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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0章 就正位姬职复燕遭算计王厝崩天

      就在四国伐楚、赵谋北胡的当儿,中山国也未消停。
    当中山军占领居庸塞的捷报传到灵寿,中山王姬厝喜极而泣。
    推算起来,中山王室并不姓姬。作为戎狄的支系,中山人原本只有名字,没有姓氏,之所以姓姬,不过是为攀亲周室,拉近与中原诸侯国的距离。
    中山王姬厝是有资格喜极的。王厝于少年当国,于冠年称王,与中原万乘大国并肩雄立了。这已是光宗耀祖的盛业伟举,但他仍觉不够,于立国之后就水淹高邑,将赵人赶回槐水之南,之后又从魏伐赵,威迫赵国北疆,这又从齐伐燕,攻占燕国下都不说,更得燕地数百里,夺占两大要塞,紫荆关与居庸关。这些荣光,无不是其列祖列宗所能及的。
    王厝明白,所有这些丰功伟绩,全在于一人之力,老臣司马赒。
    司马赒虽然年迈,但身体依然硬朗,在广袤的燕地里往来驱驰,似乎从未倦怠。为司马赒增力的是司徒司马熹,在三军伐燕期间负责辎重保障,为前线输送徒工、粮草等,基本上笼断了中山国的财政大权。
    在收到前线捷报的当夜,凌晨时分,王厝做下一梦,梦中三军伐燕凯旋。三军步伐整齐,行伍有序。雄纠纠地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司马赒父子。父子二人立于同一辆战车上,灵寿百姓无不夹道跪迎,满朝文臣武将也都跪叩,没有一人睬他王厝。
    当司马赒的战车驰到跟前时,王厝仍旧站着。
    “快跪呀,王上凯旋,找死呀你!”内臣扯一下他。
    王厝没有跪。
    走到跟前时,司马赒父子跳下战车,但没有理睬他,径直从他及众臣的前面大踏步走过,走向朝堂,走向远处的王台。
    王台很高,很大,正中是个王座。
    王座是金子做的,闪闪发亮。
    所有朝臣,所有百姓,都朝这个王座跪拜。
    只有王厝不拜。
    “此是何人?为何不拜?”司马赒冲他朗声叫道。
    “我才是中山之王,姬厝!”王厝大叫。
    “哈哈哈哈,”司马赒长笑几声,“是何人喧哗,拉出去,斩!”
    两个武士飞跑过来,将王厝拿住,绑到行刑台上。刽子手过来,朝手心啐一口,两手搓搓,拿起斧子,高高扬起。
    就在斧子落下的刹那,王厝吓醒了。
    王厝忽地坐起,大汗淋漓。
    王厝由平旦一直坐到日出,方才起榻,诏令司马赒速回灵寿。
    司马赒不知发生何事,星夜兼程,于第三日人定时分赶至灵寿,未及回府即入宫觐见。
    王厝闻报,踢掉靴子,光脚丫子迎出宫外。
    司马赒叩拜,被王厝扶起,携手至殿中。
    “王上,发生何事了?”司马赒声音急切。
    “没什么大事!”中山王厝拱手,“是寡人思念相国了。闻相国再传捷报,寡人喜不自禁,特请相国回来,寡人予以彰扬!”转对御史,“取金牌并诏书!”
    御史拿出金工紧急制作出来的金牌并一道诏书,呈给王厝。
    “老相国,”王厝接过,看向司马赒,“您为中山屡建奇功,可追日月,寡人无以为报,特赐此牌并此诏书,以彰老卿大功,敬请老卿受之!”
    司马赒离席,叩道:“臣谢我王恩赐!”双手接过金牌并诏命。
    是夜,司马赒回府,一宵未眠。
    次日晨起,正在外邑征调粮草的司马熹听闻父亲回来,急赶回府,见司马赒坐在那儿忧心忡忡,惊道:“相父,出何事了?”
    司马赒苦笑一下,递给他王赐金牌。
    “免死金牌!”司马熹揉揉眼睛,又看一遍,喜道,“相父,是大王赐给咱家的免死金牌!”
    “你再看看这个!”司马赒递给他诏书。
    司马熹接过,匆匆浏览一遍,愈加兴奋:“相父,大王是在彰扬咱的功绩呢!”情不自禁地吟咏出声,“呜呼,语不废哉。寡人闻之,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昔者,燕君子哙睿智在吾之上,长为人宗,干于天下,犹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为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昔者,吾先考成王早弃群臣,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是从,天降休命于朕邦,有厥忠臣……亲帅三军之众以征不义之邦,奋桴振铎,辟启封疆方数百里,列城数十,克敌大邦,寡人庸其德,嘉其力,是以赐傅金牌,免傅死罪及三世……邻邦难信,仇人在旁,呜呼,念之哉,子子孙孙,永定保之,毋替厥邦!”看向司马赒,“相父,有此金牌并诏书在此,我可三世无虞矣!”
    “唉,”司马赒长叹一声,“你是只看到一个表呀!”
    “怎么了,相父?”司马熹惊问。
    “你细读前面几句!”
    司马熹再吟:“寡人闻之,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昔者,燕君子哙睿智在吾之上,长为人宗,干于天下,犹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为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自语,“咦,这没什么呀!”目光从诏书上移开,转向司马赒,“相父?”
    “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犹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为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是从……”司马赒喃出上面几句,闭目。
    司马熹再看一会儿诏书,眉头略拧:“相父是说,大王他……”目光征询。
    “他这是睡不安稳了!”司马赒缓缓接道。
    “有相父这般为他拼命,他怎么会睡不安稳呢?”
    “司马熹,”司马赒睁开眼睛,二目如炬,盯住他,一字一顿地点出他的全名,“你就这般思虑事情吗?”
    “怎么了呀,相父?”司马熹呆了,惊问。
    “听话要听音,观人要观心。”司马赒看向儿子,语重心长,“‘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犹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为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是从……’,你好好吧咂吧咂这些话的味道!‘宁溺于渊’,而不‘溺于人’,这是他的决心,表达他宁可亡于外,而不想亡于内!‘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为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是拿姬哙自比,拿子之喻为父!‘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是从’,谁是他的傅?为父!他的实意所指是,身为君王,他并没有自主权,处处听命于为父,受制于为父,他在为曾经的过去擦汗!他明在彰扬为父之功,实则表达恐惧之情。他怕为父效法子之,鸠占鹊巢!”
    “天哪!”司马熹这才咂出味儿来,拿袖子擦汗,“我……我真还没朝这儿想呢!”略顿,一脸惶恐,“相父,哪能办呢?”眼珠子连转几转,“要不,相父拟个奏章,向大王表白一下,就说我们没有此心,我们……我们是忠臣哪,是义仆啊!”
    “你呀,唉!”司马赒重重地叹出一声,摇头,“这能是表白的事情吗?若是表白了,岂不是不打自招了吗?”
    “可这……哪能办呢?”司马熹急了。
    司马赒忖思一阵,看向司马熹:“大王近日宠幸何妃?”
    “江姬。”
    “阴姬呢?”
    “去年是阴姬,三个月前改作江姬了。”
    “为何?”
    “我没细问,这就弄明白去。”
    “嗯。”司马赒点头,“必须搞明白。大王眼下离不开我们,应该不会过分。关键是以后。大王共有五子,有望成为未来王子的,只有江姬、阴姬之子。”
    “是哩,”司马熹接道,“大王虽宠江姬,却也不敢得罪阴姬。比起江氏来,阴氏之族更大一些,阴公也比江公强悍。”
    “哪个公子是阴姬所出?”
    “訾。”
    “此子年龄?”
    “十三。”
    “脾性如何?”
