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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厨 第369节

      “安石任小官,每一迁转,逊避不已;自为翰林学士,不闻固辞。先帝临朝,则有山林独往之思;陛下即位,乃有金銮侍从之乐。何慢于前而恭于后?好名欲进,二也。”
    “安石侍迩英,乃欲坐而讲说,将屈万乘之重,自取师氏之尊,不识上下之仪,君臣之分。要君取名,三也。”
    前两件都太久远了,这事情却是王安石自找的。
    他当了翰林学士,给赵顼讲学,提出赵顼应该向学生那样,请授课人坐着讲,此事引发了几位侍讲的争议。
    第二天王安石给赵顼讲课,赵顼说学士那你就坐着讲吧,王安石因为大家都不坐,也不敢坐了,白白让吕诲的弹劾内容多了一条。
    就听吕诲继续朗诵:“安石自居政府,事无大小,与同列异议。或因奏对,留身进说,多乞御批自中而下,是则掠美于己,非则敛怨于君。用情罔公,四也。”
    这就是说他与赵顼关系密切,自己在同僚间搞不定的事情,就去找赵顼作为皇帝意见,通过中旨批下来。
    这种做法,在宋朝是非常毁伤名声的。
    第五百四十七章 风波
    吕诲继续念道:“昨许遵误断谋杀公事,安石力为主张,妻谋杀夫,用案问首举减等科罪,挟情坏法,五也。”
    这就是阿云案的余波,此案已经定论,吕诲现在拿出来,纯属凑数。
    “安石入翰林,未闻荐一士,首称弟安国之才,朝廷比第一人推恩,犹谓之薄,主试者定文卷不优,遂罹中伤。及居政府才及半年,卖弄威福,无所不至。背公私党,六也。”
    这事情王安石就纯粹冤枉,王安国与王安石政见完全不同,赵顼虽然是看在王安石面子上,授予了王安国西京国子监教授的职位,但是最初的推荐者是韩琦,用王安国的,也是韩琦。
    “宰相不书敕,本朝故事,未之或闻。专威害政,七也。”
    这是说王安石不尊重富弼,未经他签字罢免官员,还是王安石自找的。
    “与唐介争论谋杀刑名,遂致喧哗,众非安石而是介。忠劲之人,务守大体,不能以口舌胜,愤懑而死。”
    “自是畏惮者众,虽丞相亦退缩,不敢较其是非。陵轹同列,八也。”
    这锅王安石有直接责任,唐介比王安石大十一岁,赵抃也是德高望重,起码一个不敬老是有的。
    “小臣章辟光献言,俾岐王迁居外邸,离间之罪,固不容诛,而安石数进危言以惑圣听。朋奸附下,九也。”
    这是一桩旧案,治平四年,著作佐郎章辟光上书,说岐王颢宜迁居外邸,不当再继续住在皇宫之中。
    事情到现在揭发出来,皇太后高滔滔大怒,于是赵顼只好令有司治其离间之罪,而王安石坚持认为章辟光无罪。
    这件事客观上说王安石是对的,他是给赵顼背锅,吕诲以此入王安石罪,殊不知反而会让赵顼感激。
    司马光听到此处,不禁微微摇了下头。
    “今邦国经费,要会在于三司,安石与枢密大臣同制置三司条例,虽名商榷财利,其实动摇天下,有害无利,十也!”
    攻击完新法,最后吕诲总结:“臣诚恐陛下悦其才辩,久而倚毘。大奸得路,群阴汇进,则贤者尽去,乱由是生。”
    “且安石初无远略,唯务改作立异,文言以饰非,罔上而欺下。误天下苍生,必斯人也!”
    弹章到这里,那是如洪钟巨鼓,动人形色。
    然而吕诲最后却又来了个狗尾续貂:“辟光邪谋,本安石及吕惠卿所导,辟光扬言:‘朝廷若深罪我,我终不置此二人!’故力加营救。愿朝廷调查细节,推于公论,然后知臣言是对是错。”
    最后这话出口,朝中老奸巨猾之辈立马掂量出来——王安石,稳了!吕诲,难保!
    果然,四月丙戌,王安石乞辞位;帝封还其奏,令视事如故。
    王安石认为事情这样过去,就不是还他清白,不出。
    赵顼找出使回来的曾公亮说话:“若外放吕诲,恐安石不自安啊。”
    这其实是想让曾公亮转达自己的意思,得饶人处且饶人,给你个台阶,下吧。
    而王安石的答复是:“臣以身许国,陛下处之有义,臣何敢以形迹自嫌,苟为去就!”
    赵顼无奈,“乃出诲知邓州。”
    可巧是苏颂当知制诰,苏颂将制文写到一半,跑去问曾公亮:“章辟光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曾公亮说道:“辟光治平四年上书时,安石在金陵,惠卿监杭州酒锐,安得而教之?”
