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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节

      梅香渐浓春思荡,宋知濯架高了眉凝望她可爱的骄傲,“你这是昧着良心说话儿,我怎么样你还不清楚?我同你保证,今儿夜里我就一个人睡这儿了,不信你就找个丫鬟来盯着我。”
    明珠先乐,复将眼角飞起,“谁要盯你?你自个儿好自为之吧。”
    他已吃好,接过丫鬟递来帕子揩揩嘴,伸出手将她一个耳垂捏一捏,“我还不够洁身自好的?得了,我夜里也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熙州那边已经开战了,今儿军情大概就送到了,我保不准还得连夜进宫面圣。”
    绣阁相望,明珠接过侍双手上的官帽递予他,阳光一晃,即见他鬓上有根白发,“你瞧,你都长白头发了,即便再忙,闲暇时也抽空打个瞌睡嘛。”
    他苦兮兮地回笑,“衙门里一天不歇,不是军情便是军需军饷,门槛儿都要踏破了。我走了,别送了,你也收拾收拾出门去吧,好好玩儿,别惦记我。”
    两厢作别,各自忙开。明珠换了身孔雀绿的鹤纹氅衣,罩一件莺色对襟绉纱褂、松黄的百迭裙、碧蓝披帛,收拾停妥便登舆而去。所带之人青莲自不必说,另有侍双、侍婵、侍鹃、侍竹四人,另乘一辆马车。
    不过正午便到得那边宅子,抬眉一望,绿匾红漆,描了“清苑”二字,门头上早有三名男子迎出,打头一位年近半百,留着黑白相杂的长髯,屈膝行了个大礼,“奶奶大安,小人白长贵,是这院儿里的管家。奶□□回来,不认得小人,小人也是头回伺候奶奶,有什么不周到的,还请奶奶宽恕。”
    “使不得使不得,”明珠忙叫左右将他搀起,心内只觉这人未免也太客气了些,难当他如此大礼,“论年纪,我还要管白管家叫声大伯呢,可不敢叫白管家行这么大礼。”
    且行且言间,得知这园子原是先朝一位富商家宅。茯苓街地处城南,背后即是大运河分支,靠前便是南城最富庶繁华的三条街,景致非常,闹中取静。此地屋宅千金,因朝廷监管贪腐极严,故而这里所居多半是商贾名流之家。
    清苑占地六十多亩,门前障立一块高耸太湖石,半掩了园内风光。白长贵引着明珠由右廊而入,过一个月洞门,视野豁然开阔,只见木石倒映,潋滟一片银塘。风动荠荷香四散,朱楼翠阁影相侵1,鸂鶒凫水双双戏,岸花啼露,琼枝玉树。
    丫鬟们皆骇异,明珠偏首惊问,“白管家,怎么大冬天的,还有荷花?”
    “奶奶见笑,”白管家指端摇指,远目望断,“这湖有两处活水,一是引了大运河的水,二是那处有个温泉,当初改建院子时,咱们爷喜欢这湖,便阔开了一些。原来这一处是一排廊亭,也说扭捏造作,让拆了。”
    “怎么是他说、不是老爷说?”
