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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节

      举止行动都合情合理,只是小皇帝总感觉自己处在气氛之外,融不进这份悲戚之中。宁王府的众人对小皇帝俯首行礼,等他们抬头时,康绛雪在人群中央瞧见了一身孝服的杨惑。
    这人从头到脚都是素白,眼罩也是白的,除此之外,脸色和嘴唇也都泛着苍白之色,一眼看去竟是虚弱异常。
    康绛雪早想过杨惑会是什么模样,然而现实总能比他想的更加荒诞虚妄,杨惑的眼下泛着青色,俊美的脸上毫无血色,纵是小皇帝知道长公主的死亡另有原因,还是觉得杨惑此刻看起来痛极了,痛得叫人无可指摘。
    任何人来看,他都是一个失去妻子和母亲的无力之人,一个身上有伤的病患,那种神态太过真实,真实得叫人分不清真假。
    康绛雪一时不知道应该和他说什么,倒是杨惑先开口,平静道:“臣原以为陛下忙碌,许是不会来。”
    他说话的口气太过平静,没有一丁点旁的语调,声音不高,没什么气力,康绛雪有点不习惯他这副模样,不过仍一如既往地回道:“姑母亡故,朕当然会来,谁让杨氏人丁稀薄就这么几个人,宁王也不用担心,若有朝一日宁王死了,朕也会赏脸来给你上香。”
    面对挖苦,杨惑恍若未闻,却也没有像平时一样地转移话头打岔,只是低头,什么都没有应答。没什么话好说,小皇帝也不怎么想多留,他随意一摆手,扭头便走,忽听见身后一声女子的惊呼:“王爷。”
    康绛雪回头看去,杨惑似是不知怎么牵动了伤口,眉头皱紧,胸口的白衣渗出了鲜红的血迹,他身侧有个同样着素服的女子扶着他的手臂,一脸的担忧,杨惑没有理会,视线只冲着小皇帝而来,眼神之中……
    一潭死水。
    康绛雪原以为杨惑是在看他,心里头咯噔一下,可再细看,却发现杨惑看的是他身侧的盛灵玉,于是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他立刻扯着盛灵玉一起走,盛灵玉倒不慌不忙,回头和杨惑对视了很长的一眼。
    小皇帝道:“别看了,看他做什么。”
    和盛灵玉到了门口,康绛雪还觉得身上有几分不舒服,盛灵玉没答话,只随意道:“宁王身侧的那个女子,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眼熟。”
    在这种场合能陪在杨惑身边的女性,想来应该是杨惑之前纳的侧妃,康绛雪原本并未在意,被盛灵玉一提,他方有了些感觉:“好像是有点。”
    可是像谁呢?那个眉眼,那个乍一看很娇艳的感觉……忽然,康绛雪想到了一个人,不由大惊:“有些像苻红浪?”
    盛灵玉:“……”盛灵玉微作沉默,顿了几秒道,“苻国舅和陛下也很像。”
    这下沉默的变成了小皇帝,康绛雪反应了一下,明白了,敢情杨惑这个侧妃是长得又像小皇帝又像苻红浪。
    一口气恶心了两个人,好家伙,康绛雪直接好家伙。
    不知道这个侧妃是多久以前收的,康绛雪被杨惑硌硬了一下,之前看杨惑悲惨的样子升起的异样感也没了,他恶意道:“杨惑看着挺虚的,不知道到底伤到了什么地步。”
    盛灵玉回道:“不会轻,但也不会太重,想是死不了的。”
    是了,杨惑可是原文中最后的赢家,哪能死得这么早这么简单?康绛雪唉声叹气难掩失望:“对了,现在去哪里?回行宫?”
    盛灵玉扶着小皇帝登上马车,应道:“行宫怕是不成,去城外的皇庄暂住,微臣已经打点好了,陛下且安心。”
    康绛雪自然安心,只是对于如今的形势发展还未明了,难免时常惦记,盛灵玉不是不和他说计划,奈何总是点到为止,详细的情况并不透漏太多。
    小皇帝叹了一口气,盛灵玉忽地同他道:“陛下,你听。”
    康绛雪不解,依言侧耳倾听,车外的车辙声吱呀吱呀,隐隐有一众孩童唱着歌跑过,歌声飞进了车厢之中。
    那歌声稚嫩,夹杂着孩童玩闹的叫喊,康绛雪细细辨认了一会儿,脸色忽然变换,他听得真真切切,孩童们唱了一个改朝换代的故事,故事之中的主角,唤作“女主苻氏”。
    女主苻氏。
    太后苻红药。
    康绛雪惊讶地望向盛灵玉,盛灵玉对他微微一笑,笑容之中,没有一丝错乱,于是小皇帝也心下明了:“这几日偶尔看你提笔写字……就是这首童谣?”
