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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在灵石城内的旅舍中,他们度过恬静的一夜。日上三竿,张出尘还在梦中。
    李靖却是早起来了。他第一件想到的事,是要两匹好马——他们昨天是从风陵渡雇车来的,以后还要去太原,也许还要去河北。如果可能,还想悄悄带着张出尘到三原老家去见一见他的亲族,要走的地方很多,没有匹好马太不方便了。
    于是,他一个人找到骡马市,选了两匹好马。回到旅舍,张出尘刚刚起身,正对镜理妆,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黑亮的头发,长得叫人惊奇。
    这让他忘了刷马,倚着房门,怔怔地看得出神。
    “你在那里干什么?”她从铜镜中发现了他,奇怪地问。
    “噢,没有什么。”他笑道,“据说,长发委地是主贵的,怪不得一路上吉人天相,逢凶化吉,都是托你的福。”
    “啊,你!”她笑着呵责,“原来你在看人家的头发,人人都有头发,有什么好看?”
    “人人有头发,没有你的美!”他走过去捞住她的发梢咬在嘴里,“出尘!”他在她耳边说,“昨天你太累了,我没敢吵醒你。今天晚上……”他嘻嘻地笑着,不再说下去。
    “今天晚上如何?”她故意绷着脸装傻。
    “你不明白?”
    “不明白。”
    “好!到时候让你明白。”他在她脖子上吻了一下,笑着到院子里刷马去了。
    人在刷马,视线却不时缭绕在窗台镜奁左右。看到她娴静的神态,令人忘却身在乱世旅途,忽然省悟,却又似乎不能相信,一夕之间,得如此花容美眷!这疑真疑幻、一时兴奋、一时神往的感觉,把他弄得神魂颠倒,差点让新买来的马踢了他。
    定一定神刷完了一匹马,偶然抬头,眼前一亮,他看到一个狮口环目、形容奇伟的中年汉子,正走进店来。旁边跟着个店小二,到了院子里,指着一间最大的空屋说:“三爷,知道你要来,给你留着这间屋子。”
    那人点点头,大踏步往他的屋子走去。到了门口,回头一望,却又不进屋了,折了回来,越过李靖身边,跳上台阶,一直进屋,就在张出尘对面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梳头。
    这是干什么?世上哪有如此荒唐无礼的?张出尘和李靖都十分惊异,而惊异以后的态度却不相同。李靖怒形于色,准备进屋打架;张出尘却是力持镇静,她知道事有蹊跷,要看一看清楚再说。
    这一看,顿觉惊喜交集:她看到他提在手里的干粮袋,跟那船家送他们的,一式无二;还有他的朱红酒葫芦,也似曾相识。
    于是,她伸一手在背后向李靖摇动,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后匆匆挽起一个髻,收拾镜奁,重新走到那人面前。
    “贵姓?”她问。
    “张。”那人很爽朗地回答。
    “行几?”
    “行三。”
    “噢!”张出尘满面笑容,“那是三哥了!我也姓张。三哥,我,张出尘,给你问好!”说着,盈盈拜了下去。
    姓张的微微一愣,忽然一跳而起,丢下行囊,爆发出震动屋梁的大笑。
    “真有趣!”他伸双手扶起张出尘,亲切地问道,“妹妹行几?”
    “我在家居长。”
    “那我得叫你一妹。”他大笑着,“一妹,我张老三平生的遗憾,就是没有妹妹,今天你把我这个遗憾补足了。痛快,痛快!”
    张出尘也报以愉悦的微笑,然后回头叫道:“药师,来见三哥!”
    屋内的一切,一直都看在李靖眼里,事情越来越明显了,由他那一副连鬓的胡子,李靖可以确定他就是淮泗、齐鲁、关洛之间常为人所提到的“虬髯客”。
    于是,他向她应了一声,走进屋去,作揖说道:“三哥,我是三原李靖。”
    “你不说我也知道。”虬髯客答说,“药师,你知道我到河东来干什么?就为的来找你。”
    “噢!”李靖倏然动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闲话少说,我肚子饿了。”他指着廊下坐在炭炉上的瓦罐说,“那煮的什么?”
    “一锅羊肉,早该烂了。”张出尘说,“还有一尾黄河鲤鱼,我去做了来。”
    “好极。只怕酒不够。”虬髯客拿起葫芦,摇了两下。
    “我去。”
    等李靖打满一葫芦汾酒回来,张出尘把鱼也做好了,连羊肉一起端了进来,三个人围坐着炕桌,虬髯客解下一柄小刀递给张出尘,作为割肉之用。
    那柄小刀,把儿上镶满珠宝,制作极其精美,刃薄如纸,用来切肉,毫不费劲,张出尘把玩了一会儿,十分喜爱。
    虬髯客用手抓起羊肉,蘸着青盐,大块大块地往嘴里送,一面喝着李靖替他所斟的酒,也是大口大口的,健啖豪饮,丝毫不作客气。
    吃到有八分了,他擦一擦手,问李靖:“药师,你的福气真不小。你是怎么遇见我一妹的?
    “在杨素那儿。”李靖口中回答他的话,眼却望着张出尘,流露出异常满足的神情,“这,这只好说是一个‘缘’字!”他又说。
    虬髯客却不像他那样含蓄,口没遮拦,毫无顾忌地:“我看你配不上我一妹!”
