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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派去打探容裔近日动向的秘使此时在外求见,婉太后住了话音,命女官放下一道垂珠帘,宣人入中庭,从容的声音不失威仪,“说。”
    摄政王手底掌“蝇营”,二十八宿卫神出鬼没如蛆附骨;婉太后麾下养“芭蕉喜”,四十九鼄蟊于阴私之角无孔不入,同样是秘网组织,多年来交锋不断。
    每回来毓璋宫回话的,必是“芭蕉喜”的秘使头子单于郎。但见一袭破例特赐的殷红补子恭敬垂首在珠帘之下,声音阴柔:“回主子,经查,汝川王于日前从户部暗支纹银五千两。”
    婉太后眉头一皱,容玄贞已经沉不住气了,心想花我的家底这还得了,抢着问:“支银做甚?是不是暗里屯兵屯械了?”
    “回太子殿下,并非。”单于郎沉吟:“汝川王花大价钱,从西蜀那边购进了近五百株珍贵花木。”
    “哈?”容玄贞呆住。
    单于郎继续道:“此外,汝川王还征调接管了从云滇道至京城一路的驿站。”
    他果然有反心!容玄贞握紧双拳,“他是不是在收拢地方府道的管控权?”
    “非也……”老暗探头子有点不知该做何表情,“汝川王从云滇暖河运进来七十二只彩色双绮鸳鸯,接手驿站似是为了一路畅通以……确保鸳鸯的成活率。”
    “什么玩意?!”
    气势作足的容玄贞脚下打滑,他一个千年煞神成了精的,又是花又是鸳鸯,玩儿他娘的什么一骑红尘荔枝来的猫腻呢!
    婉太后同样迷茫,甚以为秘使口中的容裔都不是她方才口中的狼子野心了,琢磨半晌,怔忡道:“哀家的圣寿节是不是快到了?”
    “母后,您在期待什么?!”容玄贞担心地看着贯来精明的母后。
    “咳。”陷入迷障的婉凌华倏然回神,玳瑁护甲掩饰尴尬般扶住额角:“哀家知晓了,去查清出现在德馨府上的姑娘再来回话。”
    “是。”
    单于郎前脚才退下,婉太后的兄长,右相婉慈肃然佩刀入殿,开口即商讨容裔之事。
    “他又犯什么疯了?”婉太后被容裔这两遭反常的举动晃得糟心,觉得无论再听到什么都不会惊讶了。
    婉慈带来了一个真正的震动消息:“太后可知,摄政王暗中撤回了驻守湖州的绯衣军?”
    “什么?!”
    此日第二只描金五彩束腰盏砰然乍裂,婉太后霍急起身,摇晃着想要搭住太子的撑扶。
    十七岁的容玄贞却先她一步,目瞪口呆颓倒在地。
    ·
    傅越义登门国公府道恼这日,摄政王已经罢朝三天。
    老哥俩儿在厅中碰面,华年从头到脚就没给对方个好脸色。
    傅越义一个宽眉阔口的爷们儿,面上嘻嘻猛赔笑脸,按着十岁儿子傅歌的头:
    “老华,这事儿闹的你说,怪兄弟我家教不周了,喏,我押着这小兔崽子来给贤侄女赔礼。”
    华年脸色更不待见了,老兵胚态度摆得挺正,可罪魁祸首呢,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自打傅婕闹出这桩事,第二日全城都知道品香宴上香魁的身份,也知道了大公主请华家女儿入府喝茶的事,各路揣测纷纷攘攘。
    这不没几日,已有暗地打听云裳八字的了,更有甚者,直接托媒人腆着大脸来上门提亲!
    要不是为了处理这堆烂事,华年早想提刀杀上傅家大门了。
    同是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养儿子胡打海摔,养女儿娇如掌珍,华年懒得戳穿老哥们,也不至于和毛没长全的小崽子计较,挥手打发了小孩儿,撩起眼皮乜傅越义一眼。
    “绯衣军撤出湖州,你怎么看?”