    那白管家拈须一笑,引着她前走,“奶奶当心。这园子是咱们爷的私财,老爷也不便说什么。”
    “他这么有钱?”明珠瞠目咋舌,脑中回想起那搁在立柜里的箱笼,里头像是放着好些字据房契地契,她也从未细看过。如今竟不知小小一张单子,竟然活化出这么个风景如画的园子来。
    复往前,见一片琼花高树,开遍各色梅花,其中奇林怪石,千叠万杂。穿过一院墙,才见稀径错杂,往左边一条踅入,疏竹夹道,阳光穿过叶罅撒下来,铺出一地碎银,亭台轩榭自不必说,走了些时,再穿过一道门,只见一座高台提写了“畅音台”,与一宽阔敞厅对立,中间夹一片黄橙橙的落地长寿花。
    那白管家抬袖朝两端厅台指一指,“爷吩咐请的小戏一会儿就在这台上演,奶奶与姑娘们便在厅里乐,一应酒席已经备好,只等姑娘们来了。奶奶的住处安排在后头,奶奶来,我领您去瞧一瞧。”
    内院深处,曲水穿径,有一拱桥,跨过去既见一片屋舍错落交杂,连檐绵瓦,倒不似宋府独门独院。白管家推开一扇门,即见堂阔帘掩的一间大屋子,“奶奶夜里就住这里,只管安心,园里有家丁驻守,十分稳妥。”
    明珠正点头,见有丫鬟来报,“奶奶请的客人都到了,已在畅音台的厅内等候。”
    众人齐奔而去,乍见沁心,二人双双挽臂相对。沁心罩一件嫣红长褙,半掩着桃红掩襟褂、月白素面留仙裙,裙一旋,将明珠相转相笑,“我说今儿我生辰,要请你,却不好请你到明雅坊,正犹豫要到哪里摆席,不曾想就收到宋大人的帖子,说是请我到这里来,还要带几位相熟的姐妹。我打量着是他摆席请哪些大人,不敢耽误,一早就忙着收拾赶来,到了门外才听见人说,原来是你!”
    “可不就是我?”明珠弯着眼角,明媚动人地大笑,“姐姐生辰,自然是我请姐姐。我原想到水天楼去摆席,谁知宋知濯还有这么个园子,正好给咱们使。”
    沁心笑着,引她见另三位女子,“这是喜眉、这是朝欢、这是羽千。嗨,你都认得,倒不要我引,咱们头先在明雅坊,就数她三个待你最客气,朝欢还是你同乡呢。”
    “哪里会不记得呢?”明珠与她三人互见礼,相引入座。
    其余丫鬟互挽出玩乐,只青莲并各人贴身丫鬟作陪。不时小婢们奉茶而入,相谈茗瀹品香。明珠将贺礼奉上,沁心推迟一番,后到底交予丫鬟收下。
    嗔笑几句后,沁心却拈帕浅叹起来,“你不知道,我们那地方,本就是你来我往的人客繁杂的地界儿。前些时听人说,那童家小姐的脸伤了,说是你妒怨不轨、宋大人纵妾行凶,还被圣上打了。可我想你不是那样儿的人,我倒要问问,是不是她们陷害你?”
    “不过是些误会,”明珠端起盏,朝众人举一举,众人相饮,“谁也没害谁,我也碍不着她们什么事儿,她们自然也犯不着来害我。”
    那朝欢搁下盏,接过话儿去,“你别掉以轻心,这后宅里的事儿,我们听得多了。你怎么就没碍着她们?那外头不知都把宋大人说得难听,连带着你这‘恶妾’,说你家世不好,既不能知书达理,道理规矩又一概不懂,反仗着宋大人的势处处欺人,把好些官眷都得罪了去。”
    明珠撇一撇嘴,耸一个肩,“随他们说去好了,那些官眷不过是在我这里没讨着好,变着法的编排我,我气也气不过来。”
    缄言少顷,喜眉像是恍然忆起个什么,捉裙到榻前,一张尖尖的脸笑得颇有几分淫/邪,“我倒听说一个事儿,只怕你们都不晓得。”
    众人急急嗔怨,“别卖关子,你快说!”
    她抿唇障袂,倏然噗嗤一乐,“两个月前,我有个局子,是京西路衙门万大人摆的局子,局上有个陆大人,叫的是云起巷织云堂的小鹿仙作陪。那小鹿仙同我说,周府嫁女之前,曾暗地里请过他们织云堂的冯妈妈到府里去住了几日。”
    “这倒是奇了,他们一个官宦之家,请老鸨子到府里去做什么?难不成,那周大人竟然看上了冯妈妈不成?”