    李靖大窘,而且还不能不承认:“三哥,你说得是。”
    “不过,”虬髯客口风一转,“既然一妹喜欢你,我做哥哥的也只好算了。”他煞有介事,仿佛张出尘真是他的一母所生的胞妹,“明天到我庄子上去,我替你们主婚。”
    他的语气随便、自然而坚定,好像理当如此,毫无斟酌的余地。而在李靖和张出尘却深感突兀,两人对看了一眼,不知怎么说才好。
    但那种茫然的感觉,很快地为欣喜所代替了。一样欣喜,原因却不同,张出尘自觉这样私奔,到底有失女孩家的身份,现在有了“三哥”出面主婚,名正言顺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李靖呢,想到目前的情况,几近亡命,三原老家不能回去,以后奔走天涯,带着张出尘在身边,诸多不便,既然“三哥”肯如此照应,那么必要时让她住在“娘家”,是再也妥当不过了。
    于是,他们俩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并肩而立,双双下拜,同声说道:“谢谢三哥!”
    虬髯客哈哈大笑,一手搀住一个,看看这面,看看那面,又忍不住快乐地大笑。
    “坐下来,坐下来!咱们先谈点正经。”他问李靖,“我问你,药师,你去见杨素干什么?”
    “我劝他在长安起兵,东出潼关,逐鹿中原。”
    “他听了你的没有?”
    “当时他没有表示。后来才知道他要杀我……”
    “多亏一妹救了你。”虬髯客打断他的话说。
    “也多亏三哥你救了我们。”张出尘很快地接口。
    虬髯客又笑了:“那是因为我命里该有个好妹妹。”他点点头,又转脸问李靖,“你到河东来干什么?”
    “我想到太原去看看李世民。”
    虬髯客沉吟着,好久才说:“都说李世民很了不起,有机会我也想会一会他。”
    “那好办。”李靖答道,“咱们一块儿上太原。”
    “不……”虬髯客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李靖知道,像虬髯客这种性格,不会因为慕名而特意去拜访某一个人,所以又说:“三哥可以私下看一看他。他常会到晋阳令刘文静那里去玩,刘文静也是我的朋友,咱们找个借口去看刘文静,多半会在那里看到李世民。”
    “再说吧!”虬髯客不置可否。
    “三哥,”李靖忽然想起一个人,“有位孙道士,你认识吧?”
    虬髯客点点头:“一切都是从老孙身上来的。”
    “噢!”李靖惊喜地说,“原来孙道士要替我引见的大英雄,就是指三哥。”
    “这样说,三哥从长安东市旅舍开始,就在暗中卫护着咱们?”张出尘也完全明白了。
    “是的。”
    “那荒村野店的一切,也都是三哥的安排?”张出尘又问。
    “那是我招待过路朋友的一个地方。”
    以下就不用说了,黑卫告警、渡船接应,都是虬髯客一手所造成。但有一点叫人放心不下,“那匹马上有相府的烙印,早知道那是三哥的地方、三哥的人,我们不该把它留在那儿,也许会替他们惹麻烦!”张出尘不安地说。
    “要的就是那点麻烦。”虬髯客把柳四、老陈利用那匹马叫相府卫士上当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李靖不等他说完,就兴奋地叫道,“三哥,你这条缓兵之计使得真绝!还有,追兵误入蒲津关,自然也是三哥所设的疑兵之功了?”
    “你,你说什么?”虬髯客茫然不解地问。
    “怎么?三哥你忘了?”李靖也有同样的困惑。
    “忘了?我不知道我忘了什么?”
    “那九位壮士。”李靖索性说明白些,“就在渭南三岔路口,九位壮士,七位往东,两位向北往蒲津关的小路而去。以后追兵到此,把那两匹马的蹄印子,当作我跟出尘的踪迹,误入歧途——这样,黑卫告警,我跟出尘才能从潼关脱身。”
    那虬髯客双目圆睁,极注意地听完,皱着眉摇头:“这可真是怪事!”
    “难道——三哥,那不是你的部下?”张出尘迟疑地问。
    “不是。”虬髯客说,“看来另外还有人在暗中相助。药师,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人!”
    “我一无所知。”李靖细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有这么一个可能在暗中护卫的人,“也许,只是一种巧合,不道无意中帮了我们一个忙。”
    “看来真是巧合了。”虬髯客脸色凝重地说,“不过我应该惭愧,如果不是这么一来,那些追兵往潼关一追,走在你们前面,锁住去路,可就前功尽弃了!”
    “那倒也不见得。”张出尘表示异议,“追兵往潼关,药师跟我自然走蒲津关,难道真有那么傻,自己送入虎口?”
    “对,对!”虬髯客释然了,“一妹的话不错。不过,总还是你的帮夫运好,天缘凑巧,就有鬼使神差的人来帮你们的忙。”
    这一说,李靖和张出尘都笑了。
    虬髯客干了最后一口酒,摸摸肚子说:“我可吃饱了。你们都饱了没有?”
    “也都饱了。”
    “我有个伙计,可还没有吃呢。”
    “谁?”张出尘急忙问道,“怎么不请一起来吃?”