    “暴戾。江姬所出稍稍柔和些。”
    “两个公子都要亲近,弄清楚他们的喜好。”
    “明白。”
    在得到中山王姬厝的“褒扬”之后,司马赒病了,莫名头晕,有时晕得呕吐。司马府遍请名医,王厝也派来御医,均未查出病因。
    他的晕病是被燕人袭占居庸关的急报治好的。
    由于赵人已经征服林胡与楼烦,而居庸关直接关联赵地,于中山来说,居庸关的失守就是个天大的事。司马赒连夜入宫,向王厝奏明利害,翌日凌晨就不顾老迈病体,披挂出征。
    王厝感动,躬身送至东门,与老相国泣别。
    司马赒一到下都,就令步卒两万、战车三百乘攻打居庸关,但已迟了。在中山军赶到关东时,来自赵地的胡服骑卒也抵达关西。双方激战,胡服骑士越战越多,漫山遍野,几乎形成掩杀,加之燕人神出鬼没,日夜袭扰,中山军开始溃退。
    然而,无论是步卒还是战车,溃得再快也快不过由草原奔袭而来的胡服骑士。中山人没逃多远,就被远远地迂回到后方的骑士截断归路。
    这些骑卒既不攻击,也不防守,只如一群群的草原之狼,往来奔驰于中山人的退路上,一有机会就放出利矢。中山人防不胜防,行动不得,只好扎下营寨,接受赵人、燕人的围困。
    司马赒急了,亲率一万锐卒、五百乘战车由下都接应。
    赵人骑卒闻风撤走,待司马赒部与被困兵卒合于一处时,骑卒再度出现,在更广阔的区域里完成围困。双方纠缠约有半月,中山人的粮草供应完全被胡服骑卒截断,四面受敌,顶不住了。
    司马赒向齐人求救。齐人满口答应,但援兵迟迟不至。司马赒晓得齐人因何不救,长叹一声,将仍能驱驰的七百辆战车分作两部,四百乘在前冲阵突围,自己亲引三百乘殿后掩护。中山步卒排作矩阵,强弩在外,边与赵人骑卒对射,边沿太行山麓朝下都撤退。
    撤退途中,胡服骑卒越围越多。由居庸关至下都武阳不过三百多里,中山人连续突围一十二日,方才抵达。
    代价是惨重的。抵达武阳之后,中山三万军卒折损愈半,带伤数千,七百乘战车余下不到一百乘,辎重损失殆尽。
    更惨的是,司马赒中箭了。
    司马赒伤在肩上,那矢透过甲缝,一直插进肩胛骨里。疾医在拔箭疗伤时,年愈花甲的司马赒终因失血过多,伤口感染,加之连日劳累,身体过弱,未能撑过去,于三日后卒于下都。
    将中山人赶到下都之后,赵卒不动了。
    姬职召集诸将,令他们继续攻打下都,拿下紫荆关,将中山人彻底赶过易水,再攻打齐人,拿下蓟城,将齐人赶过河水。
    赵将却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应命。
    这些兵是借来的,虽在名义上归于姬职,但姬职晓得,赵人永远是赵人,他们只听赵雍。
    没有赵人帮忙,姬职无可奈何。自入燕境之后,真正守在姬职身边的只有袭击居庸关的这部分燕人,数目不足一万。燕地其他义军不成规模不说,这还在观望中。毕竟,姬职的大旗尚未竖起。
    赵雍没有随军入燕,仍旧与他的新婚夫人娜莎住在平邑的别宫里。娜莎的小腹隆起来了,一个小生命正在孕育中。
    陪在平邑的还有姬雪与易王后。一是赵雍挽留,二是前线也确实危险,姬职不让她们去,只带菲菲二女随行,皆作戎装。
    姬职快马驰回平邑,入见赵王。
    见是姬职,武灵王佯作惊讶:“职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姬职深鞠一躬:“姬职此来,是恳请赵叔的!”
    “出什么事了?”赵雍回他个礼,眯起眼,“寡人刚刚收到捷报,贤侄指挥得当,燕人是连战连捷呢!”
    “姬职恳请赵叔旨令三军驱逐齐人、中山人出燕境!”姬职拱手。
    “咦?”赵雍怔了,“三军不是已经交由贤侄了吗?”
    “可……”姬职苦笑,“他们不听小侄!”
    “哦?”赵雍假作不知,“有这等事儿!说说,他们为何不听?”
    “我……我让他们收复蓟城、下都,将齐人、中山人赶出燕境,他们不肯听令!”
    “哦,是这样呀!”赵雍闭目有顷,睁眼,看向姬职,“这个不能全怪他们!”
    “赵叔,”姬职急了,“我们不是已经讲好了吗?”
    “贤侄呀,”赵雍笑了,“我们讲好的是,寡人护送贤侄回到燕地,在合适时机立贤侄为燕王。寡人这已护送贤侄回到燕地,下一步,赵叔所能做的当是拥立贤侄为燕国新君。至于何时拥立,这是燕国的内事,贤侄最好去问先燕君文公夫人,燕国的太后!就赵叔所知,她是燕室眼下最有权力确立贤侄大位的人。”
    “赵叔呀,”姬职快要哭了,“大敌当前,虎狼在室,您让小侄如何当王啊!再说,即使小侄继统,立都于何地呢?燕地多在敌手,您让小侄当何人的王呢?”
    “唉,”赵雍长叹一声,看向姬职,“这事儿,寡人与苏子议过。寡人应允护送公子入燕,但未答应为公子收复失地,为什么呢?因为这是燕人的事。否则,寡人就是与齐、中山开战。燕国内乱,齐王约寡人伐燕,寡人拒了,因为赵、齐、燕皆为纵亲国,盟约还在呢。之后,齐人约中山君伐燕,中山君使司马赒使赵睦邻,齐王也为中山说话,寡人无奈,答应他两不相犯。寡人不是不帮贤侄,是有约在先哪!”
    “这……”姬职挠头,“依赵叔之计,小侄哪能办呢?”
    “要驱逐齐人、中山人,贤侄可有二途,一是组织燕人,将他们赶出去。这个是正途,但贤侄怕得费时费力;二是与齐人议和,让齐人自主退兵。齐人退了,中山也就撑不下去。听说司马赒受到箭伤,已经死了。”
    “司马赒死了?”姬职吃惊。
    赵雍点头。
    姬职握拳,有顷,看向赵雍:“请教赵叔,小侄与齐人怎么谈?”
    “这个嘛,”赵雍笑了,“你该去问苏子。”
    “苏子……”
    似乎晓得他要讲什么,赵雍截住话头:“公子可去燕地,如果不出寡人所料,很快就能见到苏子了。”
    显然,一切都在赵武灵王的掌控之中。姬职吸一口长气,谢过他,回到易王后处,将事体备细讲过。易王后二话不说,扯他拜见姬雪。
    “名不正则言不顺,”姬雪听毕,缓缓应道,“职儿这就赶回燕地,祖后与你母后随后就到,我让赵王也去,先把大旗竖起来!”
    “谢祖后成全!”
    数日之后,赵武灵王乘坐王辇,姬雪、易王后乘坐燕室后辇,一行车骑辚辚驰入居庸关,在五万胡服骑士及万余燕地义士的卫护下,逼近燕都蓟城,在距蓟城三里处,扎下营寨。
    齐国军士以为他们要来攻城,关闭城门,严阵以待。
    接后数日,赵人、燕人就地搭起祭坛,设立天地诸神牌位及燕室先祖牌位,由燕国先庙的大祝司仪,先君祖太后姬雪主持,燕室幸存的惟一公子姬职盟誓于天地,即燕王位,是谓燕昭王。燕国攻占居庸关的义军首领郭隗等二十余名闻讯赶至的各地义军首领、前大夫及散居于各地的燕室幸存成员,皆来叩拜听诏。
    即位大礼毕,燕王姬职宣布诏命,不认姬哙、子之王位,直接追封其父姬苏为先王,谥号依旧为易,封姬雪为祖太后,易王后为太后,郭隗并入拜燕人皆列大夫,同时宣诏大赦天下,凡参与子之谋乱者,既往不咎;凡力抗外侮者,皆予封赏。
    即位大礼毕,燕昭王分别使郭隗持使节前往蓟城与下都武阳,向守城齐人、中山人分别递交王命,责其限期离开燕境,交还蓟都、下都并所占燕地予燕王。
    有赵王鼎持,祖太后出面,燕人皆认姬职,燕地沸腾起来,燕王的诏命如长飞腿,飞散于燕国各地。前后不过五日,应诏而来的各地义军不下五万,更多义士纷至沓来,赶往蓟城勤王。
    齐人惊惧,缩在蓟城,严守不出。
    在燕昭王即位的第四日,苏秦赶到了。
    一同来的还有袁豹。
    苏秦入见,姬职迎出王帐。
    二人见过礼,携手入账。
    待姬职坐定,苏秦再行觐见大礼,叩道:“臣苏秦叩见我王,贺喜我王受命于天、得荫于祖、得佑于社稷神灵,引领万兆燕民,重整燕地山河,重振燕国社稷,使燕民远离水火之苦,永得福祉!”
    姬职感动,起身,扶起苏秦,泣下如雨:“恩公——”
    二人紧紧相拥。
    良久,二人分开,按席次坐定。
    “恩公呀,”姬职拱手,“姬职少不更事,德不配位,未来之路,还请恩公多多扶持!”
    “苏秦谢王信任!”苏秦回礼,“苏秦星夜兼程,就是为我王而来!”
    “恩公,”姬职急道,“眼前百废待举,职有万千之急,首急则是驱逐齐、中山二寇,如何驱之,请恩公赐教!”
