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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个儿子

      据说蓬莱阁之事要再度翻案的消息刚传到重芳宫,皇贵妃便已经‘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事从何处起’,第二天一大早,就是见到我和王琅,脸上都端了慈和的笑,只是恨不得冲天下人展览她的贤惠,她的慈爱,她的与世无争。
    毕竟还是那句老话,不想当皇上的太子决不是好太子,而就算这件事和王琅无关,也决不会和皇贵妃有关。将来倒霉的人,一多半准是她老人家的敌人,这怎么不叫她老人家开心呢?
    唉,我一想到苗氏这样的人物,也能够窃居国朝贵妃之位,或明或暗,和我姑姑抗衡了十年。就很明白众人看到我成为太子妃的心情:脑子不够用到这份上,简直都不是我的一合之将。偏偏背后就有一双通天的手保着她一路青云往上,这份运气,只能叫人咬着满口银牙,竖起一根大拇指了。
    王琅脸上当然也不大好看,今早他就不想去瑞庆宫给皇上问好,还是我生拉硬拽,告诉他,“你现在这样,老爷子要敲打你,又有把柄了。就是你没事,也要说你心里有怨气,不肯和他亲近。”
    王琅当然还不至于幼稚到冲口而出什么‘不亲近就不亲近,老子才不稀罕皇上’——这种话,也只有皇上这样的人说得出口。他虽然脸色端凝,但还是在我的拉扯之下起来换了衣服,和我并肩走去请安。
    想到从前请安的时候,我还要拿捏着时点,害怕被太子爷赶早了。现在却是我主动早起去叫太子爷,我不禁就有一种顾盼自豪的感觉:嘿!瞧咱这上进的速度,没准到了明年这个时候,也能和一般媳妇一样,三更睡五更起的,任劳任怨如牛马。
    忍不住就笑着对王琅炫耀,“太子爷,您瞧臣妾这半年来,是不是贤淑多了?”
    话才出口,王琅都没有回话,身后已经传来了两声咳嗽,我回过身杀了小白莲同阿昌一眼。王琅眼睛里也露出了一点笑意,他一本正经地道,“这是当然,爱妃没见,两位内侍是把什么话都说完了。”
    ……讨厌,人家偶然也有不那么任性,不那么懒惰的时候嘛……
    进了瑞庆宫,我公公的脸色的确是不大好看,但也还没有到故意找碴敲打王琅的地步。大家请过安,他不说话,王琅也不说话,我想说话,又怕说错话,瑞庆宫里实在是反常的安静,只有这对父子,安静地丹凤眼对丹凤眼。
    也就是在这时候,两个人显得像一对父子了:王琅的丹凤眼里是止水不波,我姑爹的丹凤眼里是不波止水。两双眼对在一起,简直都迸发出火星来,又都显得特别的冷静克己。我姑爹这时候可一点都不疯了,他观察王琅的表情,简直要比什么都更仔细。
    我左右看了看,只好垂下头去,不打扰他们用眼色进行的对话。只是在心中揣测着我姑爹的想法,和王琅可能有的反应。却又很快发现:我一个童生级别的姑娘家,要猜到浩淼如汪洋的圣心,也实在是有些太强人所难了。我根本不知道皇上现在的心情,他重提蓬莱阁一事的动机,究竟是想查出真相,还是并不在乎真相,只是为了敲打王琅。
    想一想,也实在是为王琅委屈。从来国朝太子,虽然不说千恩万宠,但和皇上的感情也应该不错:不然皇上也不会选他当这个太子不是?
    也就是王琅,你说不受宠吧,皇上用他的时候是没有含糊过的。你说受宠吧,东宫的一点体面,还是我挣回来的。我姑爹在想什么,那是实实在在的圣心难测——也实在是不敢猜,怎么猜,似乎都怎么错。
    也就是被我姑爹这么一顿揉搓拧巴,王琅才会养成这样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轻易不将自己的心思表露出来。要不然,我记得小时候,他虽然有心机,也决不到这一步……
    才这样想,我姑爹就开口了。
    “小子,你长本事了。”他冷冰冰地道,在袍子里摸索了很久,便摸索出了几张纸来,扔到了我们眼前。
    王琅只是看了一眼,便拎着衣摆,徐徐地跪了下来,轻声说,“儿臣擅自谋划,请父皇恕罪。”
    虽然是请罪,但他的语调却很硬,看着皇上的眼神,也一点都没有软下来。
    我赶快拿起这几张纸看了看,一看脑袋就有点发蒙。
    这是一份奏折的抄本,从口气来看,应当是一位御史大夫的奏折底稿。上头的内容骈四俪六,大概讲的就是苗家以福王的名义,在河北大肆占地的事。我们苏家身为受害者,当然也被带了一笔。这一笔中的我们,透着那么的深明大义,那么的委曲求全,那么的柔弱不堪,好像我们不是京城有数的名门,而是个可怜的小老百姓,被苗家欺负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这么说,这一次皇上发火,又和蓬莱阁的事无关咯?