    虬髯客微笑不答,拿起那把小刀,把剩下的羊肉和干粮乱切一气,倒在瓦罐里,然后把小刀递给张出尘。“一妹,你留着这把刀!”他说。
    张出尘高兴得很:“谢……”
    一个字刚出口,虬髯客大声打断她的话:“别又跟我说‘谢谢三哥’,我都听腻了!”
    张出尘大笑,花枝乱颤,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这给李靖留下了一个极深刻的印象,他发现就这一顿饭的时间,她跟虬髯客已真的建立了同胞兄妹样的感情。
    “你们也去看看我的伙计!”虬髯客提起那个瓦罐说。
    他们一起跟着他走,一走到店后马槽,才明白他口中的“伙计”就是那头壮健的黑卫。
    这时,李靖和张出尘对那头驴的观感都大大地改变了。“对不起!”她抚着它的那一身黑缎子样的毛皮,天真地笑道,“我跟药师,都骂过你‘畜生’,你别生气。”
    说完,她从虬髯客手中接过瓦罐,亲自为黑卫喂食。等它吃完,虬髯客已取了他的酒葫芦来,牵驴出槽,准备离去。
    “三哥!”张出尘依依不舍地问道,“你怎么要走了?”
    “就到河东,有件小事,不可不了。你俩等着我!”
    这一等等到晚上,还不见虬髯客回来。说是料理一件小事,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工夫,李靖心里有些嘀咕,张出尘自然更不放心,但彼此都不肯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
    二更将尽,听得房门上剥啄两下,李靖开了门,虬髯客一闪而入,脸上微现疲惫之色,放下手里的革囊,解开披风,胸前一大块血迹。
    “三哥!”张出尘失声惊呼,“你不是受伤了吧?”
    “不是我的血。”
    “谁的?”李靖问。
    “说来话长。”虬髯客停了一下,“药师,我且问你,有这么一个人,负我已有十年之久,一直想得而甘心,今天让我找到了。谁知道这人竟是个孝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自然不咎既往。”
    “可是,此人又为害一方。”
    “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杀!”
    虬髯客默然,好久才怅惘地说:“看来我不如你有决断。”
    “他只是为人设谋,才有决断,轮到他自己的事就糊涂了。”张出尘又说,“三哥,你怎么处置你的仇家?”
    “我?”虬髯客指着那革囊说,“我花钱买了他一只手。”
    原来那革囊里是一只断手!张出尘有些害怕,身子不由得往李靖这面躲了过去。
    “一妹!”虬髯客微感歉然地说,“不是我故意惹你讨厌,我要磨炼磨炼你的胆气。将来咱们在一起,少不得有杀人流血的时候,你要见惯了才不怕!”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自己所视如胞兄的“三哥”,竟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她心里好不疑惑,而且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得劲。
    李靖却是平静的,他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只追问着:“三哥,怎么叫‘花钱买了他一只手?’”
    “那人是个刀笔吏,我砍下了他右手,叫他不能再颠倒黑白……”
    “可又怕他绝了生计,”李靖插嘴说,“给他丢下一笔钱?”
    “不错。药师,你以为我做得如何?”
    李靖深深点头。虬髯客粗中有细,情理兼顾,倒不是鲁莽的武夫,相形之下,反显得自己脱口言“杀”是太轻率了。
    由于这层了解,他对虬髯客在感恩之外,另有一份由衷的敬爱和信心,所以第二天一早动身,他根本不问目的地何在,只随着他往南折回,从茅津渡过黄河,又到了关洛道上。
    “这可又到了杨素管得着的地方了!”一上岸,虬髯客就说,“怕倒不怕他,不过咱们要办喜事,该顺顺利利的,别惹麻烦。”
    李靖和张出尘自然也深具戒心,特别是在看到了悬赏捉拿李靖的告示以后——告示上指控他的罪名是:“窃盗相府机密。”
    簇新的纸、黑亮的墨,那张告示刚贴上去不久,所以围着看的人很多——李靖和张出尘也在其中。有人在打量他,看看人又看看告示上画的像。她的心提到了喉咙口,手里湿漉漉地捏一把汗,唯恐他被认了出来。
    李靖却镇静得很,他故意举起右手,装作不经意地抚摸着左颊,这样遮蔽了鼻子以下的部分,便不容易为人认出真相。
    “啊?就是这个人!”忽然有人失声惊呼。
    张出尘猝不及防,吓一大跳,转脸去看,有个儒士装束的人,手擎一个上写“相天下士”的布招,正皱眉顿足地嗟叹不绝。
    “怎么!”有人问他,“你认识这个逃犯?”
    “唉,别提了!”那人叹着气说,“我记得清楚得很,三天前在东都给这个人看过相,那家伙满脸晦气,想不到就是相府要捉拿的要犯。早知道有这回事,通风报信,不就发笔财?”
