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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城外一日

      一场小戏
    早晨八点多钟。
    一大块灰色的乌云迎着太阳爬过去。在乌云上,时而这儿,时而那儿,闪出一道道电光,像是红色的锯齿。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热风戏弄青草,压弯树木,卷起灰尘。马上就要下一场五月的雨,一场真正的暴风雨就要开始了。
    以乞讨为生的六岁小姑娘费克拉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寻找鞋匠捷连契。姑娘头发淡黄,光着脚,这时候脸色发白。她的眼睛张大,嘴唇颤抖。
    “大叔,捷连契在哪儿?”她逢人就问。谁也没有回答她。大家都关心暴风雨就要来了,纷纷躲到各自的小木房里去。最后她碰见教堂工友西兰契·西雷奇,他是捷连契的好朋友。他走过来,让风吹得摇摇晃晃。
    “大叔,捷连契在哪儿?”
    “在菜园子里。”西兰契回答说。
    讨饭的小姑娘就跑到小木房背后的菜园子里,在那儿找到了捷连契。鞋匠捷连契是个高身量的老人,瘦脸上生着麻子,腿很长,光着脚,身穿一件破烂的女人上衣,这时候在菜畦旁边站着,举起昏花的醉眼眺望乌云。他的身子由仙鹤般的长腿支着,在风中摇摇晃晃,像是一个椋鸟巢。
    “捷连契大叔!”淡黄色头发的讨饭姑娘对他说,“大叔,亲人!”
    捷连契弯下腰来凑近费克拉,他那严厉的醉脸上铺开了笑容,人只有在看见一个傻里傻气,却又极其可爱的小东西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啊,啊……上帝的奴隶费克拉!”他学着小孩的腔调温柔地说,“上帝是从哪儿把你打发来的?”
    “捷连契大叔,”费克拉拽住鞋匠的衣襟,哭着说,“哥哥丹尼尔卡惹祸了!我们快去吧!”
    “惹了什么祸?哎呀,好响的雷!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22]……什么祸呀?”
    “丹尼尔卡在伯爵的树林里,把一只手伸进树窟窿里,现在拔不出来了。去吧,大叔,你行行好,给他把手拔出来!”
    “他怎么会把手伸进去的?干吗伸进去?”
    “他想替我从树窟窿里掏出一个杜鹃蛋来。”
    “今儿这一天还刚刚开头,你们就闹出了乱子……”捷连契摇着头说,慢腾腾地吐唾沫,“得,现在叫我拿你怎么办呢?只好去吧。……只好去吧,巴不得叫狼吃了你们才好,这些淘气的孩子!咱们走,孤儿!”
    捷连契就从菜园里走出去,抬高他的长腿,沿着街道大踏步走下去。他走得快,既不看两旁,也不停住脚,好像有人在后头推他,或者威胁着要追上来似的。讨饭的姑娘费克拉在后边几乎跟不上他。
    两个旅伴走出村外,顺着尘土飞扬的道路往远处伯爵的那片颜色发青的小丛林走去。这儿到那边有两俄里远。乌云已经遮蔽太阳,不久天空就连一小块蔚蓝的地方也没有了。天黑下来。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费克拉紧紧地跟在捷连契身后,小声念着。
    头一批又大又重的雨点落在铺满尘土的道路上,印下了一个个黑斑。有一颗大雨点落在费克拉脸上,像泪水似的淌下来,一直淌到她的下巴上。
    “下起雨来了!”鞋匠咕哝说,他那双骨瘦如柴的光脚扬起尘土,“这要感谢上帝,小家伙费克拉。青草和树木靠雨水活着,就跟我们靠面包活着一样。讲到打雷,那你不要怕,小孤儿。雷何苦来劈死你这么一个小不点儿呢?”
    天一下雨,风就住了。只有雨声哗哗地响,像散弹那样打着地里的嫩黑麦和干燥的道路。
    “我和你都得淋湿,费克拉!”捷连契咕哝说,“身上别想有一块干地方了。……哈哈,小家伙!雨水顺着脖子流下去了!可是你不要怕,傻姑娘。……草会干,地会干,我和你也会干的。太阳虽说只有一个,可是它照着世上的万物呢。”
    闪电在两个旅伴的头上一亮,大约有两俄丈长。隆隆的雷声响起来,费克拉觉得好像有个东西又大又重,而且似乎是圆的,在天空滚转,正好在她头顶上撞破天空,掉下来了!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捷连契念道,在胸前画十字,“你不要怕,小孤儿!天打雷不是因为生气。”
    鞋匠和费克拉的脚上沾满一块块沉重的烂泥。走路吃力,路又滑,可是捷连契越走越快。……矮小孱弱的讨饭姑娘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跌倒。
    可是后来他们总算走进了伯爵的丛林。那些树木淋过雨,让猛然袭来的大风一刮,向他们身上灌下水来。捷连契脚底下常绊着树桩,就渐渐走得慢了。
    “丹尼尔卡在哪儿?”他问,“你把我领到他那儿去!”