    “回禀我王,”苏秦应道,“臣以为,我王确有万千之急,但首急并不在驱逐二寇!”
    “哦?”姬职震惊,“首急在于何处?”
    “在燕国长策!”
    “敢问长策!”姬职倾身,目光殷切。
    “纵亲!”
    “这个职已晓得!”姬职收直身子,“恩公之前曾经讲过,职认同。”
    “我王晓得的是合纵,不晓得的是如何合纵!”
    “敢问恩公,如何合纵?”
    “盟齐!”
    “恩公啊,”姬职指向蓟都方向,心头火起,几乎气结,“他们……齐人……就这辰光,还占着燕人的都城!他们……侵我燕地,掠我财产,毁我社稷,焚我宗庙,凌我妇女,屠我子民……”手指颤抖,“职与他们,还有中山人,不共戴天……”
    “是的,王上,”苏秦应道,“您讲这些,臣无不知晓。”
    “恩公既已知晓,怎么能谈结盟呢?”
    “因为与齐结盟正是燕国长策!”
    姬职闭目。
    “王上,”苏秦倾身,盯住姬职,“若不与齐结盟,依您之计,该当如何呢?”
    “与敌寇开战!”姬职一字一顿,“寡人已结六万燕卒,还有燕卒正在赶来,粗略估计,三个月内,寡人可结十万勇士!齐人、中山人强占他们的家园,他们无不怀仇!”
    “王上,”苏秦凝视姬职,“难道您不想做一个贤良之君吗?”
    “我……”姬职怔了,“驱赶敌寇,难道还不算贤良吗?”
    “贤良之君必恤民苦!”苏秦一字一顿。
    “这……”姬职语塞。
    苏秦侃侃接道:“王上自幼居住宫城,虽遭乱世之劫,流离之苦,但真正的民难,尤其是燕民之艰,燕民之难,就臣所知,王上并未感受,更谈不上体悟。子之乱燕,燕地生灵涂炭,之后是齐人、中山人入境暴凌,燕民早已不堪承受了。燕民盼望大王,是盼大王能让他们有个安定生活,使他们得以休养生息,而不是跟从大王,与齐、中山两个大国左右开战哪!”
    “姬职晓得了!”姬职拱手,放缓语气,“此前赵王也谈过此事,只是寡人一时愤恨,这还没有缓过气来呢。恩公,”指向蓟都,“只要齐人肯撤出我境,寡人就与他……结盟!”
    “我王英明!”苏秦拱手。
    “中山人呢?”姬职盯住苏秦,“总不至于让寡人也与他们和解并结盟吧?”
    “中山人的结,毋须大王去解!”
    “哦?”
    “我王可知赵王为何护送并拥立大王吗?”
    “为何?”
    “就为这个中山。”
    “可他们……”姬职气恨道,“放着武阳不打!”
    “不是不打,是还没到打的辰光!”
    “好吧,”姬职拱手,“恩公,您这长策讲完了,姬职认同。下面该是短策,请恩公赐教!”
    “广揽人才,重建吏制,励精图治,与民休息!”
    “谢恩公!”姬职拱手。
    谋定大事,苏秦去见赵王,约略谈了齐、燕、中山三国的事,方才回到为他特意安排的客帐。因在军帐里,苏秦无法也没有借口去见姬雪,就在客帐里住下,于次日晨起,使飞刀邹驾车驰向燕都蓟城。
    见是苏秦叫门,公子攸传令开门,亲自出迎。
    “敢问将军,”相见礼毕,苏秦开门见山,“您是想搏死一战呢还是想顺利撤回齐地?”
    “怎么撤?”公子攸两手一摊,“城墙之外皆是赵人与燕人,我这……”
    “在下所问,将军还没回答呢。”苏秦坚持。
    “当然是想撤了!”公子攸急道,“没有谁愿意死在这破地儿!”
    “若此,”苏秦接道,“在下这就说服燕王与赵王,让出通道,确保将军并所有齐人安全撤出蓟都并燕境,齐、燕仍旧维持齐人入燕之前的边界,如何?”
    “这个,”公子攸面现难色,“本将尚须禀报我王。没有虎符与诏命,本将……”顿住。
    “将军说的是!”苏秦应道,“在下刚从临淄来,将行之际,在下入宫觐见齐王,谈及燕国之事,齐王同意撤军。只是,赵人,还有燕人,怕是不想再等了。将军晓得的,燕人上上下下,全都憋着气啊!”
    “苏大人,”公子攸急了,“这……哪能办呢?”
    “将军,”苏秦稍作迟疑,盯住他,“将在外,当随机应变。将军先从齐地撤军,在下这就赶往临淄,为将军请命。无论如何,将军与大王皆为先王骨血,连着筋脉。将军可以不惧燕人,但赵人的胡服射骑,将军也不惧吗?难道将军真的想殉国于燕、立牌位于齐国庙堂吗?”
    “您真的能说服王兄?”公子攸盯住苏秦。
    “将军放心,在下担保将军无虞!”
    公子攸思忖有顷,朝苏秦拱手:“田攸代三军将士谢过苏大人!”
    “不过,在下也有一个请求!”苏秦回过礼,盯住公子攸。
    “苏大人请讲。”
    “除军粮并随军辎重之外,将军什么也不可带走!”
    “啥?”公子攸两眼圆睁,跳将起来,在厅中连走几个来回,盯住苏秦,“你是说,叫我们两手空空地回到临淄?”
    “是的。”
    “这怎么能成?”公子攸情绪激动,“将士们别妻离子,舍生入死,担惊受怕,为的是什么?这要回去了,你让他们两手空空?苏大人,你……你要本将如何对他们讲呢?你要本将如何对他们的家人讲呢?”
    “难道你们所掠所夺还不够吗?”
    “是有一些,可全都搁在这蓟城里呢。将士们等的就是这一天,等的就是撤军诏令到时,他们能够有所收获地解甲归田!”
    “你们不是满载而归过好多次了吗?”
    “全都交给国库了!”公子攸辩道,“此番回去,车中所载才是真正属于将士们的!”
    苏秦闭目,良久,重重叹出一声。
    “苏子,你不能让将士们空手而返啊!”公子攸声音激动,“否则,他们宁愿战死!”
    “我晓得了!”苏秦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回头,“就这么定吧。你们可以带走你们所得到的,但不可再扰民!否则,在下不能保证你们安然回到齐地!”
    之后数日,在苏秦的来回斡旋下,燕、赵联军让开衢道,放任数万齐军并数以万计的辎重车辆,载着从各地燕人手中巧取豪夺来的财富,浩浩荡荡地驰出燕都南门,沿衢道南撤,一直撤过齐、燕两国的战前边界。
    在蓟都齐人撤离的同时,其他城邑的齐人也开始撤离。
    不消数日,整个燕境再无齐卒。
    在齐人撤走的当日,姬职并他新近任命的数十燕臣鱼贯而入蓟城南门。
    姬职没有乘车,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向宫城。
    得闻燕王入城,蓟城里的所有燕人无不携幼扶老赶至主街,跪于大道两侧,泪迎他们的新王。
    看着这些缺胳膊少腿、衣不遮体的老燕人,姬职落泪了。
    姬职离开街心,走向一个两腿被砍断、几乎瘦成一副骷髅的乞讨老人。那老人坐在地上,跟前放着一个豁口的黑色陶碗,一双老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姬职走到他跟前,缓缓跪下。
    跟在他身后的所有臣子全都跪下。
    姬职拿过那碗,看向里面。
    碗中什么也没有,连一粒米渣子也没有剩下。
    “老丈,寡人……燕室……对不住您,对不住所有罹难、历劫的老燕人哪,呜乎,苍天,呜乎,大地,请把所有的苦难都降到我姬职的身上吧,呜呜呜呜——”姬职以头撞地,放声大哭。
    在场的所有燕人哭作一团。
    就这样,姬职哭哭走走,一刻不停地向两侧的子民鞠躬谢罪。由南门至宫城,长不过六里,姬职竟然走有一个多时辰。
    宫中空空荡荡。
    宫室与宫库,空空如也。能拿的全被齐人塞进车中载走了。
    但房舍依在,草木依在,亭台依在。
    姬职回宫约过半个时辰,几十个老宫人从宫城的不同角落里钻出来。他们是留在宫城的最后守护者,在齐人出逃前出于惧怕,全都藏匿起来,这辰光齐刷刷地跪在姬职面前。
    姬职走到他们跟前,认出其中几人。
    那几人也认出他了,抱着他的两腿号啕大哭。
    姬职哭了。
    姬职朝众宫人深揖一礼,又朝四方诸灵望空揖拜。
    在郭隗等人的安排下,姬职步入正殿,诏令散落于各地的男女宫人,凡愿回宫者皆可回宫生活,重操旧职。接后,姬职使人迎接姬雪、易王后等入住后宫,打理宫室。
    历经劫难的燕都蓟城,终于平静下来。高大的宫墙之内,也终于回归礼乐。
    姬职上朝,朝堂上乌压压地竟也坐满朝臣。
    然而,眼前的又都是些什么样的朝臣呢?
