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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修

      修道,还是修武。
    苏斐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修真于她而言便是漫长的升级,从练气到筑基、金丹,层层向上,前方有个再明确不过的目标,她只需要变强,再变强。而悟道只是点缀,在瓶颈期浮现在脑海,又在度过瓶颈后被抛之脑后。
    如今这一问,像钟声雷响,振聋发聩。
    变强,便是道吗?
    若是,道又为何以守柔为强?
    若不是,那么她前世步步向前,数百年光阴交付,又修的是什么?
    修的是什么?
    声声追问响在心底,苏斐然急切地寻找答案,似要将全部心绪条分缕析,逼出最后坚守的那点意念。初成的识海掀起狂澜,脆弱的气海四散奔逸,身体不堪重负地轻微战栗。
    只为那种种表象之下,究极的一问:
    何为道?
    一只手放在她肩头。
    一道声音贯入识海:“变强,自然是道。”
    如刀光直下,千头万绪间条理立现。
    她重复:“变强,自然是道。”
    似天光乍泄,一气贯通。
    识海复平,气海归宁,但身体还在轻微战栗。
    苏斐然抬眼,一字一字:“变强是道。但,道非变强。”
    道不可名,名之则有分,有分则非道。因为道无分,万事万物皆可为道,故变强是道。因为道无分,万事万物皆有分,故皆非道。
    一字一字,镌入识海。战栗停止。
    苏斐然深深吐息,看向对面男子,折身下拜:“多谢先生指点。”
    男子受这一拜,扶她起身:“我名卫临棹。”
    “苏斐然。”
    卫临棹问:“经方才一番思虑,你是修道,还是修武?”
    苏斐然问:“修道如何,修武又如何?”
    卫临棹笑了:“我只知世人之‘如何’。”
    “那世人如何?”
    “世人以修武为主,修道为辅。”
    对此苏斐然深有体会。前世修士们皆看重实力看轻道心,毕竟道心虚无缥缈难以捉摸,而变强却是一条直线,一支目标明确的箭。何况,修真途中遍布血光,没有武力空有心境,大概率夭折于中路。
    这时,卫临棹语气一转:“但若说水灵根卑弱,我却不认同。水处卑下,却得众流汇聚成海。水性柔弱,却无物不入无处不在。水利万物,却使万物不得脱离水而存在。”他点向河流、树木,乃至脚下泥土,又指向苏斐然和自己:“你我可以抛却金木火土,却决不能离开水。故而,先有太一生水,后,”手指轻划过周天世界,“才有天地万物。”
    苏斐然的视线看向远方,自夕阳落处的云蒸霞蔚,到尽处河流与天相接,到茂盛生长的树木油绿葱茏,再到水声潺湲流过细润泥土,最后到此时此刻天地间仅有的两个人。心脏搏动,泵出血液不息。
    这是水。
    水利万物,因予万物以利,故万物不能稍离。
    这是水。
    苏斐然微微一笑。
    练气二阶。
    她看向卫临棹,说:“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了。”
    卫临棹却问:“你是何时引气入体的?”
    “前天。”苏斐然猜测是自己进境过快惊到了他,便将时间向前推了推。
    毕竟,她只说回答,却没保证是实话。
    卫临棹颔首,又问:“你可发育了?”
    苏斐然讶然。那魔修在引导她修炼前,也问过这问题,当时她只想一簪扎进他心脏,可现在卫临棹又问,她才觉得蹊跷。
    难道这问题真有什么特殊意义?
    卫临棹便解释道:“发育前的身体不够成熟,若开始修炼,便是揠苗助长。发育结束后的体质又相对稳固,贯通经脉非常困难。而这之间的几年,可塑性最强,便是修士从练气到筑基的最佳修炼时间。”
    苏斐然怔然。
    卫临棹请问:“怎么了?”
    苏斐然摇头:“我已经发育。”
    卫临棹点头,垂眸绾着宽大的袖口,灰袍更衬得肌肤如玉、骨节如竹。半晌,他开口:“你可见过一位魔修?”
    苏斐然答:“我曾见到两名筑基修士斗法,他们分别称呼对方为儒修、魔修。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其中某位?”
    “儒修?”
    “是。儒修说,杀魔修是他的本分,魔修说,杀儒修是他的爱好。”苏斐然道:“你说那魔修死了,难不成便是那儒修杀的?”
    卫临棹点头,神色郑重:“你可知那儒修身上有何特征?”
    苏斐然低眉回忆,半晌,想起什么:“我担心被发现,就没有靠近,但听那儒修的声音,应当还未长成,那魔修也说儒修年纪轻轻便已筑基,想来年岁不大。”
    说话时,苏斐然打量卫临棹的表情,斟酌着问:“你要为那魔修报仇?”
    卫临棹却摇头:“那魔修死前已经在凶手身上留下记号,他师门的人能够轻易找到凶手的踪迹,轮不到我来报仇。我只是看他死在那里,有些好奇。”
    卫临棹说得漫不经心,苏斐然闻言却心中一跳。
    凶手身上留有记号!
    苏斐然脑中闪过当时场景。魔修死前试图用通讯石传递信息,她直接打断,此外再没有异常。如果他当真做了些手脚,那么,他手握通讯石便不是为了通讯,而是为了……遮掩他的真正目的。
    而她果然只注意到这点,却完全不记得他的另一只手当时在做什么!
    念及此处,苏斐然收敛心神,似不经意地问:“那是个什么样的记号?凶手难道不会发现?他如果将记号抹掉,那些报仇的人不就找不到他了?”
