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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宝狐-争

      在霍坚还是个苦寒边塞地区长大的贫苦孩童时,他总是对话本里那些腾云驾雾的家神充满了好奇。
    大历朝疆土辽阔,北方领土广博,却多半是贫瘠的土地,这里没有望族,也没有什么叫得上名的家神,那种神秘的存在只在辽北人民的茶余饭后谈起。
    据说,在遥远的县城之外,他从未踏足过的那些花团锦簇的富饶城镇内……那些威名赫赫的大家族们,背后都有着睿智慈祥的神明坐镇,他们护佑着家族的繁荣与安定,给家族每一个新生儿最美好的祝福。
    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那几支古族。
    以睿智出名的东海麒麟尹氏、文人雅士辈出的北方玄鸟周氏、骁勇善战的西山虎欧阳氏、川蜀一带的食铁兽唐氏……还有江南桑州辛氏。
    每当讲到这个古族的时候,脏破小茶馆里的说书人都会露出那种隐晦又心领神会的笑容。
    因为桑洲辛氏的家神乃是狐族。
    家神们大多护佑家族成百上千年后就会因为各种原因退位陨落,每一任家神对氏族的影响又会发生变化。
    但,多半万变不离其宗。
    狐族的家神们……一向带给族人们的天赋都是狡猾、美貌、身段、音律,这些取悦于人的特质。
    不管是男人、女人,辛氏的族人在外貌条件上向来不逊于人,所以辛氏几乎每一朝都会出几个宠妃,但本家因为无兵无权又被远远排除在权力斗争之外,在各种香艳话本中被人津津乐道。
    这是辛氏的不幸,却又是他们的幸运。
    在漫长的权力斗争更替中,比辛氏更弱小的古族早已被吞并,也不乏一些远强于他们的古族逐渐倾没在时间洪流之中。
    古族凋敝,神明死去,唯有远避于朝堂之外的桑州辛氏,一代一代地流传了下来。
    而几百年前,桑州辛氏迎来了新的一位家神,这位奇怪的狐神却带来了完全不同的天赋——财富。
    这是很少见的,几乎让氏族改头换面的巨大差异。
    在传说中,这位新任狐神浑身由黄金雕琢,眼珠是最华贵的东珠,指甲是流光溢彩的南洋水晶,每一根毛发都价值连城,呼出的气落在地上都会生长出一条铁矿。
    如果不是这样,那百年来他们辛氏族人都是怎样往桑州城里赚去成百上千条船的黄金的?
    桑州由普普通通的种植区一跃而成整个大历的商贸枢纽,破败的土坯房被推倒,高耸的燕翅楼建立起来,就连周边以打鱼为生的小渔村,都变成了富贵奢靡的大镇。
    其他氏族们冷眼看着,也为之而吃惊。
    据说,这位狐神天生吸纳宝气,眼中可以分辨黄金,甚至可以嗅出每个人的财运,只要得到这位的祝福,便可一跃变成最富有的人。
    时人谓之——宝狐。
    霍坚坐在迎客厅里,脚下踩着绵软的细羊绒地毯,手中端着最名贵的白叶奉茶,一旁的香炉里飘散着沁人心脾的华贵熏香,他不懂品香,但能猜测到这香料的贵重。
    桑州辛氏,果然一如外界遐想,富可敌国,华贵逼人。
    当时被摆了一道率先审了一遍的霍大人从迷雾里被放出来时,迷茫了一小会,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惹怒那位据说性情刁钻的狐神。
    不过按她说的路走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就被前来迎接的侍女们找到了。
    她们个个都容色出众,用眼角不善地看着他,大概得到了狐神不喜欢他的消息,敷衍地把他带到家主面前就脚底抹油了,连行礼都不愿意好好行。
    而那位家主则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敌意,起码在霍坚看来,他脸上只有如沐春风的笑意。
    但他做起事来也并不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
    “家中仆人顽劣,是梓驭下无方。”美得像女人的家主叹息着,一边说着重罚,一边挥手让那些侍女们安然无恙地退下。
    他身体似乎不是很好,面孔雪白身条瘦弱,像是一副苍白的水墨绘卷,倦倦地靠在金丝雕线的美人榻上,即使快要进入暑日,也披着厚重雪白的貂皮。
    单名一个梓,辛梓,是如今宫中那位盛宠正浓的贵妃辛枝的胞弟,都是辛家这一辈的嫡出儿女。
    两人对坐着喝了会茶,假惺惺地往来了一小会,直到霍坚忍不下去这种太极拳法,直接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他对面坐着的男人轻咳一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霍大人,您不觉得您的要求有点失礼吗?”这位如今的辛氏当家人微笑着看他,眸中却没有半点笑意:“您要求,我们家的家神跟你一起同行,不能告诉我们理由,还不能带私兵?”