    “看来你流年不利,自己也该去看个相。”那人调侃他说。
    张出尘心里好笑,真是活见鬼!然而这就像渭南三岔路口的那九个人一样,无意之间又算是帮了一次大忙——没有人再打量李靖了,他们显然都信了那相士的话——李靖是在洛阳。
    于是,她悄悄地退了出来,接着李靖也来了,他跟虬髯客对看了一眼,默默上马,一辔头出了镇甸,到无人之处,忽然跟虬髯客都勒住了马,捧腹大笑。
    “你们笑什么?快说给我听!”张出尘心痒痒地,急于打听个明白,“快嘛,快嘛!”她不住催促着。
    “一妹,别忙,你看!”虬髯客止住笑声指着来路说,“来了。”
    来的就是那个相士,骑一匹小川马,马脖子拴一串铃,晃荡得琅琅作响。马小,人瘦,擎着极长的布招,一颠一颠的,样子十分滑稽。
    到了跟前,他还来不及下马,李靖就兜头一揖招呼:“孙道爷,幸会之至。”
    “啊!”张出尘的疑团,一下子揭破了,原来他就是孙道士。那么刚才他是故意编的一套鬼话,用来掩蔽李靖的行迹。但也真是巧遇了。
    事实上不是巧遇,孙道士是照虬髯客先有的约定,特意来迎接的,那套鬼话,只是随机应变的小手法。自然,他正好扮成一个相士,所以那套鬼话就更容易叫人相信了。
    匆匆见过了礼,也来不及叙旧,孙道士就把沿路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一路上画影图形,并且各地官署都已接到密令,要缉捕李靖归案。因此,绝不能再走官道,更不能在任何城镇住宿。
    “那可没有办法了。”虬髯客对张出尘说,“一妹,你委屈点,走山路吧!”
    那是在有名险要的崤山之中,峻阜绝涧、羊肠曲径,路很不好走。亏得一路上有孙道士打前站,虬髯客和李靖在马前马后照应,张出尘才得平稳无事。
    第二天下午,到了一处地方,忽见开朗,四山环抱之中,一片平阳,虬髯客指着对山脚下一所茅屋说:“一妹,到了。”
    这就是虬髯客的庄园吗?庄子在什么地方?园林在什么地方?李靖和张出尘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心里都不免有些疑惑。
    然而这总算是到了目的地了。抖擞精神,顺坡而下,越过平地,来到那所茅屋。屋里挂着弓箭、兽皮,是一家猎户。
    “三爷回来了!”有两个壮汉同声招呼。
    虬髯客点一点头,并不答话。那两人点起灯笼,揭开一张挂在壁上的虎皮,现出一扇木门。推开门,拾级而下,地道既深且长,原来其中别有天地。
    一转两转,下了上百级的石阶,隐隐听得见叮叮当当的声响。一出地道,只见一排六个风扇,橘红色的火苗蹿得老高,炉旁各有高砧,赤膊的壮汉,挥舞着油光闪亮的手臂在打铁。张出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李靖却一看就明白了,是在打造兵器。
    开皇年间,曾有禁令,民间不得私造兵器。而虬髯客居然开辟山洞,大事铸造,这就充分说明了他是怎样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李靖肃然起敬,庄容说道:“原来三哥志在天下!”
    虬髯客微笑不语。张出尘却因他这句话,尽祛疑虑,一路上她不断在心里嘀咕,怕虬髯客是打家劫舍、占山为王的一霸,即令谊如兄妹,而陷身贼巢,不但辱没父母,也耽误了李靖的前程。此刻才知道,那些疑虑简直多余得可笑。
    “三哥!”她忍不住喊了一声,娇憨地笑着。
    “一妹。”虬髯客友爱地望着她,“你要说什么?”
    她想说:“我真高兴有你这样一个哥哥。”嫁婿名士如李靖,有兄英雄如虬髯,说出来是多么有面子的事!争强好胜的张出尘,此一刻真是踌躇满志了。但她觉得直抒心里的感想,近乎孩子气,有些不好意思,想了一会儿,迸出一句话:“我放心了。”
    “出尘,”李靖问道,“你什么事不放心?”
    不放心的是虬髯客的身份,这怎能明说?所以她答道:“我自己心里明白。”
    李靖听不懂她的话,虬髯客却立即接口:“我也明白。”他抚着她的肩,感激地说:“一妹,我懂你爱人以德的本心。”
    说破了,反让张出尘不好意思。“三哥,”她含糊地否认,“你别瞎猜!”
    虬髯客不再多说了,他领着李靖和张出尘穿过铁工场去看仓库,甲杖、被服、粮食……军需所用,应有尽有。李靖看得非常仔细,估计着那可以装备一万人左右——自然,他知道这里仅仅是虬髯客的若干基地之一。
    走完一排仓库,穿过一条宽阔的通道,到尽头往右转,石壁上嵌着两扇厚重的木门,虬髯客推开第一扇,回身说道:“药师,委屈你在门外候一候,我得先问一妹几句话。”
    这举动似显突兀,但恰是虬髯客视张出尘如亲人的表示,所以李靖欣然答说:“请便。”
    那间石室,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石榻,铺着极厚的一条玄狐皮褥,再有一张极大的石案,堆着许多卷轴簿册,壁上悬着一张图——只因壁间所开的天窗太小,光线微弱,看不真切。但就这简单的陈设,便另有一种严肃的意味,可以想象得到是虬髯客个人专用的密室。
    “一妹!也许我问得多余,但既是兄妹,由我替你主婚,我不能不格外慎重。”虬髯客稍停一下,说到正题,“我问你,你是真心喜欢药师?”
