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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三个小时前。
    许皓月正在帮忙往操场上搬桌子,不经意间瞥见校门外停了一辆车,黑色的奥迪,深色车窗将里面的人遮挡得严严实实,整辆车散发着一种低调而庄重的气场。
    许皓月的第一反应是,这是哪位领导的专车。
    之前就听李校长提过,教育局的领导会来参见今天的送别会,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早。
    她赶紧冲李校长使了个眼色。
    李校长顿时紧张起来,低头整理了下着装,便拉着她一起去校门口迎接。
    万万没想到,透过车前挡风玻璃,许皓月看到了一张略显熟悉的脸。
    副驾上那个年轻男人,好像是季康平的专职秘书,姓刘。她在季家别墅见过几次,略有印象。
    仿佛被当头淋下一盆冰水,许皓月心脏瞬间骤停。僵滞几秒后,她浑身克制不住地打颤。
    一股寒意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
    转眼间,李校长已经来到了车门旁,恭敬地等候着。
    车门开了,季康平悠然地迈下一条腿,眼皮微掀,直直地看向不远处的许皓月。
    他目光森冷,暗藏着危险意味。
    刘秘书也下了车,向李校长介绍了季康平的身份。
    从没接待过这种级别的领导,李校长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愣了好半天才想起待客之道,急忙把他们迎进门,毕恭毕敬地介绍起了学校的发展历史和现状。
    清源乡的乡长闻讯赶来,顾不得擦掉脑门上的汗,双手握着季康平的手,紧张地说:“不知道您今天会来,有失远迎,还望您见谅。”
    季康平笑容温和,大度地说:“不要紧,我今天来,是为了处理私事。”说着,他别过头,目光幽深地瞥向许皓月,“小女性格乖张,不服管教,这两年,承蒙您二位照顾。我这次来,是来接她回家的。”
    乡长和李校长不约而同看向许皓月,四目震惊,片刻后,两人的表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许皓月僵硬地笑了下,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角,紧张得手心冒汗。
    送别会准时开始。依旧是满操场的人,前面坐着的是学生和家长,后面站着的是看热闹的村民。
    看台上一排长桌,各级领导依序而坐,坐在最中间的,是个谁都没见过的、但气场十足、一看就是大人物的中年男人。
    到了领导致辞环节,李校长言简意赅地介绍了这位“大人物”的身份,台下顿时哗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季康平将桌上的麦克风拉近,轻咳两声,开始讲话:
    “大家好,今天我来到这里,是一个父亲的身份。我的女儿许皓月,毕业后主动提出要到山区支教,我虽然担心,虽然不舍,但是一想到她愿意把青春投身给乡村教育事业,我就感到无比欣慰。今天,她圆满地完成了支教的工作,我想对她说,我为你感到骄傲!”
    话一落音,台下自发地响起掌声,热烈持久。
    许皓月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发出阵阵冷笑。
    真是讽刺。
    当初她要来支教,他是极力反对的,甚至扬言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可现在,支教任务完成,他就迫不及待地来抢功了。
    刘秘书在台下举着相机,对准季康平一顿猛拍。许皓月冷眼瞧着他谄媚的姿态,甚至都替他想好了新闻标题:
    教女有方,投身乡村教育,
    以身作则,弘扬清正家风。
    啧啧,多么大公无私,多么感人肺腑。
    正在神游之际,台下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都是一脸兴奋的表情。
    许皓月收回思绪,听了一耳朵。
    原来是季康平提出,要以个人的名义成立两项公益基金,一项用于资助学校的留守儿童,另一项用于补贴清源乡的贫困户。
    这下,不仅抢了功,还施了惠,季康平慷慨无私的慈父形象,从此深深扎根于村民的心中。
    一场为支教老师准备的送别会,最后变成了季康平散发个人魅力的舞台,风头全被他抢光了。
    会议刚结束,许皓月的几箱行李已经被司机搬上了车。
    在众人的欢送中,车子缓缓启动。
    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不断后退,许皓月明知希望渺茫,还是壮着胆子提出请求:“爸,我能不能留下?”