    大多是哨聚林莽的乡村汉子。小半月下来,他们的短处开始展现,无论是赋予什么样的职务,大多不知从何做起。
    姬职闭目。
    姬职耳畔响起苏秦的声音:“广揽人才,重建吏制,励精图治,与民休息!”
    苏秦却不在侧。
    苏秦安置好蓟城的事,就匆匆赶往临淄为公子攸请命去了。再说,齐燕之间的裂痕实在太大,也须由他奔走缝补。
    姬职来到先庙。
    原来的先庙设施,能砸的全被齐人砸了,这辰光,郭隗正组织各地来的工匠抢修,恢复。大燕复国,万事待举,宗庙、社稷堪称是重中之重,姬职旨令上大夫郭隗亲自督办。
    郭隗引他巡视一圈,来到一处亭下。
    亭子已经修缮完毕,里面摆着一只几案,是郭隗特意备给姬职的。
    姬职坐下,郭隗席坐于臣位。
    “先庙几时可以修缮完毕?”燕昭王问道。
    “回禀我王,”郭隗拱手应道,“按照工期,倘有三月。”
    “甚好。”燕昭王点头,“寡人此来,非为催问工期,是有一事问卿。”
    “请王上吩咐。”
    “燕国万废待兴,急需人才,而前朝贤臣,大多死于国难,寡人遍视朝中,竟是无人可用。寡人……不瞒上大夫,这几日来,是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啊!”
    “臣有一疑,请我王解之。”郭隗应道。
    “上大夫请讲。”
    “我王是真心求贤,还是……”郭隗顿住。
    “这这这……”昭王急了,“这还有假!寡人是求贤若渴啊!国之大悲,在于内无筹策之臣,外无能战之将!”
    “贤哉我王!”郭隗起身,叩拜,之后缓缓回归本位,拱手,“臣闻一桩旧事,我王可愿一闻?”
    “郭卿请讲!”昭王伸手礼让。
    “古有一君,甚爱千里马,愿出千金以求之,求三年弗得。”
    “后来呢?”昭王急问。
    “见君上朝思暮想,内侍自告奋勇,‘臣请求之’。”郭隗侃侃接道,“君上信他,交给他千金。那内侍奔波三月,带回来的却是一副马的骨架。君上震怒,指他喝道,‘寡人要的是活马,不是死马,你怎么能花五百金来买一架马骨头呢?’内侍应道,‘君上息怒,活马不日至矣’。‘何解?’君上怒问。内侍侃侃应道,‘死马之骨尚值五百金,何况是活马呢?’果然,之后不到一年,千里马纷至沓来。”
    昭王陷入长思。
    “隗奏我王,”郭隗拱手,“如果真的欲招贤士,就从隗始。隗非贤能之才,尚且见大用于我王,何况是贤能于隗者呢?”
    “甚好!”昭王离席,朝郭隗行个大礼,“自今日始,寡人拜卿为国师,开府以托国事!”
    郭隗离席,叩道:“隗谢我王厚遇!”
    翌日上朝,昭王当廷颁诏,拜郭隗为国师,赐他国师府一座、黄金千两、仆从二十人、绸缎三十匹,同时颁布招贤令,设招贤馆,张榜于天下,命郭隗全权负责。
    当然,黄金千两、绸缎三十匹皆是虚拟的。
    燕地沸腾了。
    齐军撤走之后,中山人没有撤,仍旧控制自下都至紫荆关方圆约百里的大片区域。
    中山人不能撤。
    中山王厝不是不想撤,而是舍不得。王厝晓得,失去武阳,也就失去紫荆关;失去紫荆关,也就失去北易水。失去北易山,这几年就算是跟在齐人后面白折腾了。齐王早已得其所求,几乎将燕宫搬空,而他王厝,拿两万多中山生命所换来的,只剩下这个武阳与紫荆关了。
    在司马赒卒于军旅之后,中山王厝增调大军四万,屯扎于北易水,同时增兵武阳,大力加强紫荆关一线的防御力量。
    面对赵人、燕人的双重压力,中山将士无不处在战斗状态。
    见中山人枕戈待旦,武灵王传旨撤军。
    在燕昭王称王大典之后,武灵王就拍马回到赵地去了,依旧住在他的平邑别宫。
    武灵王决定撤军与赵国大夫李疵有关。
    在出兵中山的前夜,武灵王悄使宠臣李疵作为特使出使灵寿。在这节骨眼上,中山王厝对赵王特使不敢怠慢,礼遇隆重,但也提防甚严,派出专人名为陪同,实则监视他的所有举止。
    当赵人护送燕公子姬职赴燕,并将中山人由居庸塞赶回武阳之时,中山王厝极是惊惧,愈加厚待李疵,同时向他晓以利害,要他游说赵王莫攻武阳。
    李疵应允,经涞源过飞狐口赶赴赵地,入平邑觐见赵王。
    “中山可伐否?”武灵王直入主题。
    “可伐。”
    “说说,为何可伐?”
    “中山之君时常躬身奔赴穷闾隘巷以礼贤下士。有些巷子过于窄小,王辇通不过,他还让御手卸掉华盖,甚至下辇步行,走进人家。”
    武灵王震惊:“这样的贤士在灵寿有多少?”
    “七十多家。”
    “这是贤君哪,你怎么说能伐呢?”
    “回禀我王,”李疵侃侃应道,“臣打探过了,这些所谓的贤士多为儒者,除谈经论道、品乐讲礼之外,并无他长,靠吃中山君的赏赐为生。中山君喜好礼乐之士,百姓必求名而弃本,弃实而追虚。事实亦然。臣使人数过,小小灵寿,有乐坊三十二家,礼堂二十八家,金属冶器,亦多从礼乐。还有,中山人好酒,大户之家生活奢靡,用酒池肉林四字形容他们毫不为过。礼、乐、酒三者皆为安乐之享,臣民耽于安乐,耕者必懒惰,战者必怯懦。方今为大争之世,强敌在外,安乐于内,国若不亡,古今未之有也。”
    武灵王闭目,久不说话。
    三日之后,武灵王传旨肥义,要他撤兵。
    “王上,不能撤呀!”肥义急了,“我们若撤,岂不前功尽弃了?”
    “呵呵呵,”武灵王笑道,“先贤讲过许多话,于寡人,只记得一句,‘治大国,若烹小鲜’。”
    “王上?”肥义不解了,盯住武灵王。
    “不要王上了,”武灵王又是一笑,“你不是苏子,是不懂寡人的。传旨去吧。”就在肥义快要离开之时,叫住他,“对了,让乐毅去知会燕王,与燕人办理防地交接!”
    乐毅仍在燕地,被武灵王任作裨将军,统帅由林胡、楼烦的年轻人所构成的新编骑卒。
    接到谕旨,乐毅策马直驱燕宫。
    “乐将军,”燕昭王迎出殿门,一脸兴奋,“寡人正要寻你呢!”
    “谢大王记挂!”乐毅见过礼,“末将是来向大王辞行的!”
    “辞行?”昭王怔了,“将军欲去何地?”
    “回赵。”
    “是有事吗?”
    “奉王命。”
    “什么王命?”昭王惊道。
    “齐人已经撤走,大王已即大位,赵人就不宜久恋燕地了,是以我王旨令三军撤出居庸关,回到赵地。在下此来,一是向大王辞行,二也是奏请大王派军卒前往我营办理交接。”乐毅语气平淡。
    “这这……”昭王急走几圈,住步,盯住乐毅,“乐将军?”
    “末将在!”乐毅拱手。
    昭王跨前一步,握住他手:“此地不是说话处,殿里请!”
    二人携手直入殿中,分宾主坐定。
    “乐将军,”昭王拱手,“姬职一直说要请教您呢,岂料百废待兴,手忙脚乱,姬职一直未能抽出空来,唉。”
    “请教不敢!”乐毅回礼,“请问大王是为何事?”
    “燕地历经浩劫,疲弱不堪,眼下可谓是朝无能臣,国无良将,库无余钱,民无余粮,更有中山恶狼,霸占我下都不放。姬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姬职才疏学浅,德不配位,欲有振作,也是力不胜逮啊!前番请教恩公苏子,苏子举荐将军,说将军是天下大才……”昭王顿有一息,盯住他,“姬职不才,求问治燕长策,望将军不吝赐教!”
