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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1章 为相位陈轸伤怀 会啮桑苏张对弈(4)

      陈轸选择这儿,显然是为配合苏秦,促进楚、齐和盟。
    果然。
    陈轸携夫人一到啮桑,就否决了苏秦将会址定在泗水岸边的既定安排,不辞劳苦地引领苏秦东寻西找,终于确定一处地方,就地划个大圈,道:“苏大人,此处可作主盟会场!”
    苏秦看着这块并不起眼的地方,不晓得陈轸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一脸茫然地转向陈轸。
    陈轸咧嘴笑了,指着圈道:“就是在这个圈里,在下为昭阳讲了一个画蛇添足的故事,他退兵了!”
    “画蛇添足?”苏秦盯住他。
    陈轸遂将画蛇添足的故事复述一遍。
    苏秦感慨万千,长揖至地:“陈兄巧舌,为齐、楚免除一场血灾啊!”
    “唉,”陈轸回揖,轻叹,“若论巧舌,在下不及苏兄弟与张仪呀,你们的才叫巧舌,纵横天下,左右列国。在下的舌头,不过是混口饱饭而已!”再叹,“在下的后半生,看来也只能向老光头淳于髡看齐喽,只可惜,在下没有老光头豁达,好多事情看不开哩!”
    “是了,”苏秦接道,“淳于前辈是个真正的达人。唉,说起他来,在下还欠他几块金子呢,再见面时,一定还上!”
    “什么金子?”陈轸来劲了。
    “就是金子呀,一笔老账。”苏秦不愿提及姬雪的旧事,轻轻一笑,将话题带回盟会现场,就具体事情与陈轸谋议良久,达成共识,末了说道,“陈兄,这次盟会意义重大,无论如何,要以和为贵,要有笑声,气氛万不能僵。这个就托给您了。”
    “哈哈哈哈,”陈轸拍胸脯笑道,“纵约长放心,在下学学那个老光头,如何?”
    与此同时,临淄齐宫内殿,齐宣王正在阅读田婴呈送给他的密函,是燕地发来的。
    “燕王将子哙发守造阳?”齐宣王眼睛眯起,看向田婴,“为什么?”
    “让他防备胡人。听说对子哙越来越不称心,说要历炼他。”
    “子哙怎么想?”
    “子哙是个好人,王上晓得的,他……”田婴略顿一下,压低声音,“估计又要废立了。现今王后是秦国公主,且生一子,燕王早对子哙不满,寻借口废立,也不是没有可能。燕王若是真的废子哙,立子职,燕国就成为秦国的一根棍棒。秦人敢越过三晋伐我,再有燕国这根棍棒,”苦笑,“齐国就无宁日了。”
    “嗯。”
    “桑丘之战,匡将军虽胜,但胜在侥幸。臣仔细研究过前后进程,也审过被俘的秦人。若是按照司马错的脾气,一对阵就打,只怕临淄现在就是他们的!”
    “你有何良策?”
    “于楚人相比,燕国才是我头等大患。臣之意,可响应苏秦啮桑之盟,与楚结盟。楚无东忧,必西向争秦。我无楚忧,可全力图燕。如果燕王执意更立储君,燕必生乱。燕若生乱,王上就以甥舅之名,出正义之师,永绝后患!”
    “就依你计!”