    费克拉领着他走进密林里,又走了四分之一俄里,才把丹尼尔卡指给他看。她哥哥是个八岁的小男孩,头发像赭石那么红,脸色苍白,带着病容,这时候站在那儿,身子靠着一棵树,歪着头,斜起眼睛看着天空。他一只手抓住破旧的小帽子,另一只手藏在一棵老椴树的树洞里。男孩仔细观看打雷的天空,显然对他自己的灾难不以为意。他听见脚步声,看见了鞋匠,就苦笑着,说:
    “打雷打得好响啊,捷连契!这样的雷我从没见过。……”
    “你的手在哪儿?”
    “在树洞里。……你行行好,把它拉出来吧,捷连契!”
    树洞的边缘有裂口,夹住丹尼尔卡的手:再往里伸倒可以,要抽出来却怎么也不行。捷连契拆下碎片,男孩的又红又皱的手就抽出来了。
    “雷打得好响!”男孩又说一遍,搔了搔手,“天上怎么会打雷的,捷连契?”
    “这块乌云撞那块乌云呗……”鞋匠说。
    三个旅伴从树林里走出来,沿着林边空地往乌黑的路上走去。雷声渐渐小下去,隆隆声已经变远,在村子另一边响着。
    “这儿,捷连契,前几天有野鸭飞过……”丹尼尔卡说,仍然在搔他的手,“它们多半在‘烂泥滩’那块沼泽地里停下了。费克拉,你要我带你去看夜莺的窝吗?”
    “你别碰它,要不然你会惊了那些鸟儿……”捷连契说着,把他帽子上的水拧出来,“夜莺是唱歌的鸟儿,没有罪过。……它长着那样的嗓子,就为了赞美上帝,给人解闷的。惊了它,那可是罪过。”
    “那么麻雀呢?”
    “惊了麻雀倒没关系,这种鸟心肠歹毒,狡猾。它脑子里那些想法跟骗子差不多。它不喜欢让人过好日子。当初基督给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它们衔钉子给那些犹太人,还叫道:‘活活钉死!活活钉死!’”
    天上露出淡蓝色的一块地方。
    “快来看啊!”捷连契说,“一个蚂蚁窝给冲开了!那些小坏包都让水淹了!”
    几个旅伴就弯下腰去凑近蚂蚁窝看。洪水冲毁了蚂蚁的住处。那些虫子惶惶不安地在泥地上乱爬,在它们淹死的同伴身旁忙忙碌碌。
    “你们不会出事,死不了!”鞋匠笑着说,“只要太阳一出来,你们就会活过来。……这对你们这些傻瓜也是个教训。下一回你们就不会住在低处了。……”
    他们往前走去。
    “这儿有蜜蜂!”丹尼尔卡指着一棵小橡树的枝子,叫道。
    枝子上停着好些蜜蜂,淋了雨,受着冻,彼此紧紧地依偎着。那些蜂多极了,连树皮和树叶都被它们盖住,看不见了。许多蜂爬到别的蜂身上去。
    “这是蜂群,”捷连契教导说,“它本来飞着找住处,一淋雨就停下了。要是蜂群在飞,只要给它洒上水,它就会停下。现在,比方说,如果你要把它们捉去,你就把那根有蜂群的枝子塞进一个口袋里,抖搂几下,它们就全掉在里头了。”
    小费克拉忽然皱起眉头,使劲搔脖子。她的哥哥看看她的脖子,瞧见上面肿了一大块。
    “嘻嘻!”鞋匠笑着说,“你可知道,小家伙费克拉,这个灾难是怎么来的?这个树林里有些斑蝥停在树上。水从它们身上流过,正好滴在你脖子上,所以就肿了一大块。”
    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温暖的阳光倾泻在树林上,田野上,我们这些旅伴身上。严峻的乌云已经走远,把暴风雨也带走了。空气变得温暖而芬芳。空中弥漫着稠李、甜苜蓿、铃兰的清香。
    “鼻子出血的时候,就用这种野草来治,”捷连契指着一朵毛茸茸的小花说,“一治就灵。……”
