇了摇头。
    不,不会是这样的。测字这种事不过是人们讨个吉利罢了。只有母亲的爱和决心,才是真实存在的。本来也没必要用旧姓去测字不是吗?都怪自己太不严谨了。
    似乎是为了摆脱这件事,丹下将视线投向窗外。漫天飞舞着樱花花瓣,仿佛在庆祝一个无价的生命诞生到这世上。多么美好的春日清晨啊。
    丹下默默地撕碎了便签,并且将纸屑扔进了垃圾桶中。
    ◆
    从那之后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当丹下建生反复阅读田中幸乃死刑判决的报道时,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他躬身向前,再一次凝视着报纸上的那个女人和死去的那一家人的照片。那是因为自己转变了心意而降生于世的孩子和三条逝去的生命。
    如果那个时候自己听从阿晶的愿望为她做了流产手术,这母女三人如今应该也依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
    一个画面浮现在他的大脑中:年轻的母亲朝自己的孩子举起了拳头。命运轮回,阿晶一边叫嚷着什么,一边伤害着弱小的幸乃。
    “我一定会保护好这个孩子的。”
    当初听到她这句话,丹下便相信了她的决心,那就相当于是肯定了身为产科医生的自己所秉持的生存方式。
    然而,伴随着那天那句“不算什么新鲜事了”,当时暗含在那个沙哑声音中司空见惯的暴力印象,一直在头脑中挥之不去。
    第二章 “养父所带来的残酷暴力行径——”
    田中幸乃被宣布了死刑判决的第二天,仓田阳子站到了三浦半岛的高台上。这片陵园面积广阔,西面能够眺望整个相模湾。阳子拉着独生子莲斗的手,俯视着许久未来拜祭的父亲的陵墓。
    “呜哇——这地方好漂亮的呀!妈妈,海面上闪闪发光的呢!”
    刚过五岁的莲斗已经将扫墓的事完全抛在了脑后,陶醉地看着面前的大海。他这种奇怪的说话方式是从上幼儿园中班以后开始的,阳子原以为是园内流行的语气,结果似乎只有莲斗自己是这样。
    “真的是呢,闪闪发光呢。”
    “下次我们在夏天时过来好吧?”
    “嗯。那时候就是跟妹妹一起来了。”阳子示意性地抚摸着肚子,莲斗也眯起眼睛学她的样子。两人共同期盼的那个小女孩,还有三个月就会来到这个世上了。
    阳子仔细地擦干净墓碑,再把花插好。莲斗也跟着双手合十,口里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阳子被他这样子逗笑了,招呼着:“我们回去吧。”莲斗却若有所思地歪起头问:“我的爷爷就在这里面吗?”
    柔软的声音敲打在阳子的鼓膜上,她回答:“是呀,这是跟大井町的爷爷不一样的另一位爷爷,是妈妈的爸爸。”
    莲斗依然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妈妈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啊。妈妈曾经有一个妹妹。”
    “那个人现在在哪儿?”
    “她已经死了,在妈妈只有九岁的时候就死了。”
    莲斗却是个意外敏锐的孩子,听了这话,他仰起头望向阳子的脸,仿佛在寻找什么的样子,不过很快就又作罢似的叹了口气。
    “是这样啊。那妈妈的妹妹也在这里面吧。”
    说着,莲斗温柔地摸了摸墓碑。昨天没能流下的眼泪突然涌上来,阳子拼命将它们忍在眼眶中,抬头去看天空,耳畔突然回响起父亲的话:“你不是姐姐吗!”那一天他呵斥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