    约期到了。第一个到场的是韩相公孙衍,第二个到的是齐相田婴,最后一个到场的是楚国令尹昭阳。
    魏相是苏秦,赵国没有来人,来的是一名特使,送呈一封赵王的亲笔国书,委任苏秦全权代理赵国事务。这样,苏秦就身兼魏、赵二相。核下来,纵亲六国中,只有发起的燕国没有来人,燕王也未出函委任苏秦。
    但于苏秦来说,重要的是齐、楚二相,其他皆是陪客。
    楚相昭阳与宋王偃于同一个时辰赶到,说是途中“碰巧”遇到了。纵亲列国相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宋王偃此来是为尽地主之谊,出席盟约达成之后的庆功宴会。因他是王,而宋相不在受邀之列,因而,按照礼节,盟会不能安排宋王的帐篷,他只能继续赶往彭城,入住他的别宫。
    每当有客人赶到,庞大的仪仗阵营就会列阵演奏迎宾乐,苏秦、陈轸就会并肩出迎。礼节话约略讲完,陈轸就会引领他们入驻早已扎好的各家帐篷。
    按照陈轸的安排,盟会定于三月初三日辰时举办召开仪式,之后讨论盟约,后晌申时举办盟誓仪式,晚上举办庆祝宴会。之后三日,若无意外,大家一起春猎于彭城的宋室囿园,各自安排归程。
    开幕前夕,也即三月初二傍黑,苏秦在其大帐设宴为客人洗尘,受邀赴宴的是楚国令尹昭阳、楚国文学侍从屈平、韩相公孙衍、韩大夫钟龙海、齐相田婴、稷下令田文。宴会几案依旧摆作圆圈,不设主次。尤其是主人苏秦,在将所有客人让进宴会场地之后,率先选了按照常理是最下位(靠近帐门)的席位坐下,向大家招手:“六国纵亲,老规矩,不分主次,不分尊卑,大家一人一席,随便坐!”
    众人面面相觑。
    “呵呵呵,”苏秦笑道,“当年在孟津,六王会盟纵亲,也是这般坐的!”
    众人见说,方知苏秦用意。昭阳跨前一步,在挨住苏秦的席位坐下,田婴则在苏秦的另一侧坐下,公孙衍挨住田婴坐了,其他人也都各择席位,挨住坐了。
    坐到最后,只剩一个席位,就是正对帐门的传统主位,所有目光看向一直候立于侧的陈轸。
    “咦?”陈轸拉长声音,“这个席位烧屁股吗?”扑地一屁股坐下,又夸张地噌一下弹起来,一把扯起挨他坐着的屈平,“嘿,真还发烫哩,来来来,老屁股受不了,得年轻人坐!”
    看着他这番淳于髡式表演,众人无不大笑起来。屈平所见,无不是宫廷礼仪,未曾历经这般阵势,被陈轸这一拉一按,身不由己地坐在那个方向最正的席位上,陈轸就势在他的席位坐下。
    屈平显然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准备,一时窘迫,面脖子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正正衣襟,坐得笔直。
    “呵呵呵,”苏秦看出他的不自在,“屈平,几年没见,个头长高了,长成个英俊后生了呢!”
    屈平回他个笑。
    “陈司仪,”苏秦看向陈轸,“这个酒咋喝,你说!”
    “一口一口喝呗!”陈轸端起一爵,举高,“诸位老友新朋,大家看好了,是这般喝!”扬起肥大的脖子,嘴巴张开,将爵的一角伸进嘴里,眼睛闭起,声音夸张地接连滋出一声,将爵中酒全部喝完,再夸张地咽下,亮亮爵底。
    看到他的这个表演,大家全都笑起来,气氛热烈。即使屈平,也从尴尬中恢复,抿着嘴儿乐。
    如此高规格的酒宴却这般开场,既没有敬天,也没有祭地,甚至没有任何的寻常礼仪,完全是放松的心情,照理说是不该的,但仔细一想,作为迎宾私宴,好友相聚,却也不算犯忌。
    接后的一刻轻松愉快,大家无不放开天性,各学陈轸滋滋喝酒,喝得花样百出。
    酒过三巡,田婴起身,执壶走到昭阳身边,在他身边坐下,将他的酒爵斟满,盯住他道:“昭将军,在下得敬您一爵!”
    “这酒……”昭阳端爵,看向田婴,“田大人可有说辞?”
    “只有一个说辞,”田婴语气真诚,“在下受封薛地。前番楚王伐齐,若不是将军手下留情,这辰光在下怕是连个养老的窝也没有喽。”
    “哈哈哈哈,”昭阳长笑几声,“这个酒该敬,不过,不是敬在下,要敬——”指向陈轸,“他!若不是那个人,莫说是薛地,在下只怕是要打到临淄的!”
