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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

      “冥府,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冥主大人以凡人之躯造化万物,故而他一定是最大的阻碍。王熙也好,小熙也好,我知道冥主大人对他很是在意,再加上冥府流传的传言,事关北域神山的传言,又有胡娘前辈作保,我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
    “那里一定是冥主大人的坟墓。”
    周遭众人神色各异,老一辈见过世面的人淡淡瞥一眼,难免感叹,铁了心的要将人间拖入地狱,不然也是可塑之才!
    如朝朝这等年轻一辈的,听懂七八分就已经变了神色。
    阿玉最关心小熙的下落,她实在不懂,这会儿没人给她解说,她只知道先前朱明镜同她所说的“小熙去了更适合他的地方”是什么意思,一时愤恨地盯着阮离白,满腔怨恨,无处宣泄。
    “你以为你运气那么好?”阮离白知道阿玉在想什么,嗤笑道:“白痴!天下间枉死的人那么多,怎么就你碰见了劝你向善的死小孩儿?”
    “还是说,你亲眼见到了那小孩死在了西桃山上呢?”
    恶毒又戳人心的话不肯暂歇,他道:“王熙意气风发,张扬不失温和,也是一等一的好人,是我将他迷晕活埋到神山脚下的,本以为这样就行,哪料到还有个残缺的魂魄跑出去,占山为王还能捏造一段生而为人的记忆。”
    “死地徘徊了三十载的阿玉姑娘偶然能劳动我们冥主大人,可恨的是,那些不开眼的信鸦又给凡人陆渊源发了讯息。”
    “不过也没关系,一介凡人,又什么本事。”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陆渊源身上,想来他也没做惊世骇俗的大事。
    “蛊惑于堂芝毁掉龙鸣寺收获颇丰,我本意是想让冥府和人间浊气混沌,却没想到有了意外的收获。”
    “哼,冥主大人补天缺很辛苦吧。”
    聊了许久,话题回到了朱明镜身上,他施施然指了指自己,“我?”
    继而长叹一声,“还好,你这心眼儿快赶上蜂窝煤了。”
    阮离白不接他话,继续道:“自从知道无极渊和冥河水相连之后,我就打算换一个思路。”
    “就算冥府和人间相通,谁也不能担保人类不会习得更厉害的本领,变本加厉,果然最后的战场还是适合在冥府。”
    “还有你,白朗,当初是你自己信誓旦旦要为狼族报仇雪恨,狼的尖牙沾了人血燃起原始的野性,你竟然愿意白白放走这样的好机会?”
    徐令和白朗并肩而立,前者不怎么意外,后者浑浑噩噩,宛若从没听到。
    他不做狼族的王了,是非曲直也不愿意再去分辨,徐令只好代答:“他带着族群迁徙也没叫你称心如意,随你怎么说,反正你也到了穷途末路。”
    阮离白默认了他的说法。
    安岚的弟弟安逸何至于死于混乱的冥府东区黑戟之下,他在其中做了暗地里推波助澜的角色,逼着东区和北域彻底反目。
    转而想到了今日方死的安岚,笑道:“安岚死的也不冤,灭世的疫病不是他所投之毒,但他也确实在人间做了手脚。”
    “精怪什么都好,唯独学不会无毒不丈夫。那样温和的毒最多也就在五十年后断了人族的繁衍,太漫长了,五十年的变数说不准日月都能颠倒个个儿,不若叫我推一把。”
    安岚已死,无人指正,苦主朝朝还在。
    “你罔顾人间众生灵,所造杀孽万万数,竟无半点羞愧之情吗?”
    朝朝也不觉得安岚死得冤枉,没有他不知分寸动了心思,哪会被阮离白利用。安岚已死,眼前这位眼看着死期将至,他也不好说更多过分的话。
    哪成想阮离白不看别人,只看他一个,神情莫名宽慰。
    “朝朝隔岸观火,就没暗中撩拨东区的愚民吗?如此方不负清涯先生智者先贤之名啊!”
    朝朝不语,他是聪明的喇叭花,适当的沉默才能将自己受害者的地位坐牢固。
    南乐道:“交代清楚了?可还有遗言?”
    “没有,南乐大人还是这般性急,冥主大人那日拿回来的骨灰不知是谁的,可是想到了什么解救之法?”