    “大王既见苏子,治燕长策想已具足,末将不敢妄言。”
    “苏子所建长策是合纵,与齐结盟。可将军晓得,齐人趁我内乱,伙同中山,以正义之名,行强盗之实,屠我人民,毁我先庙,坏我社稷,更将我宫中珍宝、民间收藏悉数劫走,此仇不共戴天,姬职……”昭王看向南方,“一日不报,死不瞑目!”
    “大王若想报仇,就须听从苏子之言。”乐毅应道,“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勾践入侍吴王,还亲口尝过吴王的粪便呢。”
    “将军说的是,”昭王接道,“姬职是以认同苏子所言,劳烦苏子使齐去了。姬职视将军为知己,方以心腹之言相托。敢问将军,姬职如何方能强大燕国,达成所愿?”
    “末将以为,”乐毅拱手,“南为强齐,不可图;西南为中山,不可图;西为强赵,不可图。楼烦、林胡皆已归属于赵王,留给大王的,惟有一个东胡了!”
    “中山为何不可图?”昭王恨道,“中山趁火打劫,侵我领土方三百里,迄今霸我下都不放,是可忍,孰不可忍!”
    “中山是可恶,但末将说不可图,是因为中山是赵王的。中山之事,末将担保,不出三年,我王不费一兵一卒,只需借道于赵人,就可收回所失国土。”
    “可赵王为何撤军?”
    “赵王撤军是因为中山眼下不可图。既不可图,又让三军征战于外,三军生出怨言不说,也会与燕人生出摩擦。赵人撤军,反倒是对大王有利呢。”
    昭王吸入一口长气,看向乐毅:“说说东胡!”
    “就臣所知,”乐毅拱手,“东胡之地,远远阔广于林胡与楼烦。燕山之北,草原广阔,辽东之地,更是阔广无垠。大王若得东胡之地,既可用其民,亦可迁移燕人,择地垦植。大王背腹辽阔,物资丰厚,更有胡人骁勇善战,那辰光若再寻机南图,当有胜机!”
    “可……胡地广阔,胡人游移不定,如何图之?”
    “与民休息,整顿燕军;郊法赵人,胡服骑射。”
    昭王深吸一气,良久,缓缓起身,在乐毅面前扑地跪下:“职有一求,望将军不辞!”
    “大王不可呀!”乐毅紧忙起身,扶昭王起来。
    “将军若不应下,姬职就不起来!”昭王双手撑地,弓起身子,扎下不起的架势。
    乐毅只好跪下,与昭王对拜:“大王有何欲求,乐毅谨听吩咐!”
    “职请将军留在燕地,助职一臂之力,职举一国之力,以听将军!”
    “这……”乐毅怔了。
    “不瞒将军,”昭王盯住乐毅,目光殷切,“早在邯郸之时,职就属意于将军,这正琢磨如何向将军开口呢,将军却……”
    “是大王错爱了!”乐毅回个大礼,“毅年轻气盛,才识浅薄,当不得大事,深怕有负大王所托!”
    “将军再年轻,也比姬职年长!”昭王情真意切,“将军方才高论,姬职茅塞顿开。欲报齐仇,东服胡地是上上之策!然而,长策再好,若无大力推行,亦为空无。姬职无才,亦无大力,只能托国于将军,恳请将军不辞!”
    “谢大王器重!”乐毅拱手,“毅应下大王了,但身为赵臣,毅须回归赵地,一则向赵王复命,二则将大王之意禀报赵王,向赵王请辞!”
    “姬职期待将军!”
    昭王颁诏向天下张榜招贤,消息张扬不久,就有一匹千里马半信半疑地踏上燕土。
    是赌气离齐的稷下先生谈天衍。
    邹衍原定的目的地是邯郸,不料赵王不在。没有赵王的邯郸,于邹衍味同一碗清水,而他现在并不需要解渴。
    邹衍需要的是一坛可以让他大醉一场的佳酿。稷下是个熔炉,在这熔炉里,他已被炼成精钢,迫切需要找一个打造利器的地方。
    这个地方或在燕国。
    邹衍本能地觉出,燕国受此大劫,一定是哪儿出问题了,他必须前往实地予以诊断,以充分佐证他的五行、五德等一系列阴阳理论。
    此时的谈天衍已非往昔,有辎车二十乘,随侍弟子百多人,沥沥啦啦地走在通往蓟城的大道上,队伍拖拉半里地长,车上插着五彩旗帜,分别代表他的五行学说,形成一道亮丽的景致。
    天下无人不知谈天衍是大贤。听闻他至,燕昭王喜出望外,郊迎三十里不说,还亲手将他扶上王辇,换下御手,亲自执鞭,给邹衍撑足了面子。
    及至宫城,昭王将邹衍弟子安置在馆驿,独留邹衍于宫,执弟子礼向他请教国策。二人畅谈三日,聊得困时,抵足而眠。
    邹衍在齐,虽得权贵器重,却未曾受过这般礼遇。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之后月余,邹衍引领弟子踏遍蓟城各个角落,又北上燕山,南下武阳,探得燕地的山水实情,回报昭王,提出三个以阴阳术兴燕之策:一是在燕山南麓沽水岸边一个迂回处,以一块碣石为基,建一碣石宫,以镇压南方杀气;二是迁先文公之陵,以脱眼前之困;三是广种黍稷,以解燕民之饥。
    三策中,碣石宫好建,昭王当即颁旨,使郭隗督导修建,难办的是后面二策。先文公的陵址是先文公生前自己所选,若要迁移,昭王是不能定的。
    “大王必须迁址!”邹衍语气笃定,“我观过那陵,四周低平,惟有一坡,且无脉可依,可称独山,高三十丈。独山不可葬!”
    “独山为何不可葬?”昭王问道。
    “前贤有训,‘山来水回,财旺人贵;山困水囚,人死财走’。按照风水之说,山有五不可葬:气以生和,童山不可葬;气因形来,断山不可葬;气因土行,石山不可葬;气以势止,过山不可葬;气以龙会,独山不可葬。臣观先君文公陵墓,山形南北,无脉可依,是为独山。独山无依,西南有杀气,南有一池,为不流之困水,是为凶墓。臣劝大王早移此墓,否则,非但国无宁日,只怕大王……”邹衍欲言又止。
    昭王不敢怠慢,去见姬雪,将邹衍的断言悉数讲出。
    “国师既有此断,你迁墓就是。”姬雪一口应承,“当年先君之所以选址于此,是听信一个风水术士。说也奇怪,自开挖那墓,燕室真就不太平了。现在看来,燕室乱象或结因于此。”
    昭王谢过,召邹衍道:“迁墓之事可以定下,新陵定于何处,国师可有确定?”
    “就在臣所选之碣石宫南侧水回处,臣已看过风水,北依燕山,南回沽水,可保我王百年福运!”
    “只有百年?”昭王皱眉。
    “是的,王上,”邹衍应道,“天地大运,非臣所能更改。未来百年,天下将入大争灭国之世,燕地偏僻,燕山势单,难成大功,燕室能得百年福运,已是大幸了。”
    “百年就百年吧!”昭王接道,“寡人所恨,乃是齐与中山二贼。敢问先生,寡人在有生之年,可雪此仇否?”