    盛灵玉道:“嗯。”
    一声应下,车厢外的歌声也跟着远了,孩童们在大街小巷里跑过,女主苻氏改朝换代自封为帝的故事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皇城之中传唱童谣的不止这些孩童,听到童谣的也不止盛灵玉和小皇帝,童谣即是风向,民声即是舆论,在小皇帝多日不朝太后独坐朝堂的情况下,催促小皇帝回朝当政和暗讽太后女子当朝的奏折终于在接下来的几日间前所未有地多了起来。
    第106章
    名声不正对于苻红药来说是最大的问题,而在小皇帝怎么催都不回宫露面的情况下,朝中形势对太后一党便越发不利。
    苻红药垂帘并非一日两日,朝中敢直言她牝鸡司晨的人其实并不多,可在外界谣传女主苻氏的舆论加持下,异样的声音不免一日胜过一日地响起来。长公主一党亦是不肯消停,似是打定了主意要拖苻红药下水给她添堵,变着法儿地讽刺她越俎代庖有独揽朝政之嫌。这日,更有人把苻红药不想被外人知道的出身之事拿来说嘴,暗指苻红药无才无德。
    人人都有不喜欢被人提起的往事,出身低微做过宫女正是苻红药的死穴,参奏的人话音一落,苻红药脸都绿了,奈何小皇帝不在她名义上不好直接杀人,她气了半晌,直忍到下了朝方甩袖离去。
    再这么下去,她非要被这群酸腐文人气死不可!
    苻红药胸口起起伏伏,气顺不平,噎得胸口疼,在凤辇上摇晃了一阵还不见好,扶着额头难受地催问道:“皇帝那边还没来信儿?下面的人到底是怎么办事的?!哀家的旨意还没有发出去?”
    低眉顺眼的绿漪轻声回道:“旨意早早就发了出去,一连数道都说是太后娘娘请陛下回宫,陛下那边盛大人一一收了,但不知为何,偏偏是一直未动,时至今日还迟迟没有归来。”
    得了旨意却还在外面不肯回来,苻红药听得一阵火大:“那还催什么,直接派人去行宫把皇帝请回来!”
    绿漪避开了苻红药的火气,好声好气道:“听底下人回禀,陛下祭拜完长公主便出了城,然而陛下没回行宫,禁军也不知陛下此刻身在何处。”
    “不知身在何处?禁军是吃白饭的不成,哀家不是早吩咐了要盯紧皇帝的行踪吗?他们竟敢拿哀家的话当耳旁风,不想要命了吗!”
    绿漪叹息道:“太后娘娘息怒,禁军俱在娘娘手下,如何敢不按照太后娘娘的旨意行事。”
    苻红药气道:“那是怎么回事!”
    绿漪道:“怕是陛下那边布局更胜一筹。”
    苻红药霎时沉默,没追和追了没追到完全是两码事,小皇帝有能力甩开禁军,这种认知让苻红药心里直打战。
    小皇帝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若说在行宫偷懒几日她还可以当作偶然视而不见,可回了皇城祭拜长公主知晓朝中局势却还不肯回宫就再也不能当作无事发生了。
    小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长公主这一死,他真的狠下心来想要争夺皇权了?他要和亲娘为敌……和苻红浪为敌?
    苻红药出身低,见识不够,远不像苻红浪和长公主一般精于朝政,可她能活到今天,到底也不是完全的蠢人。小皇帝以往偶尔露出的精明端倪和如今适时的消失适时的避而不见在苻红药心中一一闪过,太后娘娘心中有所明悟,越发觉得森然。
    心怀忧虑地回了坤宁宫,宫人禀告苻红药国舅爷今日到来正在殿中小坐,苻红药一时心中更乱,竟不知道是喜是忧。
    苻红浪乃是她盼了好几日才盼来的,朝政群臣围堵,苻红药近日一直想找苻红浪帮她想法子解决,只是苦于苻红浪这个人行事诡谲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苻红浪主动露面,断没有按照自己需要现身的可能。好几日没见,这个令她又畏又惧但却是自己靠山的弟弟终于来了,苻红药本应开心,可人坐下许久,硬是没能露出一个笑脸。
    苻红浪并不计较苻红药脸色如何,他摆弄着自己的烟斗,没有点燃,慢悠悠地放在鼻尖闻了闻烟草味,随意道:“回来得倒是很快。”
    苻红药扯了扯嘴角,还是笑不出来,熟门熟路拿了火,靠近过来要给苻红浪点燃烟斗。
    苻红浪将烟斗移开,并未接受,一开口,话题被他转到了正题:“心情这样差,怎么,朝堂些许小事便能叫你如此为难?”
    旁人若敢嘲弄太后,只怕坟头草都有两米高,可这话出自苻红浪口中,说什么苻红药都只会乖乖受着。她一口气吐出来,忧心忡忡道:“说着简单,如今这朝臣们疯了一般,恨不得个个都冲我来,再过几日怕要指着鼻子上来骂我,我实在是无计可施,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在民间传出那些谣言。”
    苻红浪面上带笑,眼睛里倒是清清明明,他弯了弯眼睛,似无意道:“哦?是什么人,姐姐猜不出来?”
    随意一句,苻红药心头猛然一震,她怔怔地看着苻红浪,不知如何言语。是了,她都能怀疑到小皇帝,洞悉万物如苻红浪自然也是知道的,苻红药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都知道,那你是如何打算?你会不会……”
    苻红浪接道:“杀了荧荧?”