    季康平正靠在后座,闭目养神,闻言连眼皮都懒得掀起,只从唇角嗤出一声轻讽。
    “爸,你刚刚不是说,你为我感到骄傲吗?那我能不能留在这里,继续投身教育事业?我真的舍不得我的学生……”
    许皓月的语气中带着罕见的撒娇意味,季康平一时有些恍神。
    女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跟自己说话了。
    他掀起眼皮,斜扫了她一眼,唇角讥诮地扬起。
    “你要不要脸?”
    一句话,彻底浇灭了许皓月的希望。
    她整个人如坠冰窟。
    季康平阴冷地盯着她,讥诮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那个姓陆的小警察的龌龊事?这两年,你在外头乱搞,作践自己,跟男人同居,这些事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没想到,你居然还想留在这个鬼地方?还说什么为了教育事业,你要脸吗?”
    炎炎夏日,许皓月却冷得瑟瑟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她眼里闪着狼狈的恨意,恶狠狠地吼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睡过的女人还少吗?至少我只有他一个,我对他全心全意,我忠诚于自己的感情,可你呢?你背叛我妈的时候,你在外面乱搞女人的时候,你要过脸吗?”
    “啪——!!”
    一声巴掌声清脆响亮,硬生生打断了许皓月的控诉。
    她的头歪向一侧,白皙的脸上瞬间红肿一片。
    她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着季康平阴霾密布的双眼。
    她嘲讽一笑,阴阳怪气地说:“您说的对,我不要脸,我不配给位高权重的季副市长当女儿。我就是个贱人,您也别对我抱有太高的期望。现在可以让我下车了吗?我怕玷污了您高贵的坐轿。”
    季康平冷笑,“我都亲自来接了,你觉得我会让你下车?”
    许皓月挑眉,不甘示弱道:“你以为把我带回去就没事了?腿长在我身上,我想走就走。就算你把我关起来,还能关一辈子吗?只要我恢复了自由,爬也要爬回来。你管得了我吗?”
    季康平阴恻恻地笑着,“是,我管不了你,但我可以管管那个小警察。你千方百计想留下来,不就是为了他吗?”
    许皓月心里一慌,瞬间冷了脸,声音沉沉的,压抑着怒意:“你想干嘛?”
    季康平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挑了挑下巴,斜扫了一眼副驾上的刘秘书。
    刘秘书立刻心领神会,掏出自己的手机点了几下,转过身,将手机递到许皓月的眼底。
    “季小姐,您自己看吧。”
    许皓月接过手机,蹙眉盯着屏幕上的照片——一具男人的躯体,不着寸缕,平躺在一张不锈钢的手术台上。冷光照射下,男人皮肤惨白,身上遍布淤青,腹部有几处明显的刀伤。
    许皓月猛然醒悟过来——这是一具男尸!
    她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瞪着季康平,“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季康平垂眼,视线淡淡扫过屏幕,反问道:“不认识吗?”
    什么意思?这个死人,她认识?
    许皓月被吓懵了,缓了缓心跳,才敢低头继续查看这具尸体。她将图片放大,移到男人头部的位置,盯着他的脸仔细辨认……
    一瞬间,她脑子里蓦地劈开一道白光。
    她的确认识这个人。
    是她亲手把他送进牢里的,还动用季康平的人脉,加重了他的刑期。
    他现在不是应该在牢里吗?怎么死了?
    刘秘书从后视镜里瞥见她的表情,知道她已经认出了这个人,便主动解释道:“上周五,监狱里发生了一起打架斗殴事件,等狱警控制住局面后,发现疯爹倒在地上,腹部被捅了好几刀,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因为失血过多死了。”
    许皓月觉得匪夷所思,喃喃自语道:“监狱里怎么会有刀呢?”
    “不知道,估计是哪个犯人的家属偷偷送进去的吧。”刘秘书解释得很敷衍,转过身,指了下手机,示意许皓月,“季小姐,往左划,看下一张照片。”
    许皓月脑子已经乱成一团,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手指僵直地往左一划。
    屏幕上又是一张照片,同样的冰冷场景,同样的构图,不一样的是,躺在手术台上的男尸更加魁梧壮实,但脑袋却一片血肉模糊,像一只摔烂的西瓜。
    许皓月不用看他的脸,也能猜到这人是谁——那个长得像黑猩猩一样的大疯子,疯爹的智障儿子。
    “他不是被关在精神病院吗?怎么……”
    刘秘书摆出一副沉重的表情,“很不幸。看守他的护士一时没注意,让他逃了出去。不知怎么跑到了医院楼顶,跳了下去,当场死亡。”
    “什么时候的事?”
