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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徐开慈回到公寓又嚷嚷着身上疼得厉害,说他坐了一整天哪里都不舒服,护工为难地喂了他止疼药,放着他躺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护工守在床边,替徐开慈轻轻地揉捏着身体的各个部位,企图让他睡得安稳一些。
    看他的样子是真的累了,也是真的疼着,连睡觉眉头都皱在一起,时不时还闷闷哼唧几声。
    护工本以为今天就要这么过去,明天以后还是像过去的这年一样,无波无澜地照顾徐开慈。
    像徐开慈这样的身体情况,护工见得太多,就是一眼看得到头的日子,等着别人照顾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
    对待这样的人,护工觉得他要做的不仅仅是尽责地照顾好他们,更多的还应该关注他们的内心世界。
    刚来到徐开慈身边的时候,护工第一眼看到徐开慈就已经做好了这些准备,都想好了以后要怎么和徐开慈相处。
    只可惜后面他才发现,徐开慈不需要什么心理疏导,他长年闭口不言,大多数时候躺在床上阖着眼睛睡觉。两个人别说交流,这间家几乎每天都安静得只剩两个人的呼吸声,有些时候护工做事动静大一点都觉得是在打扰徐开慈。
    徐开慈不需要什么安慰,也不需要别人的开导,过去的这一年里,他甚至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家人过来陪他。
    每一天都是这么过,过得平淡,乏味,甚至让护工觉得他不是在过日子,而是熬。熬到头了,就算完了。
    护工按摩到后面,自己也有点困了,坐在床边头一点一点,计划再一会就把被子什么的拿出来打地铺睡觉。
    没想到徐开慈竟然在这会醒了,翻挪手掌慢慢触碰到护工,冰凉的触感将护工从睡梦中激醒。
    护工打了个冷噤,眼睛眨个不停,迷迷糊糊地徐开慈说:“醒啦?还疼吗?”
    徐开慈昏昏沉沉睡了一觉,睡觉的时候护工一直在帮他按摩舒缓,这会已经舒服很多,他朝护工点了点头,让护工放心。
    睡醒了,脑子里的思路就清晰起来,那些该做的,该安排的就要打起精神做起来。不能再这么要死不活地躺着,至少现在不应该只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还不是时候,还有更多的事情,要等着徐开慈去做。
    护工见徐开慈嘴唇有些干,问他要不要坐起来喝点水。徐开慈点了点头,左手已经缓缓抬起来一些,停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等着护工抱他起来。
    护工抱徐开慈的时候,徐开慈闭着眼睛难受凌乱地呼吸着,以此来缓解突然体位变化带来的头晕恶心。
    一直到习惯碰到他嘴边,他喝了点水这阵难受才慢慢被压制下去。
    护工想把徐开慈重新放回床上,让他接着睡一觉,他轻声对徐开慈说:“您可以再睡会的,这会才凌晨,或者说您想吃点东西再睡?”
    徐开慈抬手用拳头虚虚地抵着护工,让他别忙活了,自己有事情要安排。
    护工还是第一次听到徐开慈用那么正式的语气说话,一下子瞌睡烟消云散,瞪大了眼睛看着徐开慈,等着他交代。
    徐开慈垂眼看着自己垂在胸前的长发好久,屏着呼吸不说话,让人猜不透他到底要干嘛。
    “我记得你说过你会理发,帮我弄一下吧,弄完了再帮我洗个澡行吗?”
    “啊?”护工愣愣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护工是会理发,瘫痪病人很不方便,一些琐碎的事情能在家里做就不会出门,理发这种小事他当然会。
    只是护工没想到,徐开慈会自己提出要理发。照顾他这一年,护工当然知道徐开慈多喜欢他的长发。
    他小声地问徐开慈:“是修剪一下发梢吗?”