    张出尘知道他出于爱护、期于无悔,所以才有这样近乎多余的问话,便也用很慎重的态度回答:“是的。”
    “你嫁药师,自己并不觉得委屈?”
    这话问得好!“先前我觉得有点委屈。”她微红着脸,兴奋地说,“好像这样糊里糊涂跟了药师,贬低了自己的身份。现在有三哥替我做主,我还有什么委屈?”
    “好!”虬髯客深深嘉许,“你的话,我听了很高兴。”
    于是,他又开了门,把李靖请了进来。
    “药师!我要问你,你是真心爱我一妹?”
    李靖也明白他爱护张出尘的意思,斩钉截铁地答了一个字:“是!”
    “将来绝不负心?”
    “如果我负出尘,三哥杀我!”
    “这话说得很透彻。”虬髯客点点头,“你如果敢于负心,我自然饶不了你。我再问你一句,你不以为我一妹深夜相就,心里有看她不起的意思?”
    “三哥,”李靖惶恐地抗议,“你岂有此理!怎么问出这话来?我把出尘敬如天人。皎皎此心,神人共鉴!”
    “那么你决定要聘我一妹了?”
    “求三哥许婚。”李靖作揖相答。
    “你的聘礼呢?”
    这下难倒了李靖,仓促间竟无从回答。一急,急出了一个主意——解下佩剑,双手捧上,恭恭敬敬地说道:“客边无长物,只有这把剑。”
    “好得很!”虬髯客接过剑,随手转交张出尘,又说,“我有点小小的陪嫁。”
    嫁妆是一本簿册,张出尘接到手中,才知道它的分量,绿布面上的红绫签条,写的是:“西京太平坊住宅地基房宇僮仆器用清册。”
    随手翻开来看一看,仅是僮仆,就有四十几名之多。一所巨宅,连同器物用具在内,脱手相赠,可是太豪阔了。
    “三哥,”张出尘正色说道,“赏赐太厚了,我跟药师都不敢受的。”
    虬髯客怫然不悦。“一妹!”他说,“你别扫我的兴,行不行?”
    “这……”
    “别说了,”虬髯客大声打断她的话,“你不想想,你管我叫什么?我管你叫什么?”
    “出尘!”李靖赶紧插嘴,“恭敬不如从命。”
    “好,那么我领了三哥的赏赐。”她笑着盈盈下拜。
    虬髯客算是高兴了。“这才好!一双新人请吧,弟兄都等着瞧新娘子呢!”说着,他领头先走了出去。
    张出尘的性情再伉爽,到这时候也不免心跳脸红,踌躇不安。一个新娘子,既无头上的盖巾,又无身边的伴娘,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能沉得住气,随着新郎大模大样地走到礼堂上去?
    她越想越害怕,不由得低低喊了声:“药师!”
    李靖和虬髯客都停住足,等她再说下去,她却又窘又急,涨红了脸,怔怔地望着李靖,无话可说。
    终于,那两个男人都明白了。“一妹,”虬髯客歉疚地说,“这里什么都有,就是缺少女人。没有个使女侍儿陪着你,觉得别扭不是?这做哥哥的可没有办法了,好在你也豁达得很,咬一咬牙,也就搪过去了。”
    话已说到头,张出尘除了听从以外,无计可施。转过一重石壁,陡见红烛高烧,人影往来,糊里糊涂就到了礼堂,要想缩步也不能够了。
    “各位弟兄,我先有句话。”虬髯客拍了两下手掌说,“新娘子有些害羞,大家不可乱开玩笑!”
    这一说反引起哄堂大笑。张出尘心里嗔怪虬髯客,平日粗中有细,说话极有分寸,偏偏这要紧关头这么笨!
    幸好李靖护卫着,他抢在她前面举手抱拳,作了个罗圈揖,朗朗说道:“我三原李靖,有缘结识各位弟兄,真是平生快事。这是内人张出尘。”他闪开身,低低嘱咐一声,“别怕!”
    她这时心定下来了,含笑示意,目光慢慢扫过去,忽然发现风陵渡的那船家在向她挥手。
    不仅是那“船家”——他叫彭二,还有荒村野店中的柳四和老陈,他们都是虬髯客的得力部下,一个个能文能武,机变百出,掩护个把人脱逃,算不了一回事,但在张出尘和李靖来说,都有救命的恩德,所以逐一致谢,殷勤寒暄,特别是对柳四,更觉不安。柳四的脸上带伤,左臂用块布吊在胸前,那都是叫相府的校尉用马鞭毒打成这个样子的。
    叙旧未毕,乐声大作,孙道士所选的嘉礼吉时已到。虬髯客主婚,孙道士赞礼,一切繁文缛节,概从简略,但豪放的笑语所点缀的喜气,却是格外浓厚。
    婚礼以后,大开喜筵,整只的烧羊,大碗的白酒,吃饱喝足,各自散去。新夫妇由虬髯客送入洞房。
    洞房就在虬髯客卧室的间壁,用石灰水刷得雪亮,簇新的衾枕帘幕,一色水红。石案上花烛高烧,芸香馥郁。这在看惯了相府排场的张出尘,自然觉得有些小家子气,但因为这点小家子气,反倒使她有种一夫一妻、相伴终生、平凡而实在的感觉。
    “这是老孙一手料理的,因陋就简,俗气得很,一妹,委屈你了!”