    “臣劝大王,先解民饥,再图长谋。”
    昭王也无话说,旨令郭隗依邹衍所定,使人立碣石之宫,修陵兴农。
    燕地不同于南方楚国,甚至不同于韩、魏、泗下、周室等,一年庄稼可妥妥地收获两季。这且不说,燕国耕地基本集中于蓟城周边至易水一带,尤其是下都武阳周边。武阳被中山人占去,就等于燕国的粮仓没去大半。加之近年乱象不止,百姓无心种地,北方胡地也不再供应牛羊,粮荒、肉荒全部冒出,蓟城米贵肉缺,民生凄苦。
    在齐人撤走后不久,赵卒也就撤了。没有赵卒,单凭燕人之力,是赶不走中山人的,下都自也收不回来。下都收不回来,文公陵墓也就无法搬迁。而要凭一己之力赶走中山人,燕人就须养足精神,增大国力。而要养足精神、增强国力,首要就是解决黎民生计。外援不畅。燕境南接中山与齐,皆为交战国,眼下难通关贸。惟一的通路是赵地,可经由居庸塞输入物品。
    赵人也确实这么做的。
    但仅只一塞,难以解决燕民之困。
    燕民必须依靠自己。
    邹衍建策向山地讨粮。
    邹衍选中的山地是碣石宫再往上的沽水河谷。
    这道河谷与鲍丘水并行南流,出自燕山,沉沙淤积,可植五谷。然而,山地高寒,与黍米生长习性相佐。
    冬季到来,草木枯落,是最好的垦荒季节。燕昭王诏命蓟都燕人凡能劳动的全部开赴沽水河谷,昭王、邹衍躬身前往,蓟城百姓无不感动,在河谷里搭起帐篷,烧荒垦土。历经数月,及至开春,沽水谷地已被他们开出耕地十余万亩。
    春风吹来,蓟城周边杨柳依依,但在沽水河谷,依旧是春寒料峭。
    所有庄稼,无不在个时令。眼见蓟城郊外的禾苗皆已冒芽,而谷中仍旧寒气逼人,无法播种,辛苦一冬的燕昭王也是急了。
    邹衍观过天象,拿起长箫,坐在尚未落成的碣石宫前,面对天地吹奏。
    三日三夜,邹衍品奏律管不歇。
    在邹衍奏箫的这三日三夜里,燕昭王也未安眠片刻。他或坐在旁侧,倾耳聆听那响彻空谷的箫声,或手拿扫帚,将高山谷风吹起的落叶枯枝扫下宫前台阶,免得它们影响先生的吹奏。
    说也奇怪,在邹衍奏至第三日,有暖风入谷,继而水汽燕腾,入夜,天降喜雨,三日方歇。喜雨过后,寒谷入春,老燕人终于赶在节令的最后关头将黍米种齐了。
    春三月,武灵王回到邯郸,得到由灵寿传来的细作密报。
    武灵王读毕,兴甚,召来肥义、李疵、乐毅三人:“诸卿,利好来了!”
    “是何利好?”肥义急道。
    “中山国。”武灵王摊开手中密报,取出一帛,“司马赒献给中山君厝一只错金铜壶,中山君厝回赐他一只铜鼎。这些是其上铭文。”
    三人传看两道铭文,良久,面面相觑。
    “乐毅,”武灵王看向乐毅,“看出什么没?”
    “他们君臣有隙了。”乐毅应道。
    “咦,”肥义急道,“我哪能没看出来呢?”
    武灵王笑了:“你若能看出来,寡人就笑醒了。”抖动铭文,看向李疵,“怪道中山君要走街串巷、礼贤下士呢,原来是为司马赒!”
    李疵这也突然明白武灵王从燕地撤军的缘由,原来,他是在候中山国的内中裂隙。
    “诸卿,”武灵王指着密报中的其他丝帛,“依据这些密报,寡人可作如下研判:司马赒功高镇主,中山君厝忧心他郊法燕国子之,危及君位,是以将司马赒从燕地召回,想必是讲了什么。司马赒听出话音,使其子铸一错金铜壶,刻铭文于上,表白其忠心不二。之后居庸关失守,司马赒赶赴燕地,战殁于军中。中山君厝许是觉得自己过分了,赐以厚葬,拜司马熹继其相位,回赠以鼎器,刻此铭文,既彰显其功,也昭示其忐忑。”
    “若是此说,”肥义挠会儿头皮,“这不是君臣相安,没事了吗?”
    “没事可以生出事呀!”武灵王笑了,看向李疵,“李大夫,你说是不?”
    李疵明白话音,会心一笑。
    “诸卿听旨!”武灵王巡视三臣,目光落在肥义身上,“肥义,你这就赴平邑,加紧练兵,随时备好与中山人开战!”
    “臣受命!”肥义朗声。
    “乐毅,”武灵王看向乐毅,“你可以赴燕了。燕国过弱,于我不是好事。你去辅助燕王,待寡人取中山时,确保燕地不出乱子。”
    “臣受命!”乐毅应声。
    “李疵,你统筹中山事务,就前面的铺垫,为他生出一些事来!”
    “臣受命!”
    一如武灵王所断,在老相国司马赒死后,中山相府的日子愈见艰难。
    天色傍黑,夜幕徐徐降临于中山国都城灵寿的相府大院里。大院一片静穆,连仆从走路的声音也轻得几乎听不见,似乎都在害怕惊动到什么。
    仆从害怕惊动的自然是这座府宅的主公司马熹,他已将自己关在小书院里半个多月了。
    让司马熹自闭的是来自王厝的一筒罢相诏命。在诏命宣读之后,那枚象征朝廷权力的相府金印也被宣诏宫吏带走。接后的日子里,原本闹猛的司马府前少有车马了,甚至一些与司马家来往亲密的官员也不再登门。
    司马熹并不留恋这些,但他必须弄明白王厝为何突然罢其相位及罢相之后还会发生什么。想到司马赒生前的警觉,司马熹愁肠百结。
    人定时分,万籁俱静。
    家宰走过来,轻轻叩门:“主公?”
    “进来吧!”司马熹听出声音,应道。
    家宰推开房门,小声:“有客人求见!”
    “客人?”司马熹半是斥责,“这辰光了,还有什么客人?”
    家宰的声音愈加轻柔:“是赵人。”
    “赵人?”司马熹打个惊怔,“谁?”
    “赵使李疵!”
    “李疵?”司马熹盯住他,“他来干什么?”
    “说是为主公的事。”
    司马熹闭目:“带他进来!”
    家宰出去,引李疵走进书院。
    “请坐!”司马熹欠欠身子,指向对面席位。
    “谢大人!”李疵坐下,盯住司马熹,拱手,“在下冒昧登门,有扰大人清静了!”
    “唉,”司马熹拱个手,长叹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
    “大人可知风从何来?”李疵脸上浮出浅笑。
    “赵使可知?”司马熹听出话音,看过去。
    “若是不知,就不登门了。”
    司马熹吸入一口长气,微微倾身,拱手:“在下慢待了!”转对家宰,“为贵宾上茶!”
    家宰备茶。
    “敢问赵使,风从何来?”司马熹压低声音。
    “枕边。”
    “是江姬?”司马熹吃一惊,不自觉地轻声喃出。
    “阴姬。”
    “阴姬?”司马熹两眼眯作一线,几乎是喃声,“在下未曾获罪于她呀!”
    “大人想想,虽未获罪于阴姬,是否获罪过其他人呢,譬如说,阴姬所出的公子!”
    “訾?”司马熹脱口而出。
    “应该是。”
    “在下也未曾获罪于他呀!”司马熹怔了。
    “大人是否与人闲话,聊及大王的几个公子,说是如果为傅,大人最不想傅的只有一个,这一个……”李疵顿住话头。
    “公孙弘!”司马熹乍然明白,咬牙切齿。
    公孙弘是中山王的三个御手之一,与司马熹交好,二人无话不谈。司马熹确实与他聊过此话,没想到他竟……
    “呵呵呵呵,”李疵笑道,“大人应该感谢公孙弘才是。”
    “他……卖我!”司马熹气极。
    “公孙弘不是想卖大人,只是想讨好江姬之子,因为他也是打心眼里不喜訾的。是江姬之子公子元楞透给宓妃之子公子尚,公子尚透给訾,訾透给阴姬,阴姬这才吹风!”
    “敢问赵使,你怎么晓得这些?”
    “在下不是赵使了,”李疵回他一个苦笑,“在下已经离开赵室,此来中山,是想在大人府上讨口饭吃。”
    “是赵王待你不好吗?”司马熹问道。
    “倒也不是。所好不同而已。”
    “所好不同?”
    “赵王所好,乃骑射游猎;在下所好,乃宫廷礼仪。”李疵又出一声苦笑,怅然应道,“譬如说,他在国中行胡服,尚骑射,在下就不苟同。”压低声音,“前番为使,见大王崇尚礼乐,礼贤下士,在下是深为所动啊,是以挂印辞赵,来投大人!”
    “李兄何不直接投靠大王呢?”司马熹怔了。
    “大人说笑了,”李疵拱手,“在中山,谁有天大的胆子,敢略过司马府您的这道门槛呢?”盯住他,“再说,在下曾为赵王特使,今若来投,纵使忠心不二,大王怕也难免想些什么。”
    “倒也是。”司马熹认可,语气缓和许多,改了称呼,“请问李兄,眼前之局可有解招?”
    “这个要问大人所志,是要继续为相呢,还是自此不问时事,清闲余生?”
    “局已至此,在下纵想清闲余生,怕也……”司马熹顿住话头。
    “大人所言甚是。”李疵应道,“若此,疵有一策,或可使大王登临贵府,归还相印!”
    “敢问何策?”司马熹凑近。
    “做赵王之相!”