    徐开慈淡淡回应:“不是,是剪短,剪成……你这样的。”
    剪成利落的短发,至少不要盖过耳朵。这样徐春晔才会喜欢,他就喜欢这样的发型,就喜欢徐开慈一本正经。
    徐开慈静静坐在轮椅上,平静地面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看到护工轻轻抓着他的发尾,然后听到身后剪刀掠过发梢的声音。然后那簇发尾就到了护工手里,和徐开慈彻底没有关系。
    他留了两年的长发,好不容易长得那么长,长得那么漂亮。
    今夜过后,就和他再没关系。
    长的剪得干净,还要用剃刀剃得再短一些。到这里,徐开慈看着地上凌乱的碎发,就再也没办法平静地去看着,他缓缓闭上眼睛,等着护工料理后面的碎发。
    徐开慈还记得第一次把头发留长,扎在后面的时候,徐春晔发了好大脾气。
    上一次爷俩那么激烈地争吵,是徐开慈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了家里。而下一次吵得那么凶,就是徐开慈出柜。
    这么多年来,徐开慈讨厌徐春晔,卯着一股劲儿地在徐春晔面前绝不低头。可他心里又再清楚不过,徐春晔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儿子。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敌人也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既然知道,那就去做,去做徐春晔心里的乖儿子。
    只有这样,才能完成心里那一连串的计划。人一旦有心中所想的事情,那身外的这些东西,就变得一点都不重要。
    把头发理短,也只是第一步而已。
    最轻松的一步,最简单的一步。
    只是第一步,往往又需要更多的勇气,只有破釜沉舟,才能让徐开慈更加坚定。
    所以剪刀擦过头皮的时候,徐开慈还是不免俗套地哽咽,低着头张着嘴,好像要掉眼泪,要哭出来。
    却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深深吸了几口气,便不再说别的。只是让护工帮他把掉在脸上的碎发先擦了,不然扎在他皮肤上很痒。
    等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徐开慈淡淡夸了护工一句:“你技术不错,还挺好看的。”
    “徐先生长得很英俊,发型怎么换都是好看的。”
    徐开慈莞尔一笑,不做回答,好不好看没什么用,他从来就没有那么在乎自己这张脸。
    他转过身来,请护工顺便帮他洗澡。听他的意思有点赶,好像天亮以后还有很多事要做一样,收拾打理自己只是今晚要做的一小部分事情。
    护工小声试探着问徐开慈:“明天是什么很重要的场合么?”
    “嗯,很重要。”徐开慈有点怅然若失,又好像下定决心。他点了点头,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他接着说:“明天要回家了。”
    他收回视线,对着正在迷茫的护工接着说:“谢谢这一年多来你对我精心照料,你是一个很负责的护工。只不过我回家了,家里人肯定会找别人来照顾我,所以可能你要通知你的公司,替你找一个下家了。明天麻烦你把我送回家行吗?哦,对了,你还要通知程先生,就不要再接着给你付薪水了,怪麻烦你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护工看到徐开慈一个绝艳的笑脸,是这一年多来,他第一次看到徐开慈这么笑。
    只是明明笑得灿烂,眼眶里却又闪着一点泪光。
    他说到最后,语气里甚至带着些愧疚。
    听得护工觉得好难过,不知道徐开慈为什么会这样,不清楚他回家以后要过什么日子。
    以往徐开慈总说自己没力气,坐不稳,洗澡就变成了擦澡。今天他却坐得稳稳当当,静静坐在莲蓬头下,任护工帮他从头到脚冲洗干净。临头而下的水花冲掉徐开慈身上的泡沫,也冲走还零零散散留在身上的碎发。
    他现在已经不太在意这些了,嘴里碎碎念着继续交代着:“我衣柜里有很多我没办法带走的衣服,那些衬衫什么的,我现在也不合适穿了,以后估计也不会穿了。你要是喜欢的话,别介意我穿过,你挑挑看然后一并带走就好。”