    “三哥,”张出尘不满地说,“你怎么一直跟我说客气话?岂不是太见外了。”
    “我是实话。唯恐不能叫你称心如意。”虬髯客顿了一下,笑道,“好了,好了,再说,你又说我客气见外……”
    他的话没有完,房门口出现了孙道士,向李靖招招手:“药师,你请出来!”
    李靖还未答话,虬髯客抢在前面阻拦:“老孙,你怎么回事?有话明天再说。”
    “有件事马上要解决。”孙道士说,“来了位客要会药师。”
    这句话一出口,室内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是谁?”虬髯客困惑地自问,“谁会知道我这个地方?”
    遇到这些事,李靖是非常敏感的,他怕虬髯客已动了疑心,深为不安,但表面很沉着,他要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再来决定自己的态度。
    孙道士的面色却很难看了。“这位客,还是个官儿。”他冷冷地说。
    这下连张出尘都动容了!她用质疑的眼光催促着她丈夫。李靖心想,虬髯客这里是腹心重地,绝不容外人窥伺,而且表面平静,暗底下一定有极周密的戒备,即令虬髯客信得过朋友,万一他的部下发生误会,引起意外纠纷,或者口中不说,心里存疑,以后不肯坦诚相见,那就糟了。因此他觉得自己所表现的态度,应该极其干脆明朗,不可留下一点点疑云阴影。
    于是,他用平静清晰的声音对虬髯客说:“从灵石到此,我跟三哥寸步不离,没有遇见过任何熟人。我李靖绝不会做引鬼上门、出卖朋友的事……”
    “药师!”虬髯客大声打断他的话,呵责般地说, “你怎么跟我说这话?”
    “我不能不表明心迹。”李靖仍旧保持从容的神色,“我不知道来看我的是什么人,更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我不想会他。”他转脸对孙道士说:“不管是什么人,请你把他抓起来,问问他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这一说,张出尘眉目欣扬,表示站稳了脚,而孙道士大为惶恐,虬髯客则微皱着眉,仿佛嫌李靖的话说得不中听。
    片刻的冷场以后,虬髯客命令似的说:“药师,你去会客!”
    “三哥,我不想去。”李靖摇摇头回答。
    “咱们不要意气用事。”虬髯客神情严肃地说,“药师,你不想想,我怎会信不过你?你一定得去会一会,看看是什么人。否则,咱们一切都蒙在鼓里,太危险了。”
    这一点,李靖自然也想到了。他的不肯会客,只是远避嫌疑,以求取虬髯客的信任。既然已这样说,再要推辞,便成了不识大体。
    因此,李靖点点头说:“三哥,我确是想不起来,有谁会到这里来找我。机密要地,不容泄露,但来人既自称是我的朋友,应有待客之道。所以我的处境甚难,三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如果是你的朋友,那自然一切都好说,倘若来意不善,那么是把他留下来,还是——”
    虬髯客停了一下,让李靖明白了他的暗示,接着又说:“都在你自己决定。”
    “好。”李靖深深点头,“我懂了。”
    “我看来意不善。”孙道士在旁接口,“要不要我陪着药师?”
    “不要!”虬髯客极有决断地说。
    于是,张出尘和虬髯客、孙道士一起陪着李靖穿过石壁甬道,将踏上石阶时,虬髯客把她和孙道士都拉住了,让李靖一个人出去会客。
    “小心些!”张出尘低声对他说,“先悄悄儿看一下,如果不是朋友,就不要出去。”
    李靖听了她的话,将出山洞时,先微掀虎皮,往外偷窥,从那穿着县令公服的背影看去,像是晋阳令刘文静。
    果然,那人转过脸来,一双鹰眼,两撇鼠须,不是作为太原地方长官的刘文静是谁?
    等他一掀虎皮,闪身出现,刘文静迎着他笑道:“药师,你真会躲,躲到这么一个秘密所在来了!”
    “你也真会找!”李靖针锋相对地回答,“路远迢迢,从太原找到这里。”
    “你一到河东,我就知道了。在太原巴望着你来,好好叙一叙,谁知道说你到了灵石,忽又折回河南。既然你不肯命驾,我只好做个讨厌的不速之客,来跟你叙叙契阔。”
    这套话显然言不由衷,虽是朋友,在这样的场合之下,不能不防备着,所以李靖延客入座以后,立即开门见山地动问来意。“肇仁,”他称着刘文静的别号说,“咱们先谈正经。有何见教?”
    “我送一样东西来你看。”刘文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李靖。
    用不着接到手里,他就看出是一通官文书,那是相府缉捕李靖的密札,上面指控的罪名与赏格上所写的相同:“窃盗相府机密。”
    “你相信我盗了杨素的机密?”李靖一面问,一面把那道密札交了回去。
    “只怕是盗了杨素的宝贝。”刘文静笑着说。
    “宝贝?”
    “张出尘不是杨素的心肝宝贝吗?”
    李靖大怒,不便发作,冷冷地答道:“内人叫张出尘。”
    “啊!”刘文静十分见机,赶紧诚惶诚恐地说,“原来已成了嫂夫人。我太唐突了,该打!”