    “以神识为记,如果消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凶手死,要么,追凶者死。”
    这是最坏的结果。
    以苏斐然目前的实力,杀死对方的可能性接近零。
    她还想旁敲侧击地询问,但卫临棹并没有给她机会,又将关注点投向了儒修。
    问:“你可记得上次见到他,是在哪个方向?”
    苏斐然直接说:“我不认路。”
    卫临棹诧异:“你可以看太阳。”
    苏斐然反问:“正午的太阳向西、向东、向南,还是向北?”
    卫临棹哑然。
    苏斐然得出结论:“都有可能。”
    卫临棹回神,低笑:“没有方向,那便沿着河流一路向前,这总不会错。”
    苏斐然深以为然。
    只是河边的果子太苦。
    心里这样想,嘴上便这样说了。
    卫临棹稍愣,伸手一引:“你说的是它?”
    他的手心多了一颗果子:“这是苦果,洗髓丹的辅药之一,味苦,却有排毒的功效,并不稀罕,但对筑基以上修士无用。你是练气,吃它对身体有益。”
    苏斐然拒绝。
    “罢了。”卫临棹将果子收入袖中,微微一笑:“今日初见,两件礼物都未能送出,待下次再见吧。”
    难得有人解惑,卫临棹一走,苏斐然的诸多疑惑又无处求解。
    这念头刚冒出来,卫临棹便有察觉,道:“你若有事寻我,可到合欢宗报上姓名。”
    合。欢。宗。
    卫临棹已经消失,苏斐然心中还转着这三个字。
    因为太熟了。
    前世同样存在这个宗门,以男女双修为道,采阳补阴、采阴补阳之术最盛,她曾经流落于此,险些失陷,绸缪多年才得以逃出。这段经历磨砺了她变强的道心,却也成为她的心魔。每次身处瓶颈毫无寸进时,这噩梦都会将她惊醒,像有人在身后鞭策,逼着她跑得快些、再快些。
    那合欢宗的弟子们便成了妖魔,如影随形。
    现在卫临棹却说,他是合欢宗的人。
    脑中世界顿时被劈作两半,半是淫靡,半是清明。
    只有一件事清晰明确:卫临棹曾助她修炼。
    那一番点拨令她茅塞顿开,修为随之进阶。此时,充沛的灵力在体内流转,她沿着河流向前,不觉得累,却觉得饿,便从手镯中取出一颗苦果。魔修在教她修炼之前,也曾摘了几颗苦果给她,她信不过,只装模作样地咬了一口,过后便将全都塞进手镯。
    可卫临棹说,这果子虽苦,却对身体有益。
    她吃了两个,囫囵囫囵地吞下去,居然就饱了。
    从小生活在这树林里,苏斐然不知道它有多大,趁现在精力旺盛,打算一鼓作气,直到太阳落山,星月胧明,河水化为墨蓝,静如深潭。
    “哗啦。”
    前方河流中溅出白色水花,涟漪四散。有人破水而出,长发流泻,肌肤映着月光水色,看不分明,但那视线却射穿淡薄夜色,仿佛夹带火光,向苏斐然看来。
    河里有人洗澡,正常。苏斐然礼貌转身。
    面前却腾地蹿起烈焰。
    “走什么,不多看两眼吗?”少男音含笑响起。
    是那个儒修。
    身后水声淅沥,少男笑意分明:“你见了我身体,是不是该以身相许?”
    炙热的火焰贴身燃起,热浪险些卷上苏斐然的衣带。
    她退后一步,转身,微笑着问:“你嫁我?”
    少男微愣,失望的叹息:“啊,原来是个小丫头。”他系上腰带,慢步走来:“我对小丫头不感兴趣,但总不能被你白看了身体,不如……”口吻淡淡:“你也脱了吧。”
    似烈火烹油,那簇火焰骤然大亮,火舌蹿起三尺,撩上苏斐然一缕长发。
    那少男要脱的,不是衣服,是皮!
    苏斐然运起全身灵力,却不足一杯水,想扑灭这熊熊火焰,简直杯水车薪。
    “水灵根?”他惊疑一声,既而愉悦道,“正好,把命留下吧。”
    火圈顿时收紧,向中央燃烧而来。热浪扑在苏斐然脸上,瞬间汗流不止。体内水系灵力叫嚣着出战,却又在凝出的瞬间蒸发。
    灵力运转太慢,只能靠足够的时间来换。
    等一等,再等一等。
    火苗已经舔上双臂,苏斐然果断放弃手臂,忍者灼烧的痛,积蓄全身的力气。
    终于,成形。
    她猛地蹿了出去!
    杯水化成薄膜,与火焰碰撞时瞬间汽化,放出庞大的热量烫伤双腿,却也隔绝火层,令她脱离火焰,又在瞬间,用那烧伤的手,扣上了手镯。
    一把剑横空出世。
    苏斐然用尽力气,甩向少男!
    不过眨眼之间。
    “当。”
    少男反应飞快,剑被拦住!
    他双手掐诀,火系灵气受他调动,再度汇集。
    突然,一团白色一跃而来,结结实实砸到他脸上。又双腿一蹬,立刻弹回,奔向苏斐然!
    而苏斐然手中已然多出一张符纸。
    传送符发动。
    三百里外。
    入夜,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长街上突然多出一个女孩,衣衫褴褛,半身焦黑。往来行人瞥来一眼,又不以为意地收回视线。
    只有负责揽客的人热情地招呼:“小姑娘?小姑娘!你也是来参加不恃阁的收徒大会的吗?来我们这儿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