    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徐开慈接着解释:“虽然是穿过的,但是我以前很爱惜的,几乎都是送干洗店……我其实瘫痪了以后就没怎么穿过了。裤子就算了……我也膈应,但是衣服很好。你如果觉得不妥,明天扔了也行。”
    护工一一答应着,他觉得徐开慈没必要这样的。这一年多他和徐开慈朝夕相处,徐开慈穿的什么,用的什么他再清楚不过,徐开慈有多爱干净,他也知道。实在没必要这么唯唯诺诺地去解释,听得怪揪心。
    “最后,还要麻烦你帮我插上尿管。”洗完澡徐开慈躺在床上护工帮他擦干净身体上的水,替他涂身体乳的时候,徐开慈又开口。
    今晚他提的要求,护工在除了徐开慈以外的每一个雇主那里都听过,可放在徐开慈身上,就总觉得十分怪异。
    他明明,不用这样的。
    等这些事情做好,徐开慈让护工帮他穿上衣服,不是在家简简单单的居家服,也不是校庆那天穿的正式的套装,就是一套柔软普通的卫衣和运动裤。
    平平无奇,没有亮点,没有特色。
    是所有人会穿的衣服,却不是徐开慈会穿的衣服。
    等把他抱上轮椅,替他摆正四肢,护工突然觉得面前的人有点陌生,不禁看得发愣。
    他喃喃道:“有点……不像你了都……”
    徐开慈觉得后背还是有点不舒服,他耸耸肩膀胳膊跟着抽动了几下。
    “以后都不像了,不过你明天就走了,也不用去习惯新的我了。”
    ——倒是我……要尽快习惯。
    搬到公寓的时候,徐开慈只带着小小的一个行李箱。等走的时候,他连这个小小的行李箱都没带。
    就他一个人,和他身下他怎么都挣脱不开的轮椅。
    徐家的门铃很高,徐开慈胳膊实在难以抬得那么高,又只能请护工再帮他按响门铃再走。
    他再三保证,这真的是最后一次麻烦这小孩了。
    按响门铃后,徐开慈的心一直在打鼓,寄希望于来开门的不要是徐春晔。又或者说,要不就是徐春晔。
    意料之中,是家里的保姆开的门。她看到徐开慈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然后又慌乱跑回家里,嚷嚷着说少爷回来了。
    徐开慈就静静地坐在门口,等着阿姨把梅静叫出来。
    这会是初春,又才刚刚天亮,还有点冷。听到儿子出现在家门口,梅静只随手抄起一件毛衣披在身上蹬着拖鞋就往门口跑。
    不知道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徐开慈强烈地抗拒梅静去看他。想来还是因为徐春晔那件事,她们这样的家庭牵扯得太多,她没办法执拗地把徐开慈接回来,也没办法下狠心去离开徐春晔,只能忍着想念煎熬每一天。这么一想,她已经一年没见到自己儿子了。
    这会看到坐在门口的儿子,一头短发,从来不用的尿管挂在外面。梅静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拉着徐开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一味地啼哭。
    徐开慈反倒笑了一下,他能动的左手被母亲拉着,这会没办法帮梅静擦掉眼泪。更何况他的手没办法抬得那么高,实在有心无力,只能任梅静发泄。
    眼泪会传染,昨晚下定决心的时候徐开慈没掉一滴眼泪,现在反而眼眶觉得湿润。
    他不喜欢这样,大早上哭哭啼啼的,实在不像话,再加上梅静哭久了会头疼。
    “妈你别哭了,怎么我回来了,你反倒哭出来了?是不喜欢儿子回家吗?”
    梅静破涕为笑,小小地捶了徐开慈一下,又弯下腰抱着徐开慈揉着他短短的有点刺手的头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别和你爸吵了,咱们好好过日子行吗?”
    徐开慈轻轻嗯了一声,他的头埋在母亲怀里,这一声嗯几乎轻不可闻。
    “嗯,以后我一定做爸的乖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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