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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厨 第436节

      邸吏常常偷偷塞家书进去,以入邮置,以权谋私。
    刘奉世发现后,改以通函腾报,谋私者敛迹。
    赵顼夸奖他奉职不苟,如今是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刑房公事,直史馆、国史院编修官。
    见到苏油指挥着门口的石家仆役往刘宅搬木头箱子,惊得刘奉世不行:“明润这是干啥?”
    苏油打开一个箱子,里边是稻草包裹着的一件青铜器:“之前有些误会,这些东西,本就放在你们家里比较好。”
    刘奉世看着铜器上的饕餮纹,又看着里边的文字,手握着铜器的俩耳朵,嘴里却一个劲的假谦虚:“使不得,这怎么能行……”
    苏油往回拽了两下拽不动,放心撒手:“刘兄不用客气,我搜集这些东西,本来也是为了研究金石铭文,给后人留下一点东西。”
    “当今金石世家,除了刘氏还有谁?”
    “公是先生一生的学问,这金石之道,是其中一门。我是有个想法,就是抄录各大世家收藏,如果可能的话,说动陛下,将密阁中的铜器一起,绘制图形,拓印文字,然后写上关于这件器物的著述,研究,岂不是一项大业?”
    见刘奉世有些意动,苏油继续说道:“我在陕西,也拜托嵩阳书院,司马学士,富相公代为搜集,这次进京,拖回来了好些,加上石家在京中所集,也有了上千件,听闻当年公是先生出陕,也有数车?”
    刘奉世嘴唇都有些哆嗦了:“刻版……太贵了……”
    苏油说道:“成本还是可控的,现在有了蜡刻技术,我们只需要将器皿图形进行精确描绘,将文字拓印下来,就可以按图蜡印。”
    “当年始皇帝一统,销天下之兵,铸为金人;项羽入长安,焚灭阿房;其后董卓入京;晋室东迁;至如安史之乱;残唐五代……一次次的文化浩劫,让泱泱华夏的诸多瑰宝,损失惨重。”
    “现在我们有这条件,为什么不将各家拥有的先秦汉唐重器,统一成册,详加鉴定注解,将这些瑰宝的图形文字保留下来?留给我们的后世子孙?”
    “士人有三立,立德,立功,立言,三者并在其中者,非追古考经,尚余其谁?”
    刘奉世肃然起身,对苏油施了个士人之礼:“先父之志,不外如斯,恨力不逮耳。”
    “丰镐故地,荒基破家,耕夫牧童,往往有得而不知其宝,常抛弃荒野,甚或损毁。”
    “家父痛心疾首,倾家购置,周考三代,已有著述。”
    “如果能与图形一起传世,这当然是丰功伟业。奉世不才,敢蹈从明润之辙!”
    苏油开心地站了起来,回了一礼:“我在这方面与刘兄相比,就是班门弄斧。不过资金和技术方面,贤兄无需担心。”
    “但是这事情一两个人也做不起来,得弄一个班子,就像陕西弓箭社,跤扑社那般,弄一个汴京金石研究社出来。”
    刘奉世哈哈大笑:“那你家大苏,县君,文忠公之子欧阳伯和,驸马王诜,其余如蔡君谟,吕大临,李公麟辈,当一网而致之!”