    听他这样致歉,李靖笑一笑,表示谅解。
    刘文静也不说话,拿起那道密札,就烛火点燃,片刻之间,化为灰烬。
    这是最友好的表示了。
    虽然,刘文静就想捉拿他也绝不能如愿,而这仍旧是使人感激的。
    “深感盛情!”李靖离座,作揖致谢,又问,“杨素那儿,如何交代?”
    “杨素能管得到河东吗?他那宰相,号令不出关中、东都。这道密札,不过官样文章,他本来就没有打算别人对他有什么交代。”
    这样说,刘文静过河而来,就专为当面烧这一张废纸,做个空头人情?当然没有这个道理。
    于是,他把他的感觉,旁敲侧击地说了出来:“肇仁,为我的事,累你长途跋涉,实在不安得很。其实,你只派人送来给我一个信息,就感激不尽了。”
    “这个信息用不着我特为告诉你,你难道一路上没有看见捉拿你的赏格?”
    “这一说,你另有见教?”
    “老实说吧,是世民叫我来的……”
    “噢!”李靖抢着致意,“我也很想念世民。他近来意兴如何?”
    “还是那样,忙着交朋友。”刘文静紧接着又加重语气说,“不过,所有的朋友当中,他最重视的是你。药师,你知道吧,听说你将到长安,他就天天在问起你。”
    这使李靖深感友情可贵,但心头温暖,表面却并不热烈,只点点头表示感激。
    “不但问起你,他还秘密去了一趟长安,想去接你。”
    这话让李靖震动了。“我不知道。”他说,“他太轻举妄动了!难道他不知道杨素对他父子的猜忌?万一失陷在长安,河东岂不是要受杨素的挟制?”
    “这你小看了世民。”刘文静不以为然地说,“世民岂无自保之策?他不但足以自保,还在暗中帮了你一个忙!”
    “啊,啊!”李靖陡然省悟,“渭南有人设疑兵,引杨素的卫士入歧途,难道就是世民的布置?”
    “你知道就好。”
    这太不可思议了,李靖怔怔地问道:“那么,他又何以不现身相见?”
    “在那样紧急的情况下,相见无益!而且,他已知道你往河东而来,更不必急在一时。”刘文静停了一下,又说,“只不过你去而复回,可叫他太失望了!”
    “我,我总在十天半个月以后,还要到太原去的。”李靖赶紧这样答说。
    “这就是我专程奉访的目的。你到底哪一天到太原?说个准日子。”
    “从明天算起,第十天必到。”
    “好。”刘文静站起身来,指指地面,“希望这里的主人也去。世民有一样东西送他……”
    “这里的主人?”李靖故意插嘴,装作不解地问。
    “对了,这里的主人。不就是你的大舅子么?”
    语涉轻佻,李靖深为不悦,但更多的是惊疑,似乎灵石旅舍,虬髯客与张出尘结为兄妹的经过,刘文静完全知道。这样看来,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监视之下,而自己竟毫无所知,岂不可怕!
    “世民有样东西送这里的主人,希望借此交他一个朋友。务必托你转达这番意思。如果他真的不愿去,那么,那样东西只好交给你带回来了。”
    “那是样什么东西?”
    “我也不清楚。”刘文静诡秘地笑了一下,“十天以后见。我告辞了。”
    等刘文静一走,李靖匆匆下了山洞,略说经过,虬髯客立即出现了凝重的脸色,邀入他的卧室,指着壁上所悬的地图:“咱们得检查一下,刘文静是怎么样跟踪到这里来的。”
    李靖依图,复按来路,始终找不出可疑之处。
    “也许刘文静是从另一条路来的。”张出尘说,“可能他早知道了咱们的底细。”
    这是个打破心中蔽境的看法,在没有更好的解释以前,暂时不能不承认此一说。
    于是,虬髯客和李靖的浓眉,都联结在一起了。石室中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药师,”虬髯客脸上的阴霾,忽然消失,但代之而出现的欣然的神色,仔细看去,仍嫌勉强,“一妹真有见识,将来是你的一个好帮手。”
    甫完花烛的新婚夫妇,木然地对看了一眼,他们都知道,虬髯客的话,一半解嘲,一半是特意冲淡沉重的气氛来安慰他们的。
    “好了,你俩回洞房吧!”
    “不,三哥!”张出尘紧接着他的话说,“我宁愿在这里,听你跟药师谈一谈太原。要不然,我放心不下。”
    “是的,三哥。”李靖附和着说,“李世民雄才大略,必有作为;刘文静一向以权术自喜。三哥如果志在天下,太原的动态,绝不可疏忽!刘文静名义上是来看我,但说不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既承三哥看得起我,我不能不替三哥顾虑,还是先研究一下的好。”
    虬髯客的目光,慢慢地从他扫向张出尘,终于,他点点头说:“你俩坐下来。我先问你们句话,你们以为我张某是何等样人?”