    不知是谁一语,引得哄堂大笑,沁心将几人睃一眼,甩了袖口,“你们懂什么?既是出嫁前……,我看呐,一定是请冯妈妈去传那周家小姐什么房中秘术。”她复望向明珠,捉了她的手,“我说你可留心些,别让那周晚棠将你们宋大人的魂儿勾走了。”
    明珠反笑得前仰后合,渐渐匀下气儿来,挂起一条眉取笑,“我怕什么?姐姐这样貌若杨贵妃、才比谢道韫的人物都没将宋知濯迷惑了去,我难道还怕她一个‘京师群芳榜’上没有名头的人物?”
    将沁心说得发窘,连拢袖挥着众人,“该死该死,这丫头如今连我也拿来取乐了,快替我撕她的嘴!”
    群姝闹起,不几时,白管家带来小戏,便一场戏酒齐欢。管弦丝竹欢畅一处,丫鬟们来来往往,将流水的席面排开。筵开坐花,最首就是四人连着青莲一桌,下首是丫鬟们围一张大桌。
    满室的风流清声和着对过戏台的莺唱燕歌。朝欢三人各带了琵琶祝唱,又同丫鬟们讲:“我们也不是小姐夫人,大家不过是一样,平日里都是唱给男人们听,今儿也唱给姑娘们听听。”于是起哄喧闹不止,翠裙红腮,艳色流银的珠翠相交,组成了热热闹闹的香国艳海。
    月华浓,星辉耀,照向彼端沉水入寂的夜。书案上簌簌纸响,一张张冷金笺被袭窗而来的风掀起一角,像是点算着一段凶险的前程。
    笔端一止,宋追惗靠向椅背,望向折背椅上的宋知濯,“濯儿,景王的那枚印章上所刻的是‘应天授命’四字,是当年先皇所赐之物,童立行让他女儿将此物放在你身边,意欲何为不必我说。兹事体大,若是事发,咱们一家的前途性命都会折在里头,你如今是怎么想的?”
    缄默一霎,宋知濯目露凶光,扶手上的手掌渐渐蜷握起来,“父亲上次心慈,留了余地给他,他却恩将仇报,要灭我宋家满门,既然如此,儿子也不必顾忌什么岳婿之情。”
    宋追惗拔座而起,遥望向支摘牗上一轮玄月,“你做了这样久的将军,又掌管殿前司,是也该杀伐决断起来了。既然他童立行不念伦常,那我们自然也顾不得什么亲戚情分,就给他来个请君入瓮。”
    秉烛密谈中,灯影阑珊,琼玉无声而坠,一些人的生命亦要随之烟消云散。
    回去的路上已铺了薄薄一层玉沙,花草木石星淡的味道在冰凉的空气里萦纡不散。前头是侍梅领着两个小丫鬟在引灯,淡淡的光晕染黄了方圆一尺的雪。
    规律的脚步倏停,侍梅秉灯回望,见宋知濯站在月下,伸出一只手来,“灯给我,你们自回吧。”
    侍梅心咯噔一跳,到底小心翼翼地问询,“爷不回去?爷要去哪里,我们送爷过去吧。”
    “我的行踪还要你们来过问?”宋知濯夺了灯拔步自往前,行云一般已飘得老远,留下三个丫鬟相互窥看。
    稍时入了千凤居,行至卧房,见童釉瞳正由如意伺候卸妆,披着一件暗映木芙蓉粉纱氅、斜襟肉桂色素褂。他在帘下静看一瞬,渐渐的,在她身后望见了灰衫银褂的童立行。
    才下了钗环,她便在镜中望见宋知濯一个挺拔的身躯,笑容就如花叶落水一般晕开在她面上。她奔过来,一条珍珠白撒花长裤空荡荡地飘起,几如那嫦娥奔月。
    站定后,她腼腆地垂下头去,上瞟着窥他,只窥见了广阔的胸膛,“知濯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不得?”他笑了,声音回荡一室,和着恬淡的花香。他自到案上坐下,丫鬟上了茶,他慢悠悠呷一口,将眼抬起,“你昨儿回家去,我倒忘了问,岳父大人可好?”