    “哦?”田婴看向陈轸,举爵,“哎哟哟,陈大人哪,真没想到,您才是有大德而不言哪!”
    “这个嘛,”陈轸捋一把胡须,“田大人得让他喝!”指向苏秦。
    绕来绕去,见又绕在苏秦头上,田婴、昭阳、公孙衍皆是惊异。
    “咳咳,”苏秦轻咳两声,学陈轸捋一下蓄起不久的黑须,“无论是昭大人退兵,还是桑丘之战,我们若要致谢,都该谢一个人。在下提议,这爵酒,敬他!”率先端起面前的酒爵。
    众人尽皆端起酒爵,却不知苏秦是要敬谁,所有目光射向他。
    “孙膑!”苏秦缓缓说出一个名字。
    昭阳、田婴豁然明白,纷纷举爵。
    苏秦不急不缓,讲出他在得知楚人征齐之后,如何寻找陈轸,细细讲述马陵之战的全部过程,继而讲出齐楚之战对双方的危害,末了道:“所幸昭将军深明大义,率先退军,否则,齐、楚两国一旦开战,无论谁胜谁负,于两国都是灾难!”
    马陵之战,苏秦全程参与了整个过程,因而此时所讲,众人无不信服。
    昭阳心服口服,由衷叹道:“不瞒诸位,在下退兵不是因为大义,也不是因为其他,而是陈兄告诉我说,孙膑依旧活着。秦人不服,结果就是桑丘!”举爵,冲诸位,“来,我们为孙膑将军依然活着,干!”
    众人皆饮。
    离会盟营地仅只五里的啮桑古邑里,一连三个客栈全部被一个商队承包了。它们是五天前就被包下的,但客人入住却是苏秦为众客人洗尘的这日夜间。
    入夜,客商模样的公子华推开一扇房门,走到一个端坐于席的身影前,在他对面几案前坐下。
    “客户们全到齐了!”公子华小声禀道,“这辰光在约长的大帐里饮宴。宋人守护较严,我们的人无法接近!”
    “楚商有多少?”
    “三千,营帐扎在二十里外,只有昭阳几人入驻约长扎好的营帐。”公子华掏出一封密报,“这是盟会议程,司仪是陈轸,好不容易才搞到的。”
    “昭阳、公孙衍、陈轸,”张仪苦笑,“若是惠施也在,冤家们就齐全了!”展开密函,读之。
    “下一步,这桩生意该怎么做?”公子华目光征询。
    张仪将密函放下,拿出一个木盒,推到几案上:“既然是在明日辰时与会,你就于辰时三刻,以秦使身份将此国书呈递纵约长,就说秦国国相张仪奉秦王之命前来赴会,因路途遥远,迟到一步,使你先行报到!”
    “那……相国呢?”
    “守在此栈。”
    “这……”公子华怔了,“如果约长有请,我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翌日辰时整,啮桑盟会如约举行会盟仪式,场所就是陈轸所画的那个圈。
    没有扎帐篷,没有扎篱笆,一切都是露天的,一览无余。
    现场没有旗帜,没有乐手,没有卫士,一切似乎是,苏秦是在春和景明时节约乡党踏青聚会。
    四周静谧,鸟语花香,空气中弥漫着自然的香气。视力所及之处,春风拂面不寒,杨柳点头哈腰,不见刀光剑影。
    苏秦、陈轸在前引路,楚、齐、韩三国相国及随从副使有说有笑地由偏西北的草地上斜走过来。
    草地的正中,也就是会盟主场,齐整地摆着八个几案。案上没有菜肴,没有酒水,只竖着一块精致的木牌,上面写着国别名字。八条几案呈四个方位摆排。楚使二几,居南,齐使二几居东,韩使二几居西,剩下北侧二几,一只几案上写着赵、魏,苏秦坐了,另一只几案上写着司仪,陈轸坐了。
    作为司仪,陈轸致开场白,只字不提今日的会盟,倒是出口讲起啮桑的鸭子来,从鸭肉如何好吃,到有多少种吃法,讲得头头是道。
    众人摸不清头脑,先是发愣,继而笑声一片,七嘴八舌地讲起各地的鸭子及吃法来。只有屈平眉头皱紧,不满地看向苏秦,见他也是呵呵直乐,一时不明所以,坐在那儿呆闷。
    讲完鸭子,陈轸煞有介事地晃着脑袋:“诸位大人,在下出道谜题,若是有谁猜出,今日晚宴,就由在下的白夫人主厨,亲手为他烧一只正宗啮桑烤鸭!”