    傅越义闻言,收起了玩笑神色。
    他拇指重重刮上下巴,语气沉重:“湖州是南藩临安王辖下重镇……当初先帝驾崩后的那场夺嫡,这位临安王可是差一步就登了天啊。”
    他听说,这位爷做临安王这些年,也没忘在江左笼络俊才,勤治民庶。天高皇帝远,婉太后多年来为防不测,一直派绯衣军坐镇湖湘,而绯衣军本是摄政王麾下军旅,太后娘娘这一着,一来为防临安王异心,二来削减摄政王实力。
    恐怕太后娘娘算尽机关也没想到,摄政王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撤兵,如今……
    “如今,”华年眯起眼眸:“京里这头恶蛟的獠牙,已经松开江左那头猛虎的脖颈了。”
    大人说着事,将军府的小少爷一步一挪跟在华管家身后,郁闷地去向华小姐赔礼。
    说冤真是冤,明明那些事都是傅婕使唤他做的,他丢脸淋墨屁股开花不说,到头来姐姐挤几滴眼泪,顶缸人就顺理成章变成了他。
    傅歌白眼望天,唏嘘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惆怅。
    晴光暖阳,云裳这日的心却是不错,华年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老礼,说将养身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多晒太阳多喝水,云裳便着人搬了檀梨案到花圃,晒太阳的同时随手调几味香。
    余光看见小鬼头丧眉耷眼地走近,云裳浅翘的眼尾回敛。
    拢指将绿釉博山炉的香雾向鼻翼轻扇,觉得味道不对,又气定神闲添了一味料。
    韶白从窃蓝口中得知傅家做的过分事后,小粉拳当即硬了,更无好脸色给傅歌,故意当做看不见他,与云裳说话:
    “姑娘这回调的香我从没闻过,些略像淡梨木香,若有似无的,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呢。”
    的确说不上来。
    云裳自从转醒,总是无意想起那个叫容九的男人身上淡浅的木香,尤其在她心口的绞痛几要夺走呼吸时,那片气息迷蒙地钻进鼻腔,带着与生俱来的安抚。
    每当觉察这种隐秘心绪,正值妙龄的女子雪颊便不禁发赧。
    养好身子后,她几次叫来窃蓝,想问她那日到公主府时,可有看见别的什么,埋头支吾几许,自己先问不出口了。
    从来自诩欣赏男子之美为“食色坦荡”,那日,左不过是权宜之时的衣料相贴罢了……彼时少女不满地瞪着水银镜中薄晕横生的脸庞,伸手按倒凤狃镜面。
    气只气这香,怎就配不出呢?
    第8章 困兽般盯紧娇花的唇瓣……
    傅歌见无人理得他,鼓着脸干咳一声,咬牙道:“傅歌年幼无知,冒犯了华家姐姐,特来请罪!”
    云裳右手稳挑香匙未动,左手随意拾了粒玉盌敞口莲中的樱桃,凑近殷丽的唇边,“韶白,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臭味?”
    “什么臭?哪里臭!”傅歌现在听见臭就敏感,如临大敌地端起袖子。
    天知道那天他足足洗了八遍澡,睡觉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像刚从黄鼠狼窝里出来!
    韶白掌不住笑出声,傅歌方觉上当,混世魔王的脾气眼看发作,侧目忽见一片蓝衣走来,慌忙后退三步。
    这个把他绊倒的家伙,已经成为他的心理阴影了。
    窃蓝瞥都没瞥到小毛头一眼,俯身对云裳道:“姑娘,宋姑娘来了。”
    “快请过来!”云裳忙放下手上物件,傅歌好奇地看向园门,未过片刻,只见一个伶俐的身影款步行来,走到云裳近前,照面便喊:“师父。”
    “呀,我哪里当得起。”云裳笑扶宋金苔,拉着她的手在芙蓉锦褥上联袂而坐。
    宋金苔的目光清亮无邪,向云裳瞧了又瞧,红脸小声道:“收到师父帖子那时我便觉字迹熟悉,只未敢与聿国公府联系在一起,直到前日听说大公主与师父的事,才知果然。”
    云裳眼睛弯成小月牙:“都说了不许叫师父,生生叫老我,我叫你一声阿宋,你便唤我阿裳吧。”
    “可以吗?”宋金苔怯怯的眼里闪着晶光,她之前担心两人之间的门弟相差太远,迟迟未敢登门,从来也没想过,令她无比崇拜的制香老师,会是与她同龄的姑娘,待人还这样亲近好说话。
    “这有什么不行的。”云裳近瞧阿宋的肌肤玉嫩可爱,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颊。
    宋金苔“嘤”了一声,怕痒地缩了缩,抿出两个甜甜的小奶窝。
    “……”傅歌:我在这儿是不是多余了?