    童釉瞳挪步过来,面上山花般烂漫,“爹爹好,爹爹还问你好,说了你许多好话儿,你瞧,他一点儿也不将之前的事儿放在心上,反而是你多虑。”
    盈盈秋水,如风卷了春枝头。对着这样儿一双纯真的眼,宋知濯心头的疑虑渐消,她是不知情的,不过无意做了帮凶,可惭愧的是,他也要利用她的纯真来为自己谋事。
    他两个指头摆弄着盏,肩上垂下两条相缠的靛青缎带,像绞弄不清的风与云。童釉瞳在他眼前,合着夜华,绽放出极妍丽的光彩,“知濯哥哥,你来,是不是担心昨儿罚玉翡姐的事儿我怨你?你放心,我懂事的,先前你连明珠的丫鬟都罚了,没道理偏袒我的丫鬟,玉翡姐不过养些日子的伤就好,我想得通。”
    她望着他的眼,以一颗虔诚的心。宋知濯勾着唇浅笑,点一点下巴颏,回望床帐一眼,“你懂事儿,今儿明珠不在,我借你的床睡一夜可好?”
    风雪夜,却突如一夜春风来,桃之嫣然,梨之清绝,三月的颜色一霎俱开在了童釉瞳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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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唐罗隐《宿荆州江陵驿》
    120.  问心   说不清,讲不明
    玳筵浅散, 天色已晚,万家灯火照着夜归人,满载风雪的归途上, 行人稀疏, 车马零星, 偶有巡夜的骑兵纵街而过。路有高杆,挑着几只夜灯, 恍然就照见一双顾盼灵动的杏眼。
    那眼定在一座喧嚣聒耳的楼前,睫毛扇一扇,莺歌一样的声音随之响起, “明丰, 停车!”
    青莲撩开车帘望一望, 见灯火万丈的楼前提着匾,金箔上书“水天楼”三字,她满是无奈地泄口气,“这才下了席没多久,你又饿了?”
    帘子落下, 车内陷入一片黑暗, 隐约可见明珠吐舌,“我没饿, 不过我还没来过水天楼呢, 光吃他们家的东西了。回回都是宋知濯给我带吃的回去, 今儿我也给他带一些。”
    言着, 车内踅入一片光, 帘外是明丰一个笑脸,“奶奶,下车吧。”
    未几, 明珠带着长帷帽领着众人立于楼前,见堂内案椅横陈,满是饮酒取乐的富贵公子,跟着相帮举步踅入,又见各珠帘掩轩,可闻丝竹、琵琶、迓鼓,又偶闻得女子啭唱低吟。身侧人往繁杂,多数是些身染酒香的年轻公子,明珠避之不及,被众丫鬟护在身侧。
    静候半晌,侍双手上已多一个食盒,里头放着宋知濯爱吃的酒糟虾、熏鹅、玉蓉饼三样。登舆之时,明珠没踩稳,绣鞋由板上一滑,蹭得腿生疼。
    众人围过来,一厢嚷着,“奶奶没事儿吧?”一厢急着将她搀上车,挽了裤腿一看,只见蹭破了一片皮肉,伤口倒不深,不过是面儿大,疼得明珠龇牙咧嘴,却只朝众人摇摇手,“没事儿,你们快上车去,咱们好赶回家的。”
    碎琼已止,庭轩覆上一层轻霜,闲上玉阑干。偌大个院儿廊下只挂着两盏筒形灯,昏昏照着夜亭。听见动静儿,侍梅与另一丫鬟迎出来,点灯的点灯,加炭的加炭,寂静的夜一霎便喧哗起来。
    许是饮了些葡萄酒的缘故,明珠的手脚发烫,颊腮嫣红,眼若银波。想着宋知濯乍见自个儿的欢喜,她的心亦是发烫,是一路由沿途的风雪小心捂回来的怦怦的心跳。
    她抱着这一点朝朝暮暮的欢喜,急不可耐地遥遥朝卧房的方向嚷起来,“宋知濯、快出来!我回来了,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吃的回来了。我告诉你,我也去了趟水天楼,真是好气派,不愧是京城最有名的馆子。”
    那侍梅正去院外抓跑出去的哒哒,听见喊忙打帘子进来,“奶奶别喊了,爷不在家。”
    她卷进来一阵寒风,明珠滚烫的四肢缓缓被吹凉,唯有小腿上的血还微热。她笑一笑,极为勉强,“他上哪儿去了?还是还没回来?”