    应是知道朱明镜不会回答,他便自言自语道:“可惜了……不能亲眼见到妖族覆灭和人族作茧自缚。”
    “不可惜,不耽搁你亲眼看看穷尽所有算计后的下场。”朱明镜淡淡回道。此言一出,众人侧目,一言既出,冥主大人亲口承诺要阮离白活着见证结局。
    他们不知道宽大的袖袍下陆渊源攥地他手生疼,还要忍者不敢表露分毫。
    “昔年乱离世,幸有冥主大人相帮,阮离白莫不敢忘。”
    “深恩负尽,亦无颜苟活。”
    冥府来来往往许多人,能叫冥主大人记得住的也就那几个,也是他一时恻隐之心,谁叫世上 凄楚万端,唯独阮离白的惨相格外扎眼。
    哪怕今日,叫阮离白自己来说,他没见过比他自己还要可恶可怜的人。
    活着是一条狗,临死的时候偏有了凶性。
    “我记得,我死的那天是一个荧荧的冬夜。”
    朱明镜点点头,不错,他也记得。
    乱离世道,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叫他说自己有多惨,倒也不必,哪会儿人都挺惨的,何况也没沦落到那地步。
    他出生的时候正是一个时代的穷途末路,后来人都知道那是彻底的黑暗等待黎明的曙光和红日初升的光芒万丈,可那时候的人看不到浓重黑暗的尽头。
    嘿呀,打马穿街的子弟不是官家的,意气风华全丢掉,丢脸丢到了十里洋场。
    但凡阮离白是位有点脾性的小爷,心中生出点气愤委屈,少年血性也好,丢掉礼义廉耻也好,总还有个活着的念想。
    小爷他生了一副好皮囊,盛世太平就是那万人空巷的锦绣富贵堆里长成的金雕玉啄小公子,偏偏天下不太平。
    家中兄姐做了那梁上悬尸,尸下白绫一条,焦黄的信件一封。
    “阿离,父亲和你兄姐先走一步,你爹这辈子逍遥富贵了大半生,临到老了瘸着半条腿沦落到那街上衣不蔽体的臭叫花子,没由来叫人笑话。你哥哥也不知犯了哪路神仙,浑身是血回到家中,想是觉得活着也没意思了,阿阮她……她……”
    余下的字迹被血污浸没,实在看不清楚,想是姐姐受不了打击,死前也要疯癫一回,对得住来世上一遭经受的磨难。
    小公子胜在好模样,家中兄长长相随了父亲的宽厚,倒是有一副母亲的画卷,端的是风华万千,姐姐和他都是阮老爷时常挂在嘴上夸耀的儿女。
    “离忧和离白随了他们母亲,家中有我和阮宽,自能保他们一世顺遂。”
    阮离白见到那封信的时候就知道那被血污浸没之处所写是何,姐姐与他随了母亲的长相和性子,强兵悍匪,哪里读过圣贤书,又怎会是知晓道德礼仪的人呢?
    “阮宽回来的时候说家中所有的钱都被抢了,仅剩了他藏在里衣的一块玉佩,来时见南街口卖布的店被人砸烂了,你也知道,你大哥这老好人,将那玉佩留下,扯了足足十尺白色的绫罗,咱家不寒酸,下黄泉也得有体面!”
    “兄姐和爹活着也只会是你的拖累,那剩下的白绫,爹也不知愿不愿你用得上,爹的阿离啊……”
    后面残缺了半角的纸张,阮离白彻底看不到了。
    他在烛火前捡到的烧了半角的信封,桌椅凌乱,大好的瓷器碎在跟前,室雅人和的匾额砸在脚下,半是血污半是褶皱的信件,抬眼便是梁上半日前鲜活的至亲血肉。
    烧掉的字样,他后来才能猜到。
    “倘若实在觉得艰难,就来找我们吧,爹和娘、你哥哥姐姐都不会怪你的。”
    他本以为昨夜发生的一切已经是一场噩梦了,拼着半条命拖着疼痛的身体跑出来,便是噩梦醒了,可怎么就进了另一场更深切的噩梦里了呢?
    他疯疯癫癫跑出家门,街坊四邻多被洗劫一空,或是干脆付之一炬。
    好不容易找到个熟知的人,遮遮掩掩话三分才将前因后果拼凑起来。
    “阮离白你昨天被那强盗抓走了之后,你哥和你爹将全副家产变卖求咱们的大帅救你,你也知道,你姐姐那副模样,你哥哥又是那个性子,你爹他刚瘸了一条腿偏又护短……”
    姐姐自然是生得貌美如花,哥哥性子宽厚坚毅,爹爹怎能对儿女遭受欺辱折磨视而不见?
    爹在信里不肯说原因也是想着哪怕他能活下来,也不要活在悔恨自责里。
    阮离白将那上好的绫罗收起来,装进了随身的包裹里。
    半大的少年沦落何处可想而知,偏他靠着一手好逃跑的功夫在炮火和烽烟里活了下来。
    真叫他在乞丐堆里抹黑了脸抢馒头的时候碰上了天大的好人。
    十二三岁的少年筋骨已成,好在他还有一副好嗓子好容貌,照理说那梨园也是卖唱的下九流行当,吃尽了苦楚好歹能混口饭。
    咿咿呀呀的戏子不分高低贵贱,阮离白也觉得甚好,白面掺着霉面的馒头总比那街上跟老乞丐抢臭水沟里的菜叶子好上很多。
    乱离世间大都如此,卖唱卖艺就是个玩意儿,还是那半低贱半贵重的玩意儿,饶是打得急眼的将军大帅,坐到一座楼子里,也要摸一摸兜里枪口的余温,装出一副翩翩风度,效仿古人做儒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