    “快讲!”田文急不可待。
    陈轸指向八条几案的最中间位置:“就是这个位置,谁能猜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转向苏秦,丢个眼色。
    苏秦心领神会,眼睛大睁,率先盯向中间的草坪,似乎那儿藏着一个绝世秘密。
    众人也都纷纷看向陈轸所指的地方,即使屈平,也不无好奇地睁大眼睛。
    然而,草坪就是草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众人盯有良久,仍无一人开口。
    望着这几个几乎是天底下顶级聪明的人一脸迷惑的样子,陈轸得意地哼起小调,指节有节奏地敲响几案。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时,陈轸逐一扫过众人,目光落在昭阳身上:“昭大人,看来在下拙妻的这只鸭子只有您来吃喽!”
    “我?”昭阳指一下自己的鼻子,一脸茫然,盯住那块草坪,“这……这块草坪……”抓耳挠腮,引得众人大笑。
    “您好好想想,再看看四周,是不是似曾相似?”陈轸提示。
    昭阳依旧想不出来。
    “想想那条蛇,带足的蛇……”陈轸的眼皮子眯成一条线。
    “天哪,”昭阳恍然开悟,“你是说,这儿是在下扎帐篷的地方?”
    “正是!”陈轸打出一个响指,“大家可都听清楚了,这个谜底是昭大人猜出来的,在下拙内的这只鸭子,大家也就只有眼馋的份喽,哈哈哈哈!”
    众人皆笑起来。
    “什么带足的蛇?”屈平好奇,盯住陈轸。
    “这个嘛,”陈轸慢条斯理,“屈公子得空可以请教昭大人喽!”指向草坪,看向田婴,“田大人,当时楚人征薛,昭大人的帐篷就扎在我们的就坐处,中间这块草坪,正是昭大人摆放主将大案的地方!”
    “啧啧啧,陈司仪好记性啊!”田婴伸出拇指。
    “真正没想到呀,”苏秦接过话头,不无感慨,“此地竟然是齐、楚止戈的福地!”提高声音,“诸位大人,有鉴于此,在下有个提议,”向昭阳与田婴抱拳,“由楚国令尹昭阳大人与齐国相国田婴大人到此福地,敬天祭地,把酒言和!”
    众人击掌。
    “好!”昭阳率先起身,把酒走向场中,田婴亦笑盈盈地迎上,二人在场地中央,相对跪坐,举爵。
    苏秦朝陈轸努嘴,陈轸起身,走到场中,执壶,唱道:“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四方神灵,各各作证,今有楚国令尹昭阳大人、齐国相国田婴大人,于此福地郑重盟誓,自今日始,楚、齐两国互止刀兵,结作友邦,永世睦邻,共对仇敌!第一爵,祭天!”
    二人将酒洒向空中。
    陈轸斟满:“第二爵,祀地!”
    二人将酒洒地。
    “第三爵,敬拜四方神灵!”
    二人将酒洒向四方。
    “最后一爵,楚、齐共饮!”陈轸斟满,声音更响。
    昭阳、田婴互相致敬,各自仰脖饮下,在众人的掌声中各自回席。
    “苏大人,”陈轸看向苏秦,“在下的差使算是执完了,下面该您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