    “爷去千凤居了,”侍梅的嘴撇下来,睃众人一眼,手悬在炭盆上搓一搓,“回了府,就上老爷那边儿去了一趟,天色暗了,我们打着灯笼去接他,半道儿上他就自己往千凤居去了,也不许我们跟,连咱们院儿都没入。”
    缕述綦详中,笑容在明珠脸上渐渐凝成了一个冰碴。千凤居他也不是没去过,他原也去得,可不知怎的,明珠想起晨间他的笑谈,就觉得遭到了背叛。
    大约是她太斤斤计较,那些“保证”不过是几句男女间逗趣的闲话儿,可在今夜,就像是将扎偏了的针拔了出来,重新精准无误地插入了她的肺腑。使得那些从前不计较的——他睡在哪里、身边是谁、同谁相谈同谁笑的小事儿,都变成夜空里的那轮残月,是浩渺黑暗中唯一的可见,月华倾泻而下,如寒霜裹挟了她的心。
    片刻后,她将眼角扬起,凝向侍梅,“他去千凤居是睡在哪里?”
    “不晓得,”侍梅泄气地摇着头,复看众人,冷笑一声儿,“哼,八成是去了周晚棠屋里了吧,她这些日子不是要死要活的?没准儿今晚就要咽气了,才赶着要见爷最后一面吧。”
    众人窥着明珠神色,只见她卷翘的睫毛微垂下,像载了一颗重千万斤的愁心。半晌,她将捂着腿的细绢收起来,理理裙面,“姐姐、侍双,你们跟着折腾一天,现歇着吧。侍梅,你点了灯笼,跟我去一趟,去瞧瞧周晚棠的病。”
    帘一撩开,摧枯拉朽的寒风扑面而来,明珠欻然打一个颤,紧跟着侍梅手上挑着的一盏美人灯。从前穿花掠竹的蹊径上,不见翠叶、再无锦色,只有一片苍茫茫的雪。
    开院儿门的是个小丫鬟,拢着一件夹袄,骤见明珠,惺忪的眼露出厌嫌,把着一扇绿门十分不耐烦,“这么晚了,姨娘有什么事儿明天再来说吧,这会子都睡下了。”
    侍梅挑灯的手够上前,照着明珠捉裙跨上石磴,她对着丫鬟笑一笑,“我来找爷,请告诉他我有急事儿。”
    丫鬟打量她一霎,伴着一声“等着!”便将大门摔拢。沙沙踩着雪进了西边儿一间屋子。只见玉翡只着一个肚兜趴在床上,如意手上正拿了一只白瓷罐给她腰上涂药。听那丫鬟禀报完,玉翡气得揭帐而起,“好容易爷到我们屋里来一趟,她就急吼吼的打上门来了?别给她开门儿,就让她雪地里等着!”
    “那,要不要告诉爷一声儿?”
    “蠢货!爷都睡下了,还告诉什么?”