    司马熹倒抽一口冷气。
    半个月后,一行赵国车马辚辚驶入灵寿城门。
    这行车马径直驰向司马府。
    车马驰至府前,辎车上跳下一人,正是李疵。
    李疵递上拜帖,求见司马熹。
    司马熹正在后花园与公孙弘亭中对弈,闻报迎出,远远望到李疵随行仆从正由车上搬下礼箱,放在门外地上,一箱接一箱,一只只沉甸甸的。
    司马熹怔了,盯住这些箱子:“赵使,您这是——”
    “李疵见过大人,”李疵上前一步,拱手,声音很大,“听闻司马大人赋闲在家,我王兴甚,使在下星夜赶来,求请大人赶赴邯郸,我王诚意举国相托!”指着这些礼箱,“此为我王些微聘礼,不成敬意,聊表诚心而已。聘礼计足金二百镒、鲁缟三十匹、楚缎三十匹、夜明宝珠三十颗,另赐大人邯郸宫前街相府宅第一座,仆从五十名!”
    “这……”司马熹目瞪口呆,看向与他一同迎出的公孙弘。
    公孙弘亦是嘴巴大张。
    “此为赵王亲笔诏命,呈请大人过目!”李疵从袖囊中摸出诏命,双手呈上。
    司马熹接过,展开,瞄一眼,急又合上。
    “是相邦之位!”公孙弘看得分明,乍然出声。
    “正是!”李疵朗声接道,“我王诚意举国以托司马大人,聘任大人为赵国相邦,望大人不辞!”
    司马嘉这才回过神来,看向仍从车上搬放箱子的李疵仆从,扬手急叫:“停,停,停!”
    众仆从停手。
    “大人?”李疵怔了。
    司马熹敛起神,拱手,深深一揖:“中山人司马熹谢赵王厚赐,厚遇!熹亦求请赵使回奏赵王,熹虽德薄才疏,但生于中山,长于中山,饥食中山五谷,渴饮中山百泉,上仰王恩,下结民心,是以不敢轻离中山,更不敢应赵王重聘,承大国相邦重任!”
    天哪,司马熹竟然坚拒赵王之聘,且拒的是大国相邦之位!
    公孙弘看呆了。
    “还有这些聘礼,”司马熹指着几乎全被搬到地上的礼箱,“也请赵使原封带回。无功不受厚禄,熹虽清贫,但也不可无端收受赵王厚礼!”
    “这……”李疵一脸尴尬,百般窘态。
    司马熹将赵王诏命随手交给身侧的家宰:“归还客人,送客!”一把扯起公孙弘,径自回府。
    三日过后,又一行车马驶至司马熹的府门,中间一辆是王辇,御手是公孙弘。
    司马熹迎出,叩拜于地。
    王厝下车,近前,扶起司马熹,握住他手,不无感慨:“司马卿,赵使的事,寡人听说了。寡人何德何能,竟得司马卿这般忠贞志士啊!”
    君臣携手入府,王厝于主位坐下,看向内宰:“宣诏!”
    内宰摸出诏命,宣旨。
    司马熹再拜,从王厝手中坦然接过原本属于他家的相印。
    经李疵这一闹腾,司马熹在中山朝堂的地位愈见显赫,那些疏远他的朝臣再度攀附过来,司马府前再现车水马龙的盛况。
    为使聘戏演得逼真,李疵真还带着他的满车聘礼悻悻然离开中山,回到赵国。但在之后不久,李疵就又扮作客商,潜回中山,寄住在司马熹府中。
    司马熹由衷感恩李疵,待作上宾。
    “主公,”李疵自降身价,真的认司马熹为主人了,“您是否想过在中山朝野永远保全荣誉、享受尊荣呢?”
    “先生有何高见?”司马熹亦改称呼,认他作师。
    “没有高见,大人只须做到四字,就可保全。”
    “是何四字?”
    “为国为家!”
    “为国为家?”司马熹眯起眼,吧咂其味,良久,倾身,“在下愚钝,请先生指教!”
    “先说为国,也就是为大王。”李疵指向外面,“大王所虑,无外乎内忧外患。内忧者,臣大欺主,这个大人想必已经领教了。外患者,周边强敌。中山周边,无非三国,一为燕,二为赵,三为齐。大王兵犯燕境,算是把燕人得罪了。大王从齐人手中夺走下都,也算是把齐人得罪了。大王所能依者,无他,惟有一赵。”
    “这……”司马熹急切辩道,“不瞒先生,我王所患者,不是燕人,不是齐人,反倒是赵人哪!”
    “这就是你家大王的不智之处!”李疵苦笑一声,摇头,“大人想想看,中山南、西、北三面临赵,惟有北偏东与燕接,东南一隅与齐接。与齐隔河,与燕隔水,惟有与赵是山水相依。敢问大人,如果赵王一心要伐中山,大王能抗拒吗?大人再看,不久之前,中山鲸吞燕地南北三百里,东西愈百里。之后,由纵约长苏秦、燕国祖太后请命,赵王出锐骑五万,护送燕公子姬职入燕就位燕王,齐卒不战而走。大人哪,如果赵王稍稍有不利于大王之心,此时当是最佳机缘。燕人恨中山,齐人怨中山,赵人五万骑卒乘势南下,外加一心复仇的燕人,可谓是泰山压顶。而大王呢?外无援兵,内无余力,结果将会如何?中山人若要激战于燕地,必拼尽全力。那时,南方怎么办?赵与中山仅一水之隔,赵王若出邯郸之兵,外加涞邑之敌,中山四面受困,能抗多久?大王入侵燕地,是与列国构怨,其他不说,单是秦、魏二国,大人想想,能不兴灾乐祸吗?秦为燕的翁国,方今燕太后为秦王嫡亲长女,方今燕王为秦王嫡亲外孙,大人哪,如果您是秦王,能不撑赵吗?还有魏人,中山与魏,恩怨不是三年五年,魏王他能帮大王吗?”顿住话头,盯住司马熹,“大人哪,您这也全看到了,人家赵王是怎么做的呢?燕王几番恳请赵王赶走中山人,为燕收回全部失地,全被赵王拒了。赵王拒了不说,且还悉数撤回三军。为什么呢?因为赵王与大王所签之睦邻盟约,承诺互不侵犯,盟约的墨香尚在,是不?赵卒入燕,不过是为护送燕王。燕王既立,收复失地自然就是燕人的事。结果呢,赵人一走,燕人也就歇气了,下都、紫荆关迄今依旧是大王的。大势如此,大人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先生说的极是!”司马熹擦去额上汗珠,连连点头,“不瞒先生,在下若为赵王,也是不会放过眼前这个机会的。”略顿,“为国之事,在下晓得如何做了。为家呢?”
    “家可有二,”李疵应道,“一是大人之家,二是他人之家。”
    “他人之家?”司马熹怔了。
    “除开大人之家,大人想想,在灵寿,还有哪些家能够施加大力于大王、对大人有所不利呢?”
    “阴家、江家、梅家、肥家、乐家……”司马熹闭目扳指,半是自语,半是说给李疵。
    “在下所问的是,足以施加大力于大王的家!”李疵强调。
    “那就只有两家了,一是阴家,二是江家。前番的事,就来自阴家。”
    “请大人讲讲这个阴家。”
    “阴家世代冶金,灵寿乃至中山各邑的冶炼、铸锻工坊八成是阴家开的,大王库中金银,也都是由阴家铸的。阴家财富占中山国所有财富愈三成,徒工、仆役数以万计,大王开罪不起。”
    “江家呢?”
    “牛马畜类。山中牧场几乎全是江家的。若是江家生气,宫城就无肉吃,就无皮衣。”
    “敢问大人,大王是亲近金银呢,还是亲近皮肉呢?”
    “这正是大王难断之处,是以两家一个也未疏远,迄今未立王后!”
    “当断不断,必生其乱!”李疵语气果决,“大王不立王后,就不能定太子之位。未立太子,在大王百年之后,诸公子岂不是自相残杀吗?”
    “是呀,这正是大王忧心之事。”
    “大人不想替大王分忧吗?”
    “怎么分?”
    “为大王择后立之!”
    “先生?”司马熹长吸一气,盯住李疵,良久,“可择何人?”
    “阴姬。”
    “啥?”司马熹几乎跳将起来,“立訾?”
    李疵淡淡一笑。
    待司马熹稍稍平静,李疵起身,凑近他,附耳低语。
    司马熹沉思良久,深吸一气,重重点头。
    阴姬的父亲是阴公,于中山先君时代就已受封于肥邑。肥邑本为肥氏一支,也就是赵国权臣肥义先人曾经住过的地盘,这辰光也多为肥氏后人所居。但肥氏一族的雄风早已不再,整个肥邑属于阴氏。
    阴公当然不肯住在肥邑,而是守在灵寿。阴家大宅离司马相府不远,仅隔三户人家。在李疵筹策的次日,阴公登门拜谒司马熹。
    寒喧过后,阴公压低声音,直入主题:“在下得到一书,横竖猜不透其中深意,这来请教相国,还望相国不吝赐教!”