    霍坚心知自己的到来本来就不受辛氏欢迎,还提出这种离谱的要求,人家瞪他也是正常的。
    但他没有退让:“霍某会拼出性命保护狐神的安全。”
    辛梓倦倦地扫了他一眼,眼下有着浓浓的黑青,神色却锋芒尽露:“……恕我直言,霍大人,梓还叫你一声霍大人是敬称,但论官职,你只是一个被废为庶民的败军之将,梓凭什么相信你可以保护我们辛氏的家神?”
    瘦弱的年轻人出口辛辣,再无一丝弱势:“如今桑州城外天下大乱,我们辛氏夹在叁家之内本就不得安宁,若家神跟你走了,岂不是要被那虎视眈眈的两家撕碎?”
    “因而这次出行不能被任何人知道,这也是为什么霍某不敢告诉你们理由。”他不肯退让,一座小山般魁梧的身形坐在锦绣堆成的软椅上,像骑着自己昔日的战马般紧绷。
    辛梓扫他,细长手指上的白玉扳指碰撞出声:“没有理由,没有口谕,我们不可能让一个罪臣带走家神。”
    他不再喝茶,嘲讽地拱了拱手:“送客。”
    霍坚站起身来,他眉眼沉沉,像被风霜浸湿的古老石像:“霍某身怀要务,不能告诉他人理由……但我可保证,不会为难桑州,也不会为难辛氏,霍某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平息战火,让世人于久战苦难中得到安宁。”
    辛梓眉眼动了动:“但你仍是罪臣之身,何来要务?”
    他浅浅的茶色瞳孔有些薄凉的审视:“陛下为何要用你?”为何要用一个已被罢黜的将军?
    霍坚自己也不知道。
    那位坐在云鸟宝座之上的陛下,文质彬彬的面孔,看着他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是对他的战败而失望,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再给他一次机会,希望他能戴罪立功吗?还是……只是不想看到他在眼前出现,又担心他曾经的部下哗变,只好给他派这样一个玄之又玄的任务,让他远远离开朝堂呢?
    他想不明白。
    但那位终究是他所效忠的陛下,他也终究是大历的臣子。
    于是霍坚没有出声,他沉默地立在绵软的地毯上,像块冷硬的顽石,与这一方锦天绣地格格不入,又一步不退。
    辛梓咬牙,正想挥手喊护卫将他推出去。
    香炉蒸腾的白烟动了动,他浅茶色的瞳孔敏锐地一瞄,像是知道了有什么即将发生,只好强行按捺住自己的脾气,从软榻上站起身来。
    他好像在等什么人……?
    让家主如此恭敬的存在,霍坚反应过来是谁来了。
    袅袅的白烟缭绕起来,团纱笼回,如雾似幻,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沾染了泥土的皂靴。
    不知过了多久,白雾消散,裹挟着似乎是阳光又似乎是花朵的馨香,那双嵌着颤颤绒球的鞋子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绣着硕大花朵的裙摆堆迭在地毯上,天生的雍容华贵。
    “您来了。”辛梓率先出声,他声音里没有太多畏惧,更多的是亲近,他似乎和家神关系不错。
    那把玉石嘈切的嗓子又响起来了:“你身上明明带着那个鸟皇帝的手谕,为什么不拿出来?”
    鸟皇帝……
    霍坚错愕,一时间因为这个粗听大不敬但细品又却是如此的称呼而些哭笑不得,又一次体会到了这位的刁钻,干脆把头更低了一点。
    辛梓似是没想到他还带了这东西,又不拿出来,站在远处用眼角削他。
    “霍某知道这是强人所难,这次是来求人的,不是来逼人。”他低着头,眉眼低沉。
    “嘁。”狐神冷笑:“那我不答应你,你可不就又违命了,上次贬官,这次要被鸟皇帝砍头了吧?”
    他们辛家真是地位越高的说话越不中听……霍坚有点想念下午那几个说话周全的小管事了。
    他拱手:“这是霍某办事不力应该受的。”
    狐神轻哼:“傻子。”
    接着一截细弱白嫩的手臂忽地伸到了他鼻子下面,手指幼嫩,指根带着华丽的戒指。
    她命令他:“手谕给我。”
    每次这位说话他都下意识听从,等霍坚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那张今天并不准备掏出来的金色信筒恭敬递上。
    粗糙深色的大手骨节有力,还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而那只比起来简直像酥酪般柔滑的雪白手掌轻轻巧巧在他手上一勾,就拿走了信筒。
    只留下微凉的、软软的一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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