    听闻这些名字,苏油不由得喃喃自语:“高知的朋友圈,就是特么不一样啊……”
    刘奉世没想到苏油此次前来,是商议如此大事,到这时候整容改向,延入内室,两人一起讨论起这件事的可操作性来。
    崇古尚实,推求三代,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考古学的前身。
    听闻王安石已经在筹备三经新义局,苏油此举,就是在文事上和其相对抗。
    但是不是如王安石那样以一家之言压制众议,而是集思广益,大家一起来研究。
    不过把游戏规则先定了下来,就是崇实,用事实考据金石铭文为佐证,铁板钉钉。
    如此便将风气固化了下来,大家在这条大原则下,各展其能。
    两人将此书定名为《熙宁金石图录》,以时间线为序,从商,周,春秋,战国直到五代。
    物品包括了商周礼器,春秋战国青铜器,直到后世镜,刀,敦,印诸属。
    每件物品,会记录图形,文字,考证经过,出处,藏家传递流序,图文并茂,知识性和趣味性兼具。
    在专业性方面,又会纵向进行比较,从器型,图案,文字的流传和变化,给出一个全方位的画卷。
    这其实也会撬动王安石《字说》的根基,其中对于中华文字的转化规律,将是严谨而理性的权威定论。
    金石学,如今还是起步阶段,刘敞和欧阳修是首创。
    但是他们只是出于对历史的个人爱好,出于保护中华文明的知识分子天性,而对金石进行研究,立意还达不到苏油这个层次。
    这个理念,也与苏油的学术一脉相承——重视实证,最大包容。
    而且这个事业,对如今大宋的高级知识分子们来说,是绝对具有巨大影响力和吸引力的。
    想想看,要是家中收藏有一个鼎,鼎上的铭文记叙与《春秋》上一段历史事件有关,士大夫们会嗨成什么样?
    不过刘奉世还是有些忐忑:“明润,你给为兄交个底,到底能拿出多少钱来办这事儿?”
    苏油笑道:“钱不是问题,想必刘兄应当知晓,大理弄栋府的铜矿,是我大宋西南重要的财源是吧?”
    “这事情,是小弟全程参与主持的,大理高杨两家,出于平衡的目的,也为了打开运输通道,就给了小弟一点股份。”
    这个真的有点丧良心,垄断了人家的出路,是用别人的骨头熬别人的油,苏油自己都不由得脸红:“总之就是用大理之铜,换我华夏文物。也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后人。所以资金上,贤兄大可以放心。”
    刘奉世笑了:“有大财东支援,那我可就敞开了收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 大夏龙雀
    苏油又取过一个长匣子,打开来里边是一口锈迹斑斓的铁刀,后边有一个大环,大环是一条缠龙,而刀首上镶嵌着黄金打造的鸟型:“这是种五送来的,说是当年他父亲开清涧城,掘得的一口刀,你给断一断?”
    刘奉世将刀接过:“这不是中原器型,据南北朝史料记载,夏国赫连勃勃,曾在龙升二年,打造有五口大刀,刀长三尺九寸,刀身铸造有金龙,刃部装饰有雀环。”
    “看来史料记载,也有录取传闻失误之处,这应该就是赫连勃勃龙雀刀的真实形制。”
    “对了,史料还记载,刀上当有‘古之利器’四字铭文……哈,果然有!”
    苏油不禁大为佩服:“刘兄果然是大才!”
    这份厚礼,刘家不能不收,作为回报,刘家开放墨庄供苏油翻刻,在可贞堂做一个书籍备份。
    刘家藏书楼体量不亚皇宫,刘敞刘攽两兄弟的作为,对中华文明史的功绩,绝对值得所有人铭记。
    苏油说道:“陛下在内城赏赐了宅邸,今后就住在内城了。可贞堂那边环境和学术氛围都还不错,以后就作为金石社的集会地点吧。”
    “不过先说好,政治归政治,学术归学术,不要搞成异论渊薮,让朝廷难堪。”
    刘奉世叹了口气:“国事如此,难道明润就不能上言?”
    苏油说道:“忝任侍从,该上言当然要上言,不过国家自有制度,作为官员,就应当以身作则。”
    “上言自有上言的渠道,可要是可贞堂变了味道,也就给了别人打击的理由。最后连这点事情,都做不成了。”
    刘奉世也叹了一口气:“内圣外王之道,知者易,行者难。”
    苏油笑道:“到了墨庄还聊这些,是不是污了这一舍的书香?赶紧给我看看公是先生收藏的宝贝是正经,今天我就是来开眼的!”