    还是恰恰因为他生气了,才又将蓬莱阁的事翻出来说,好给王琅一个警告?
    我一边想,一边忙也跪了下来,清脆地请罪,“姑爹,这件事是我们苏家的事,王琅他说到底,也是为我们出头——”
    一边说,我一边询问地看了王琅一眼。
    当时他和刘翡商议的,只怕就是这件事吧?
    没想到哥哥还没到京城,这一招迫不及待地就递了出来……或者,是还没有来得及出招,就已经被皇上发现了?
    我姑爹哼地一声,扭过头去不看我,他自言自语地说,“小暖,你不和姑爹好了,这样的事,你不自己来告诉姑爹,还要让小六子这臭小子做文章。小暖心里根本一点都没有姑爹。”
    我哭笑不得,赶快要膝行到姑爹身边,将老人家安抚下来,没想到王琅一下就按住了我。
    他的手劲虽然轻,但态度却很坚决,我一下就不敢动了,只是听他说。“世暖,你起来。此事和你无关。”
    不要说我,就是皇上,都被王琅的态度给吓了一跳。
    王琅在我姑爹跟前,那就是个最听话的受气包,有什么气,他往肚子里咽,有时候明着是皇上不讲理,他也逆来顺受,把个孝字做得简直完美。就是皇贵妃都挑不出个毛病来,今天这句话,似乎还是他第一次回皇上的嘴。
    皇上的眼睛就缩紧了,他盯着王琅,慢慢地说,“怎么,这件事就不是苏家的事?世暖是我媳妇,更是我侄女,怎么就和她没关系了?”
    王琅分毫不让地迎视着皇上,抿紧了嘴唇,慢悠悠地说,“世暖幽居深宫日久,外头的事一概不知,这件事是苏家的事,是朝事,不是家事。”
    我左看看右看看,满心的疑惑,最终只是化成了一句话:这两父子今天的冲突,实在是太莫名其妙啦!
    我本来还以为,昨天皇上说起了蓬莱阁的事,王琅多半是在介意父子相疑,皇上前阵子和他黏糊过了,这一阵子又无缘无故地要来敲打他……
    可看我姑爹的意思,蓬莱阁的事,还是其来有自,就来自于这一份奏折。
    这份奏折,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地方,能让皇上这样介意呢?
    就算我极力遮掩,脸上这遮不住的不解,也的确是挺明显的,我姑爹脸本来都板起来了,闪了我一眼,又不禁失笑,“小暖,你这张是什么脸!”
    他就冲我一招手,“傻孩子,你有委屈,姑爹能不帮你出气?说,苗家占了你们多少地?姑爹让他们原样吐出来赔你们!”
    我正要站起身来,王琅又给了我一记眼色。我一下又不敢动,僵在两个男人之间,好似包子里的一团馅,左不是,右似乎也不是。不过,我渐渐也回过一点味来了:这两个人,在争的还是对苗家的处置。
    我哥哥人在外头打仗,苗家在后方占他的地,还打的是福王的名义,这当然很蠢,很没有眼色。尤其现在,即使我深居宫中,也能知道我哥哥在朝野之间的声望,肯定是当仁不让,说一不二的大帅。连下黑白二城,光耀大云河山,这是十多年来无数将领想要做到而没有做到的事。苗家经过这件事,要是和苏家正面杠上,第一个输了势,第二个输了理,皇上就是要偏心眼子,偏袒苗家,福王的名声就此败坏,也是必然的事。皇贵妃想要再给福王鼓吹,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王琅这一招,出得还真挺刁的。我想背后说不定有我哥哥的影子:这占地的事,养娘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告诉家里的正主儿。我哥哥姑息苗家,养大苗家的胃口,没准就是为了等他班师回朝的这一天,迫一迫皇上,杀一杀苗家的威风。
    但皇上却想要把这件事当作家事来办,再骂皇贵妃一顿,没准又掐一掐她漂亮的小脖子,就把这件事给过了算了……
    我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王琅,咬着唇犹豫了一会,还是慢慢地又跪了下来。
    “王琅是我夫君,他跪,我也得陪着跪。”我说。“姑爹,可这件事,我是一点儿都不知道。您也了解我的性子,我哪里会管娘家的事儿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还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呢。”
    皇上和太子的脸色同时变了。
    王琅眼底出现了一抹亮眼的笑意,这笑意就像是春风吹皱了池水,虽然转瞬即逝,却带了丝丝分明的赞赏与温柔。我姑爹脸上,却出现了货真价实的讶异与失落,他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一样,定睛看了我很久,似乎在琢磨着:这件事,我到底知道不知道,清楚不清楚。
    我由得他看,尽量展现出了面对这两座大山时,我自然而然便具有的无尽的迷糊与恍惚,又过了一会,皇上放松下来,他叹了一口气,面上五味杂陈,很多情绪一闪而过,快得我都来不及捕捉。
    然后皇上慢慢地说,“唉,小暖,你也长大啦。你姑姑要知道你今天,该有多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