    “何物如此艰涩?”司马熹笑了。
    阴公摸出一物,双手呈递。
    司马熹接过,见是一个密函,上面写着一十六字,“大王起殿,必在江阴;公欲成事,何不见臣”,遂递还过去,拱手笑道:“呵呵呵,此书果是艰涩,尤其是这末了一句,‘何不见臣’,怕是阴公寻错地方喽。”
    “呵呵呵,”阴公笑道,“老夫眼不花,耳不聋,应该不会寻错,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这……”司马熹见无退路,只得拱手,“阴公所问,当为家国大事,在下不敢妄言。不过,阴公既问,在下不能不讲一句。”压低声音,“此殿所起之址,事关家国未来。大江之阴,有土有民;大阴之江,无土无身。”
    “这正是老夫所忧,”阴公起身,长揖至地,“相国大人可有良策?”
    “在下倒有一策,或可使王起大殿于大江之阴。”
    “大人若成此功,”阴公拱手,“阴氏一族悉听大人!”
    翌日上朝,司马熹跨前奏道:“臣请使赵!”
    “相国使赵,可为何事?”王厝怔了。
    “赵强我弱,赵大我小,赵人三面临我,堪称我未来大患。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赵王两番来使,明为问聘,暗则测我虚实。来而不往非礼也,臣请使赵,亦测赵人,观其地形险阻,人民贫富,君臣贤与不肖,以期未来之需!”司马熹侃侃而谈。
    “寡人准奏!”王厝扬手。
    陪同司马熹使赵的,是公孙弘,王厝最信任的宠臣之一。
    及至邯郸,司马熹问聘毕,就与公孙弘走街串巷,四处访问,月余,欲辞归。
    赵王置酒饯行,李疵、公孙弘作陪。
    酒宴中,赵王使宫中佳丽起舞助兴。
    舞完一曲,赵王兴甚,倾身问道:“中山使臣,舞乐如何?”
    司马熹嘴角撇出一笑,举爵品酒。
    赵王觉出,击掌:“换曲,再舞!”
    赵乐连奏六曲,赵妃连舞六轮,司马熹皆不置一辞,只是抿嘴哂笑。
    “咦?”赵王盯住司马熹,“中山使臣,何以哂之?”
    “臣在中山之时,尝闻邯郸多殊丽,今番入赵,昨观之街巷,未见殊丽;今观之宫阙,亦未见之。是臣眼中无福,还是赵无殊丽,臣……”司马熹顿住话头。
    赵王脸色紫涨,看向李疵。
    “启禀我王,”李疵拱手,“臣使中山,一日观于街景,忽闻人流躁动,纷纷避于道旁。臣正奇怪,有车马到,原是王妃鸾驾驰过。臣抬眼望去,恰好看到那妃,吃一大惊。臣从我王,遍使天下,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天下女子如那妃者,真还没有,可谓是天下绝色啊!”
    “何妃?”赵王倾身,两眼圆睁,欲火中烧。
    “臣打探过了,是阴姬,名简。”
    “这般说来,倒是寡人见识少喽!”赵王直起身子,缓缓转向司马熹,“赵使,寡人有一愿,请你讲给中山之王!”
    “赵王何愿?”
    “寡人有二好,一是好马,二是好色。中山有这般殊丽之女,寡人心向往之。寡人愿求那妃,对,就是李大夫方才所讲的那位阴姬,诚愿不惜代价,一睹其芳容,如何?”赵王缓缓地捋其长须,斜眼瞟来,目光淫邪。
    “这……”司马熹看向公孙弘,见他也是一脸惊讶,遂拱手道,“回禀赵王,阴姬确为天下绝色,眉目准頞权衡,犀角偃月,乃帝王之后,非诸侯之姬也。大王所求,实非熹所能议,大王所言,亦非熹所能传。此事便如川风过耳,望大王不可再提!”
    “哟嘿,再提一声又怎么了?”赵王鼻孔里哼出一声,“寡人所欲,不过是一睹那妃芳容而已,又不是娶她为姬。司马熹,你只管传言,告诉他姬厝,是送其妃来我邯郸呢,还是让寡人亲赴灵寿,登门观赏?”
    “赵王……”
    司马熹刚刚出声,就被赵王摆手止住。
    “李大夫,”赵王看向李疵,“宴席已了,送客!”
    司马熹二人悻悻然离开赵宫,李疵甚觉过意不去,将二人带到自家府中,开宴续饮,边饮边就阴姬的事情连连道歉,之后悄悄讲出一个秘密,就是赵王之所以对女人感兴趣,是因为他的性力超强,能夜御十女而不泄,寻常宫妃难以抵御,赵王为此四处求访美人,是以听到阴姬貌美,顺口就讲出了。二人明白原委,方才嘘出一气。
    “敢问大人,”公孙弘悄问,“赵王夜御十女,这……不可能吧?”
    “能能能。”李疵笑笑,压低声音,“要是二位得到那些仙丹,也当有此能力。”
    “仙丹?”二人惊问。
    “就是这般药丸!”李疵走进内室,拿出一个精美盒子,现出一只小罐,里面是一粒粒的黑色药丸。
    二人大奇,摸出那丸,仔细审看。
    “大人是怎么得到的?”公孙弘惊问。
    “此为寻常之物,是一个由楚地来的方士售卖的,只是讨价太高,一粒要一金,寻常百姓受用不起。初时无人信他,之后有人试用,那物果然坚挺,可夜御十女而不疲。邯郸贵人纷纷购用,在下心痒,就也求购这一罐,尽在瓶中了。想必是有殷勤之人献那药丸予我王,我王才……”李疵顿住了。
    “李大人,”公孙弘摸出一大块金子,“此为二十金,在下只想购你十粒,如何?”
    “哟嘿,”李疵笑一下,点出二十粒,分别装进两只小罐,“不瞒二位,在下共购三十粒,已用几粒,颇为受用,每晚都可将府中之女悉数亲幸一遍。在下前番赶赴中山,二位没少照顾,日后更是少不得麻烦。这二十粒,就作赠予,二位大人一人十粒,权作交个朋友!”将其金块推还。
    司马熹、公孙弘喜之不尽,再三谢过,各将药罐收起。
    回到馆驿,因无合适女人,二人不敢轻试。待到返回灵寿,二人急不可耐,当夜各试一粒,那物果是强悍,一宵不疲。
    次日凌晨,司马熹、公孙弘入宫面君,复过王命,由公孙弘出面,将赵王于宫中饯行之事绘声绘色地禀报一遍。
    “岂有此理!”中山王脸皮紫涨,一拳震几,呼哧呼哧连喘几口,看向司马熹,拱手,“相国言语得当,不辱使命,实乃寡人之幸,中山之幸!”
    “是我王威严,臣不敢居功!”司马熹拱手回礼,轻声,“不过,经此一行,臣已得赵国之虚实矣!”
    “相国请讲!”
    “赵王不好道德,而好声色,非贤王也;不好仁义,而好勇力,非能君也。有此庸君在赵,实乃我中山洪福,我王当告祭天地之福佑才是!”
    “相国说的是!”王厝倾身,“不过,赵王之请,寡人何以应之?”
    “臣有一策,可绝赵欲!”
    “请讲。”
    “世有请妃者,而无请后者。我王若是立阴姬为后,就可断去赵王念想!”
    “嗯,也好。”王厝沉思有顷,看向内宰,“拟旨,册封阴姬为后,立阴姬子訾为太子,择吉日祭告太庙,诏示天下。”
    “臣领旨。”
    司马熹谢过恩,与公孙弘相视一眼,告退。见宫中再无他人,公孙弘方才拿出一罐,讲出李疵所言,王厝惊愕。这些日来,他正为性力下降而苦闷。中山王嫔妃甚多,哪一个背后都有一股势力,任何一个得不到临幸就出怨言,放射到宫外,不定就会闹出事情。
    “臣与相国各得十粒,昨夜试用,果是神物。余下九粒,臣不敢擅用,特此献给我王!相国也余九粒,一并讲好留给我王!”
    中山王厝喜甚,当即试用一粒,不一时,周身躁热难捺,急不可待地赶往后宫去了。
    不消五日,王厝已将公孙弘所献的九粒用完。司马熹接献九粒,王厝未及用完,口鼻出血,崩于江姬身上。
    由于王厝已正式册立王后为阴姬,阴姬之子訾无悬念继位,并以淫荡罪处死江姬,诛杀江姬之子公子元楞。
    中山新王依旧拜司马熹为相,晋升公孙弘为上卿。
    中山国开奏新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