    苻红药哑然,显然正是这样想的。杀人对苻红浪而言太过简单,杀皇帝和杀长公主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苻红浪忽然发笑:“若我说是呢?”
    苻红药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说到对小皇帝的亲情她没有多少,可她却也心下清楚,正因为生了小皇帝,正因为小皇帝活着,她才能坐享太后之尊荣。
    一阵死寂后,苻红浪怪异地笑了起来,他笑得苻红药脸色忽明忽暗,这才道:“玩笑话罢了,我怎么会杀荧荧,荧荧是我花了大心思种下的种子,如今刚刚生根发芽,此刻就毁掉,我如何舍得。”
    苻红药听不明白这话,只从话中暂时确定了小皇帝的安全,她松了口气,定神问道:“那我们如今该做些什么?朝堂上现在可是……”
    苻红浪不甚在意地打断道:“随你,也随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苻红药一时愣住:“阿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苻红浪只是望着她,并没有改口的意思。苻红药心头发凉,心有所感:“你现在不打算插手?”
    苻红浪没有否认,苻红药好半天没说出话。她涉政至今,手下的大事小事任人调用都是苻红浪操持,苻红药自己从来没有操过心。此刻群臣都来攻讦她,苻红浪却不替她解决,她想破头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苻红药有些慌了:“……为什么?你明知道皇帝那边有动作却不及时扼杀,要是让皇帝添乱寻机做大,来日岂不是更不可控?再说长公主死了,她的孽种还没死,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怎么能……”
    苻红浪悠悠道:“这有什么不好?”
    苻红药顿时失声,又听苻红浪带着笑,恍若在说什么玩笑话似的道:“总是压着对手有什么意思?我倒是觉得,闹起来,斗起来,无论是他们把我杀了,还是我把他们杀了,都很有趣。”
    苻红药欲言又止:“可是……”
    苻红浪抬头笑盈盈道:“怎么,你觉得死的人会是我?”
    苻红药登时不再言语,她红唇抿了抿,最终勉强露出了一个缓和的笑容。
    苻红浪并不在意苻红药的反应,起身抬脚便走,刚刚走出两步,忽地停住脚步,折返回来。苻红药心里头疑惑,不明所以,却见苻红浪没和自己说话,而是停在她最近的新宠绿漪面前:“阿弟?”
    苻红浪没理睬苻红药,只出声道:“以前似是没见过你。”
    绿漪低眉顺眼,低头望着地面,轻声道:“奴才是近日侍奉太后娘娘的新人,名唤绿漪,见过国舅爷。”
    苻红浪没应声,转而用烟斗的细杆挑起了绿漪的下巴,绿漪顺势抬头,撞进了苻红浪的视线之中。
    一场无声的对视。
    化身绿漪的姬临秀只看了苻红浪一眼便匆忙移开视线,面上顺势流露出被打量的惶恐不安之色。与此同时,姬临秀在瞬间细细想过了自己刚刚所有的行动和神态,自觉没有什么露出马脚之处。
    想着,忽听眼前一声哼笑,苻红浪道:“明明不怕我,何必装样子?”
    第107章
    姬临秀心中一惊,脸上虽没有露出惊慌之态,但还是不由得向上看了一眼。苻红浪细长的眼睛里荡着笑意,很难看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姬临秀一时没有说话,此时,上首的苻红药匆匆开口:“你在说什么?”
    苻红浪的视线凝在姬临秀脸上不动,苻红药又道:“我身边的人你清楚的,个个都是细细盘查过的,身份干净得很。”
    苻红浪并不理睬苻红药口中藏不住的些许维护之意,只对着姬临秀没头没尾道:“你官话说得不错。”
    姬临秀斟酌着回应:“奴才家就在京郊,土生土长,官话从小说到大,哪能有不好的道理?国舅爷说笑了。”
    这话答得和绿漪的身份背景一点不差,理应不会令人生疑,苻红浪点点头,又是没有任何预兆道:“我手底下缺个药人。”
    药人,用来试药的人,姬临秀不完全清楚苻红浪的底细,可仅凭观察猜测和苻红药倏然变化的脸色也能知道苻红浪手里的药人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用处。
    这是要将他带走要他的命?
    姬临秀的视线立刻“求助地”望向苻红药,苻红药嘴唇张了张,没敢说话,神色间写满为难之意。
    苻红浪放下手,不再端着姬临秀的脸不放,他随意地回头问苻红药道:“我和你要东西,你舍不得?”
    苻红药摇头,神色僵硬,苻红浪道:“动了真心?”
    苻红药回道:“自然不会……这皇宫之中哪里来的真心?”
    苻红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手向着姬临秀的脸伸过去。姬临秀不能躲闪,由着苻红浪摸到了他的眼前,随即,苻红浪的手碰到他的眼眶,停下来忽然用力,那一刻,姬临秀立刻便反应过来对方的意图——苻红浪是想要将他的眼睛抠出来。他悚然大惊,匆忙向后退去,苻红浪脱了手,也不生气,反而更加放纵地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