    苏颂回来,在外放吕诲的制词里加了一句:“党小人交谮之言,肆罔上无根之语。”
    这制文一出来,赵顼都觉得写得太重了,责备苏颂,苏颂两手一摊——这是老曾告诉我的啊。
    苏油得知此事,不由得手扶脑门哭笑不得,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这要是吕诲如章惇那般气量狭小,族兄这一辈子就别想清净了。
    其实这事情是曾公亮和稀泥,后世细心的历史学家研究,章辟光就是有被王安石甚至赵顼支使的嫌疑,章辟光治平四年的上书,根本就不是论出颖王这件事,此事在治平四年之后。
    诸多的瑕疵与不公,让御史台为吕诲鸣不平。
    吕诲是北宋名相,那位领袖赞为“大事不糊涂”的吕端的孙子,三居台谏,三次被贬,第一把弹劾任守忠,第二把弹劾欧阳修,第三把就是王安石。
    御史台刘琦、钱颛、刘述等人先后上书,营救吕诲,并进一步弹劾王安石,认为王安石任参知政事不到半年时间,内外侧目,不是宰执的恰当人选。
    赵顼大怒,贬刘琦监处州酒税、贬钱颛监衢州酒税。
    这就过分了,范纯仁、司马光等人纷纷上书,声援刘琦等人,赵顼为此将知谏院范纯仁一并罢黜。
    曾公亮在宋神宗面前竭力为范纯仁辩护,最后才被改任为同修起居注。
    这次事件,到此以台谏的完败而告终,王安石继续逆风飞扬,在吕惠卿建议下,《均输法》急匆匆出台,以转移视线。
    紧跟着王安石上书赵顼,认为古之取士皆本于学,请兴建学校以复古,其诗赋、明经诸科悉罢,专以经义、论、策试进士。
    朝议再起,赵顼诏两制、两省、御史台、三司、三馆议之。
    ……
    王宅,吕惠卿和王雱正在下棋。
    见王雱牢据中腹,吕惠卿笑道:“元泽这是心中笃定啊,怎么就看上程伯淳这个太子中允的位置了?”
    王雱一声轻笑:“都是朝廷任命,哪里是我看上了这个位置。”
    吕惠卿说道:“不就是批散头发持妇人冠帽被瞅见了吗?不管两者是不是有联系吧,我能这么想,别人不也能这么想?总是给了别人说嘴的机会。”
    王雱眼里闪过一丝厉色:“这要不是我那俩不省心的叔说出去的才有鬼了。”
    如今王安石执政,特意任用老朋友太子中允程颢为僚属,希望他能够帮自己一把。
    一天两人在家中对坐议事,王雱赤着脚,披头散发,手中拿着妇人的冠帽走了出来。见到两人,大咧咧过来问王安石:“都在聊些什么呢?”
    王安石说:“因为新法数次受到人为的阻挠,正与程君商量呢。”
    王雱以一种极为轻慢的姿势坐下,然后嚷道:“砍韩琦、富弼的头于市,则新法就可实行了。”
    王安石马上对程颢解释:“这孩子在瞎说。”
    程颢正色道:“正与你父亲讨论国家大事,子弟不应干预。还请公子退下。”
    王雱只好怏怏不乐地走了。
    因此到了现在,王安石重拾雄风,王雱就盯上了这个位置,想将程颢挤走。
    吕惠卿在边路落了一子:“中心重要啊,朝堂的中心,就是陛下,如今明公屡遭沮议,不就是中心不稳吗?苏明润所言,所议本当加入《均输法》内,可惜一场风波,料理不过来,搞成了急就章……”
    王雱听见这个名字就来气:“苏明润几方讨好,以危言耸听之论动摇父亲心智,怎没见他再朝堂直言,明确站在父亲这边?首鼠两端,奸狡之辈!叔侄仨没一个好人!”
    第五百四十八章 叔叔驳侄儿
    这事情上,苏油先背了苏辙议《均输法》不便的锅,现在又背了苏轼《议学校贡举状》的锅。
    平心而论,苏轼那篇文章,将问题分析得非常透彻,不过没有提出解决办法,因为指出的弊病,直到千年以后都没有谁能解决得了。
    苏轼的文章,首先指出得人之道在于知人,而知人之道,在于责实。
    如果君主宰相有了知人责实的办法,就连胥吏中都能翻检出人才来,如果没有,只怕是公卿近侍里也全是歪瓜裂枣。
    所以不是科举制度的问题,而是知人责实制度的问题。
    建学校的事情,庆历年就有过,当时天下以为太平可期,可到如今就剩些空屋子。
    如果没有大的更革,继续走庆历年间的老路,那必然还是只能得到庆历年间的结果。
    至于说贡举之法,考诗赋还是考策论,没啥区别,治乱盛衰,都不靠这些。
    主考有政策,考生就有对策。
    只要是设科立名以取士,就是教天下相率而为伪。
    上边以孝取人,下边胆子大的就割股侍亲,胆子小的就苦守庐墓。
    上边以廉取人,那下边大家就全都开破车,骑羸马,穿恶衣,吃菲食。
    上边讲绿水青山,下边就能把整座山都给你刷上绿漆你信不信?!
    反正只要是能够中上意的,什么花样都能想尽千方百计给你搞出来。
    就文章来说,策论有用,诗赋没啥用;
    可就治理天下来说,诗赋策论,其实都是没用的东西。
    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的,那也是不可胜数,所以罢诗赋也没啥道理。
    而到如今,士人们整理出各种题库,谓之策括,将可能的考试题搜抉得一干二净,到了考试的时候,临时剽窃,东拼西凑,搞出一篇看得过去的文章,那是轻而易举。
    用这样的策论去欺负考官,考官也只有捏着鼻子打高分。
    与其如此,还不如考诗赋,毕竟诗赋要讲究对仗骈偶,难度比人人都能天下文章一大抄的策论要高些。
    说到这个苏油就不禁窃笑,他其实就是刷题库的发明者,苏轼这是一点不给自家小幺叔面子啊……
    这娃是嫉妒,肯定是嫉妒!
    接下来苏轼又分析了大家议论中的一些想法,认为通通不行。
    取消糊名制,名声与试卷相结合,这就会恩去王室,权归私门,产生朋党。
    取能文者为进士,则进士日夜研究经传子史,贯穿驰骛,知识倒是渊博得很,一旦临政,那些知识却一点都用不上!
    宣扬要恢复庆历旧学的,可旧学已经被大家玩成了空名目,最多能培养懂点粗浅道理的人,要培养出真正的人才,那是想多了。
    唯一考核人才的办法——施之有政,能否自彰。
    文章打动了赵顼:“吾固疑此,今得轼议,释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