    女儿家说话,确实分不出心思理会毛头小屁孩。云裳看了傅歌一眼,不再逗他,璨然笑道:
    “亲友间玩笑而已,不当回事的,之前的事傅弟无须挂怀,代我向傅叔叔问好。”
    傅歌愣了愣,闷声不吭往外走。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回头,注视那张比自家姐姐漂亮太多的明媚玉靥。
    然后他别扭地转头,自暴自弃嘟哝:“就是和姐姐说的一样讨厌。”
    “我听说了傅婕做的事,太过分了,她和白皎皎都是一头的!”宋金苔鼓着腮颊抱不平,“阿裳却这般好说话。”
    云裳不甚在意地摇摇头。说到底,傅叔叔与阿爹是生死结义的交情,傅婕有问题是傅婕的事,傅歌虽也调皮,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本就傲逆,心性如何,全看家人师友如何引导,她还不至于拿他撒气。
    “对了,”宋金苔想起什么,活泼地向云裳展了展她新上身儿的折锦八幅裙,“阿裳你瞧,我不曾丑到你吧?”
    云裳奇道:“好看呢,这是什么意思?”
    宋金苔掩嘴偷乐,“阿裳没听说吗,那日你在傅家,数落傅婕的那一句‘你丑到我了’,口口相传,如今已成各家小姐们的流行寒暄语了!谁见面不招呼一句,都显得土气,听说气得傅婕到这会儿都没脸出门呢。”
    “还有这回事……”云裳听了哭笑不得。
    两个女孩子很快打成一片,聊着家常,宋金苔邀请云裳改日去她家的胭脂铺子玩儿,云裳满口答应。
    阿宋是个急性子,这话头没过去几天,宋家的车驾就停在了聿国公府门口。
    打扮一新的宋金苔来接云裳,云裳禀知了华年,瞧着窗外时有微风,便在襦裙外压了件红踯躅缎绣纹披风。
    上车时,宋金苔发觉她睑下淡淡的乌青,问道:“昨夜没休息好?”
    “嗯,做了几个梦,睡到四更便醒了。”
    那些莫名的梦,浅淡而记不真切,云裳醒后越去回想,越觉得心里空落落如有所失,然后心情便莫名地低落下去。
    她软绵绵地靠着车厢的软垫,红裳衬着玉颜,宛若一墩乖巧的瓷娃娃。宋金苔见状,就搜罗着话本故事逗她开心。
    “……却说那公主一眼看见戏台上唱乾旦的小生,立刻魂也丢了魄也没了,痴痴看他婉转的身段,偏这戏子又极尽温柔小意,一来二去,公主连订了亲的驸马也不要,连夜与小生私奔了……”
    开朗的声音在耳边吱吱喳喳不停,云裳不觉莞起嘴角。
    早在通信那会儿,她便晓得阿宋性子活泼,但外人只见宋氏有女开朗的一面,不知宋家也是经过起落的。
    宋金苔的父亲宋宁仕途舛骞,□□七年,任户部员外郎的宋宁因贪渎下狱,越年昭雪起复,自此却坏了名声,连累家声。
    白皎皎在品香宴上说的“下狱的爹”,指的就是这桩旧事。
    只不过当初下罪的是婉右相,后来为宋宁平反的是摄政王,其中阴私道不清明。
    云裳当初之所以答应那位清河子弟愿意授课,除了闲暇无事,也是因为那士子提及阿宋父亲的一个难得之处:他是淳安年间最后的天子门生。
    所谓最后一届,缘于淳元帝驾崩后太子年幼,三王争位,引得朝象大乱,科考营私。
    当时,是年仅十四岁的摄政王站出来力慑群臣,釜底抽薪烧学监、废科举,建南北两大学宫招徒授课,定下不论簪缨寒士,唯有在学宫习满五年并得到评籍的士子,方有资格入朝的察举制度。
    自此,洛北有无涯书院,江南有稷中学宫。
    “等等、”云裳回过神时听到一句,怀疑道:“身为公主,岂能这般容易与一个唱戏小生私奔出去?”
    宋金苔拍掌道:“哎呀,山无棱天地合亦不与君绝,情之所起一切都不是问题嘛,咦,难道江南不流行这种话本?”
    云裳失笑,流行大抵也是流行的,但若在稷中学宫里发现一本,只怕掌院师兄的胡子和手里的掸子都要飞上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