    《蜀中杂记》:“熙宁以后,古器稍出。密阁,太常,既多藏弃。
    原父在长安,得古奇器物数十,自为《先秦古器记》。
    永叔亦喜此道,作《集古录》。
    熙宁五年,油返京,乃与原父子刘仲冯议《熙宁金石图录》。
    以器证史,释解铭文,推求年纪,兼映经礼。
    重者商鼎,轻者齐泉,所尚者,文也。
    而周求备述,巨细可观。
    故士大夫之家,莫不以所藏得登一隅为荣。
    遂成一学,而后从治者,君谟,东坡数公。
    士大夫亦多雅好之,此风遂一翻也。
    流尚至今,虽内室针匣,童龆玩器,得过二纪者,亦成赏玩。俗者追风至此。
    而可贞堂所藏周公盘,韩城鼎,吴王世系诸剑,汉诸丞相印,先秦至五代历朝度量式器,澹为国宝矣。”
    熙宁五年,对赵顼来说,真是一个好年。
    市易务赚钱赚大发了,短短半年多时间,一百万贯的内藏库,加京东路六十八万贯的本钱,吕嘉问赚回来了七百多万贯!
    这可比苏油厉害太多太多了,赵顼一边奖励市易务的官员们,一边给群臣大发福利。
    苏油对这个成绩嗤之以鼻,不用想都知道,半年时间赚回本金七倍的利润,吕嘉问又不是吕不韦,手里边又没有奇货,除了极尽搜刮之能事,底下黑漆麻污的烂事儿少不了。
    不过大过年的也不是进言的时候,苏油也只好老老实实在石府装乖。
    大宋官员薪水制度很搞笑,每个月你得打报告申请,叫“请支”,政府才给你发放。
    你要是不请呢,政府就帮你存着。
    很多大宋高级官员也不靠俸禄活着,或者说前头领的都用不完,所以到退休那天才请支,而且多数还要告诉朝廷不用全发,俸请到哪年哪月,米请到哪年哪月,就可以了。
    人性化倒是挺人性化的,除了麻烦户部一些,没毛病。
    直到皇宋银行成立,官员俸禄一体折成宝钞发放后,这种现象才得以解决。
    不过同样有很多官员从来不去银行登记存折,导致银行的七零零幺个人现金科目档案和官员们手上工资本本的数目不符,皇宋银行每年年底还要主动上门请出大佬们的工资本本,一笔笔给他们添上。
    不过放到如今,这就是扩大人脉的好机会,一般下头的业务员是捞不着这个资格的,都是高管们的福利。
    程文应和史洞修,俩老头常常在一起喝酒。
    人老了,一喝酒就喜欢回忆过去,世事怎么就如此离奇,大宋和自己,怎么就一步步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赵颢和赵宗谔,今上的亲弟和亲叔,当年在眉山的时候,这些都是梦里都高攀不上的人物,如今在董事会里,和自己平起平坐。
    总裁位置永远空着,位置后头的墙上,有一幅画像,那是皇宋顶级大画家文同的手笔,程文应好不容易才运作出宫来的挂在这里。
    赵顼的半身像。
    画像是绢画,玻璃板压着,金灿灿的楠木画框,程文应每天来到总裁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扫,焚香,然后一本正经地拜见皇帝陛下。
    君君臣臣,他们从小就受的这个教育,早成了他们骨子里边的东西。
    稽核司打市易司成立第一天,就特别给市易司列了一个账本,如今京中的大笔资金往来,根本不可能绕得过皇宋银行。
    那个叫吕嘉问的年轻人,和那个首先提出市易法的魏继宗,为了高效管理,也不得不在皇宋银行开立对公账户。
    而他们所干的那些事情,在银行账务上都有蛛丝马迹可循。
    更多的证据,则是来自计司,来自王安石自己的堡垒内部。
    薛向,是如今的三司使,不过带着个“权”字,没办法,老头出身太低。
    可市易司有了成绩之后权势熏天,如今吕嘉问以新锐的姿态,凌驾于薛向之上,每每让老干部下不来台。
    老薛的理想是国家资本主义,跟吕嘉问这种只懂收刮的经济棒槌,根本尿不到一壶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