    张出尘想起曾怀疑他是占山为王的大盗,不由得内愧地低下头去,而李靖却平静地答道:“这还用说?光从三哥的部署,就可以看出个大概来了。”
    “药师,你说话很平实。的确,你们只能看出个大概。”
    他一面说,一面走向石案,拣出一张纸铺平了,招招手让他们夫妇一起来看。
    图上题着五个大字:义师满天下。细一看,是各地义师分布的情况。李靖大为兴奋,他遍访两淮、长江、大河南北,有个最大的作用,就在了解各地义军的实力。一年多的时间,收获并不多,谁知道“踏破铁鞋”,却于无意之中,得窥全豹,自然高兴得不得了。
    他伸出手去指点地图,首先找到旧游之地——雁门关外的马邑、定襄,那里有刘武周的七万人;往东,涿郡罗艺、渔阳高开道,共五万;齐鲁一带,任城徐圆朗两万,东海李子通三万;南下长江,杜伏威称其中巨擘,兵力五万;江西豫章,林士弘则有十五万人之多。
    蜀中另成天地,情况不明;武威、张掖一带,有李威十万人,与南面临夏一带薛万的十三万人互为呼应。但这自北由东往南、三面星罗棋布的义师,形同拱卫的是中州李密,东起彭城,西迄洛口,北抵黄河,南逾汝河、淮河,尽为势力范围,所部兵力共三十五万之众。
    “药师!”虬髯客指着图上所注的李密的名字,清清楚楚地说,“这就是我的主力。”
    李靖肃然动容,还未开口,就听见了张出尘兴奋的声音:“三哥,我听杨素说过,荥阳李密的势力最雄厚,崛起中原,所占的形势又好,是隋朝的心腹大患,想不到竟是三哥的部属。”
    “一妹!”虬髯客微笑问道,“你看做哥哥的,能不能成大事?”
    “大河以南,首屈一指。可是,还有太原李家父子。”
    “对。”李靖点点头说,“三哥,太原未可轻视。”
    “你们看!”虬髯客指着河东地界说,“李家父子兵力分配的情况,我调查得清清楚楚了,他比我要差得多。”
    李靖思索了好一会儿,徐徐说道:“如果三哥能与太原合作,天下垂手可定。”
    “合作要有诚意。”虬髯客接口回答,“刘文静这样言辞闪烁,几近戏侮,我倒不服他这口气!”
    李靖默然。他不是无话可说,只是觉得有话还不到说出来的时候。这一点,虬髯客和张出尘都看得很清楚。
    “三哥!”张出尘问说,“李世民和刘文静邀你到太原,你去不去?”
    “你看呢?”虬髯客望着李靖问。
    他懂得虬髯客的意思,在这句问话中,一半表示信赖,一半是希望他能对此行的安危提出意见。很显然的,虬髯客在河东毫无凭借,只身秘密来去,自然不要紧;公然赴约,行踪尽在他人控制之中,则以他的身份,万一受人挟持,关系着几十万义军的指挥统驭,不能不有所顾虑。
    一想到此,李靖发现自己正担负着极沉重的责任,如果赞成虬髯客赴约,便等于提供了安全的保证。而在太原,李世民结纳天下英雄,绝不会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只是刘文静素来喜欢用权谋,不可不防。
    考虑久之,李靖总觉得还是慎重些的好,于是答说:“让我先去看一看吧。”
    “可是,我也很想会一会李世民。”虬髯客又说,“而且我也不愿示弱。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我得弄明白,刘文静到底是怎么找到我这地方来的?”
    这一说,李靖暗生警惕,如果坚持阻拦,倒像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似的。他也知道虬髯客对他绝无怀疑,但一见如故的朋友,往往易流于宽容,更要坦诚互待,才能建立真正的友谊。好在安危与共,用性命结交,即使出了危险,也不算负友,所以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陪三哥去。但有一层,三哥不可神龙见首不见尾似的,来去无踪,咱们俩得要寸步不离。”
    “就这样说了。”虬髯客欣然应承,又回头对张出尘说,“一妹,拜托你看家。”
    “不!”张出尘使劲地摇着头,“我也要去。”
    “你不去的好。”
    “为什么?”她大声地质问。
    “好了,好了!”虬髯客笑道,“你们第一天洞房花烛,不能就吵架。时候不早了,别耽误了你们的良宵,明天再从长计议。”
    虬髯客亲自掌灯,将新婚夫妇送入洞房,作别自去。李靖关紧房门,卸去长衣,回身看时,罗帏半垂,张出尘穿一件轻绡的单衫,正站在床前,一面解散她的长鬓,一面回眸斜睇着他。
    就这一瞬间,李靖把多少天来生死一发的惊险,长途跋涉的辛苦,以及刘文静给他带来的疑虑和十天以后陪虬髯客到太原所担心的安危,一齐都抛到九霄云外,走到床前,面对面一把抱住张出尘,脸贴脸地轻摩着,让她的柔细的发丝,在他颊上揉擦出一种特异的快感。
    “出尘!出尘!”他喃喃地轻唤着。
    “别抱得我这样紧,”她说,“让我气都透不过来了。”
    “那么,我抱你上床。”他松开了些。
    “不!”她从他臂弯里一滑,躲得远远的,脸上浮现了顽皮笑容。
    “你这——”愕然的李靖,不知道怎样说了。
    “你要答应我,让我也去太原。”
    “原来如此!”李靖想了一下,说,“可以。”
    于是,张出尘嫣然一笑,慢慢走到他身边,顺手放下了那另一半的水红罗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