    “也是上周五。”
    这么巧?在不同的地点,因为不同的原因,俩父子同时死了?
    许皓月猛地打了个冷颤。
    她抬起眼,怔怔地看着季康平,眼里尽是震惊和恐惧。
    是你干的?
    对,一定是你干的。
    不然不可能这么巧。
    许皓月脑子缺氧的厉害。她咽了咽口水,嗫嚅着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虽然曾经伤害过她,但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不是吗?为什么现在又要赶尽杀绝?
    就为了替她报仇撒气?
    不不,这不是季康平的作风。
    季康平垂眸与她对视,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眼里却泛着森森的冷意,恐怖的反差让许皓月不禁浑身发凉。
    他轻启薄唇,一字一顿道:“杀鸡儆猴。”
    许皓月心里隐约猜到了答案,却还要执意追问:“谁是猴?我,还是陆成舟?”
    季康平笑意渐浓,反问:“你说呢?”
    许皓月懂了。
    是她。
    这样突如其来的消息,会让谁当头一棒,如梦初醒?当然是她。
    “你想用他的性命来威胁我?”
    “我刚刚不是说过吗?我管不了你,但我可以管管那个小警察。”
    “不,你不能!”许皓月震惊恐慌得开始语无伦次,“你不能对他下手!想杀谁就杀谁,你太恐怖了!你以为你手上有点权,就能决定别人的生死?不可能!你不能这么做!”
    季康平懒洋洋地靠上椅背,双目微闭,不屑地说:“为什么不行?这种小地方,山高皇帝远,人命也轻贱如蝼蚁,除掉一个人,就像碾死蚂蚁一样不费力气。”
    “而且根本不用你动手,你一句暗示,马上就有一大堆人争着抢着给你解决麻烦。你看,这对父子就像蚂蚁一样,轻轻松松被碾死了,死得干脆利落,没激起一点水花。
    “呵呵,除掉一个小警察有什么难的?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
    这世界真的是这样吗?
    一条人命,就这么被玩弄于股掌之中?蝼蚁尚且有活下去的权利,人命就可以这样被糟践吗?
    许皓月悲哀得近乎绝望。
    快到路口时,车子陡然刹住。
    惯性作用下,许皓月身体往前一扑,撞上了前排的靠背。
    正前方驶来一辆小车,差点与他们迎面撞上。
    司机骂了一声“操”,重重砸了下喇叭,解开安全带,正要下车与对面的车主理论,被许皓月猛地攥住了胳膊。
    “别下去!”她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劝着司机,“算了,算了,没事就好……”
    季康平扫了一眼对面的车,又把视线转向司机,脸色阴鸷,厉声呵斥道:“还不快走!磨磨蹭蹭的,别耽误了正事!”
    司机这才悻悻作罢,重新系上安全带,往右转着方向盘,从那辆车身侧绕了过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许皓月终于克制不住,目光一路追随着这辆车,看着车前盖上那处熟悉的凹陷,看着驾驶座上男人坚毅凌厉的侧脸……
    那轮廓是如此清晰而熟悉,她甚至可以闭上眼,在心里完整地勾勒出来。
    此刻,他的眼眸沉敛,专注地凝视着前方。
    许皓月多么期盼他能转过头,只要稍稍偏转一下,就能让她再看一看他的脸。
    可他没有。
    他始终注视着前方,目不斜视,眼里闪着急切而坚定的光。
    他要去见心爱的女人。
    却不知,她就在擦身而过的这辆车里,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眼底满是眷念和深情。
    她在用目光,向他告别。
    再见了,我的爱人。
    那辆车在视线中渐行渐远,一个拐弯后,便彻底消失不见。
    许皓月终于转过身,疲惫无助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眼泪缓缓地淌了下来。
    她听见季康平的声音,冷漠的不带一丝感情:“回去后收拾一下,跟我去趟贺家。趁着他们一家现在对你印象不错,赶紧把这门婚事定下来。”
    许皓月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鱼,明知快要干涸而亡,却还想垂死挣扎:“我还年轻,不想这么早结婚。”
    季康平一句话,就彻底杀死了这条鱼。
    “你的想法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