    这时候响起了呼啸声和隆隆声,然而不是刚才雨云带走的雷声。一列载货的火车在捷连契、丹尼尔卡、费克拉眼前飞驰过去。火车头喷着汽,冒出黑烟,拖着后面二十几节车。它的力量非同小可。两个孩子很想知道:火车头既不是活物,又没有马来帮忙,怎么就能自己跑动,而且拉着那么重的货车呢。捷连契就开口对他们解释说:
    “这儿,孩子们,关键就在于蒸汽。……蒸汽在干活。……喏,它使劲顶车轮旁边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就那个……这个……动起来了。……”
    几个旅伴穿过铁道的路基,然后走下路堤,往河边走去。他们不是为办事而赶路,却是眼睛看到哪儿就走到哪儿,一路上不住谈话。丹尼尔卡问,捷连契回答。……
    捷连契对一切问题都答得上来,自然界简直没有一种能难倒他的秘密。他知道一切。例如,各种野草、野兽、石头的名字,他全知道。他知道什么草治什么病,毫不困难地认出马或者牛有多大年岁。他瞧着太阳落下去,瞧着月亮,瞧着飞鸟,就能说出明天是什么天气。再者也不单是捷连契一个人这样聪明。西兰契·西雷奇、酒店老板、种菜园的人、牧人,总之全村的人,所知道的都不下于他。这些人不是从书本上,而是在野外,在树林里,在河岸上学来的。是那些为他们歌唱的鸟,在下落的时候留下满天红霞的太阳,那些树木和青草,把他们教会的。
    丹尼尔卡瞧着捷连契,贪婪地把他讲的每句话都听进去。春天,在人们还没有厌倦温暖的气候和野外那种单调的碧绿的时候,在一切都新奇,到处都有焕然一新的气息的时候,谁不想听人讲一讲金龟子,讲一讲仙鹤,讲一讲吐穗的麦子和潺潺的小溪呢?
    这两个人,鞋匠和孤儿,在野外走着,讲个不停,不感到疲倦。他们恨不得无休无止地走遍天下。他们走着,不住地谈大地的美丽,却没留意到那个矮小孱弱的讨饭姑娘迈着细碎的步子跟在他们身后。她举步费力,气喘吁吁。泪水挂在她的眼睛上。她巴不得离开这两个不知疲倦的游客,可是她能到哪儿去,而且去找谁呢?她既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只能跟着他们走,听他们讲话。
    将近中午,三个人在河岸上坐下。丹尼尔卡从袋子里取出一块面包,那块面包已经浸透了水,变成一团面糊了。几个旅伴动嘴吃起来。吃完面包,捷连契就祷告上帝,然后在河岸的沙地上直挺挺地躺下,睡着了。他睡觉的时候,男孩看着河水沉思。他有各式各样的东西可想。不久前他见过雷雨、蜜蜂、蚂蚁、火车,现在他眼前又有些小鱼游来游去。有的小鱼只有一俄寸[23]多长,有的还不及人的指甲盖长。一条蝮蛇昂起头,从这边河岸往那边河岸游去。
    直到傍晚,我们的这几个游客才回到村子里。两个孩子走到谷仓里去过夜。那个谷仓以前用来存放村社的粮食,现在已经废弃不用了。捷连契同他们分手后,动身到酒店去。两个孩子在干草上躺下,互相依偎着,睡觉了。
    男孩没有睡着。他瞧着黑暗,觉得好像见到了他白天见到的一切:雨云、明亮的太阳、鸟雀、小鱼、身材细长的捷连契。丰富的印象、疲乏、饥饿起了作用。他浑身发烧,像在火里一样,不住翻身。他很想对别人讲讲他目前在黑暗里看见的那一切使他灵魂激动的东西,可又找不到可以交谈的人。费克拉还小,她是不能理解的。
    “明天我要跟捷连契讲一下……”男孩暗想。
    两个孩子想着无家可归的鞋匠,睡着了。夜间,捷连契走到他们这儿来,在他们胸前画十字,把一块面包放在他们头底下。这样的深情厚谊却没有人看见。也许只有月亮看见了,它正在天空飘游,从房顶的窟窿里亲切地朝那个废弃的谷仓里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