    风簌簌地刮着门下两盏灯,半罩住两扇紧闭的大门。人一去便没了影儿,明珠只得站在门外等。穿一件银鼠延边儿的长褙,裙边如潮来潮退,将脚下方圆一尺的雪迹扫得芜杂无序。玄月入了一片浓云、再探了半截出来,门却还没开。
    “咣咣咣”连着数声,侍梅收回手,“奶奶,我瞧她们是故意不给开门儿的!”她鼓着两眼,猛着力再将那门狠拍几下。
    欻听门内雪沙作响,一扇门便被缓缓拉开,露出音书一个高挑的身子,挑着下巴,“姨娘请到我们屋里坐坐。”
    屈曲回廊,踏雪迎风,明珠随她进了屋子,即见一盏银釭照明了半个榻,音书拿过去,依次将别的烛台点燃。粉幔舞动下,游来周晚棠弱柳风拂的病躯,其钗亸鬓松,酲眼半睁,梅谢雪中姿。
    她走近明珠,将她引往榻上,见她两眼望着卧房那处彩线折枝的门帘,便虚浮一笑,“姨娘是来找爷的?可惜,他不在我在这里,他夜里来,直接去了奶奶屋里。外头风大天寒的,不忍见姨娘白等着,故而请姨娘来坐一坐,免得姨娘回去,心里只当爷是在我这里,记恨我呢。”
    “你多心了,”满室的烛火像黄昏的天色,瓦解着一座心墙。明珠的面色在未卸的残妆下渐渐褪成苍白,胭脂虚假的装点着她一个固执的笑意,“我因有事儿才来的,爷既然不在你这儿,我就回去了。”
    “别急、坐会儿,音书,去烹茶来。”周晚棠笑如风轻,却透着一丝凉意,“我记得,你上次说过,是你可怜我,如今,我也可怜可怜你。你知道,我是庶女,我爹有许多小妾,我娘只是其中一个。那些姨娘刚进门儿的时候,我爹会夜夜都往人屋里去,恨不得时时刻刻厮混在一起,可半月一月,总有腻味的时候。我娘跟我说过,‘爱有时尽’,无论是手足还是夫妻,总有恩尽情绝的一日。你同爷不过四年,就当做一生一世,这太傻了。”
    她笑一笑,接过音书端来的茶,隔着热腾腾的烟望向明珠,“不过‘情’这个东西确实奇妙得很,比方说我费尽心机,就想爷到我这里来坐一坐,也只得求他来坐一坐。可童釉瞳不用费心,她也没那个脑子可费,却仍旧能叫爷到她屋里去。你总以为,爷来这千凤居必定是让我给迷惑了来,其实不然,他多时还是在童釉瞳那里,不过就我病着那两日可怜可怜我罢了。”
    浓烟盘桓,带着清幽的茶香,渐润了明珠的眼,又有什么由心头涌上来,堵了她的喉咙。她抿一口茶,架高了眉,以挑衅的姿态掩盖她心痛的痕迹,“你这样儿说,无非是想挑拨我与童釉瞳,你小瞧我了。”
    周晚棠噗嗤一乐,面前的火舌随之一跳,颤动了墙上玫瑰紫釉花盆的影,似乎将上头的霜果摇了些下来,如同摇碎一颗心。
    “有时候,”她埋首吞咽一下,稍刻笑抬起来,“有时候我觉得你很聪明,有时候我又觉得你挺笨的。我要挑拨,也得有个空隙给我挑拨才行。你瞧瞧童釉瞳,你去问问见过她的那些男人,哪个会不动心?咱们爷动心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他今儿不动心、明儿不动心、后儿又如何,你说得准吗?”
    直到一盏茶饮尽,明珠亦无言以驳,她笑一笑,拔座起身,遽然一个趔趄,就听见天崩地裂的一声,垂首一望,原是将身侧的玫瑰紫釉花盆碰翻在地,忙蹲下身去,“真是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
    她的手收拢着四散的泥土,像是梳栊起自个儿有些发虚的心。指端触及到冷冰冰的地面,浑身亦跟着打个冷颤。下一刻却倏然凝聚了心神,因着她在高耸的泥土里摸到一个什么,紧握在手中。
    “音书,”周晚棠慢悠悠的是音调在上侧响起,“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收拾了,就瞧着姨娘收拾?”
    辞出去,弦月似刀,稳固地插在夜的心肺上。明珠在曲折的回廊尽头遥望对面那扇满月棂心窗一瞬,将随风四散的心绪收敛起来,拔步而去。
    那边侍双侍婵二人还未睡,守在外间,见人进来,窥一瞬明珠几分落魄的面色,只朝侍梅低询,“爷呢,怎么没跟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