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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厨 第728节

      礼乐礼乐,乐和礼是配套相成的,大宋之立国以来,先后三次定乐,然皆不尽如人意。
    其中一项就是标准音高的问题。
    太常寺收藏的大乐钟磬一共有三种:王朴制作的乐器,李照制作的乐器,胡瑗、阮逸制作的乐器。
    其中王朴之乐,其声太高,太祖皇帝曾经明确表示不满意。
    这个问题很严重,因为还是有神秘学因素和情绪体验在里边——“音高则悲,亡国之音也。”
    于是仁宗景佑中,又命李照定乐,参照律法以取黄钟之声。
    但是这又不符合大宋人的当下习惯,似乎过于低沉,所谓“时人习旧听,疑其太重,李照之乐由是不用。”
    到皇佑年间,胡瑗、阮逸再定大乐。比王朴乐声音略低,而声律分布相接近。但是铸成的大钟,音色又出了问题,声音弇郁,所以还是不能用,于是郊庙依旧用王朴旧乐。
    但是太常寺乐工在使用王朴旧乐过程中发现了一个问题,“若用王朴乐,钟磬即清声难依,如改制下律,钟磬清声乃可用。”
    搞了一百年,朝仪礼祭的音乐始终没搞好。
    致仕赵抃也是大音乐家,上书朝廷,陛下此事非我朝乐律大家苏油苏鱼公不可决。
    于是在朝会之上,赵顼将这项光荣而重大的任务交给了苏油。
    苏油当时都傻了,我啥时候成了我朝乐律大家了?!我手上事情多得一逼,赵公这是要整死我吗?
    赵顼呵呵笑,明润你就别谦虚了,当年你可是凭乐律之学,从赵公手里赢取了大白龟的,此事赵公早就给你记在小本本,啊不,笔记里了。
    十二岁发明十二平均律,这么巧,你敢说不是天意?
    看到群臣投过来的充满对神秘事物的景仰目光,苏油都无语了,这……这也太牵强了吧?!
    没办法了,苏油只好接下了这个差事。
    这差事不简单。
    大乐之作,包括了琴、瑟、埙、篪、笛、委、箫、笙、阮筝、筑,镈钟、特磬、编钟、编磬。
    其中镈钟、特磬、编钟、编磬使用最多,所谓“于众乐中声最烦数。”
    而宋朝郊庙之乐,则先奏文舞,次奏武舞。
    而文舞容节,殊无法度,难称盛德。
    而武舞容节,则记录着大宋的建国历程,包括淮扬底定,荆湖来归,邛蜀纳款,兵还振旅等内容。
    每一首都有歌词,出自神童出身的大文学家杨亿之手,称为《太常乐章三十首》,是太常寺大礼仪的保留曲目。
    但是武舞也是乱七八糟,起码出场方向的和当时宋军进军的方向都不对。
    因此不光音乐有问题,连舞蹈也要跟着改。
    好在苏油也不是完全的门外汉了,手底下同样有一大帮音乐人才。
    其实十二平均律出来之后,整个礼乐定制,对于苏油来说就只有一个问题——定黄钟。
    只要确定了黄钟音高,其余所有的音高都能通过数学运算计算出来。
    而黄钟,是华夏最重要的基准音。
    《吕氏春秋》把这一发明归于黄帝时期的乐工伶伦。
    这是一个神奇的音律,《后汉书·律历志》:殿中候,用玉律十二。惟二至乃候灵台,用竹律六十。候日如其历。
    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引《续汉书》:“候气之法,为土室三重,户闭,涂衅必周,密布缇缦于室,中以木为案,每律各一,内痹外高,从其方位,加律其上,以葭莩灰实其端,案历而候之。
    其月气至,则灰飞而管通,盖音声之道与天地之气通,故取律以候气。”
    黄钟这根律管,在冬至日这一天,会“灰飞而管通”。
    冬至,是太阳直射南回归线,北半球全年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长的一天。
    对于古人来说,这是最容易观测的一天。
    《汉书·律历志》还记载,黄钟是一个用竹管做成的律管。它的长度为九十分,截面积为九平方分,容积为八十一立方分。
    十分为一寸,八十一立方分为一龠,两龠为一合,十龠为一升,十升为一石。
    往黄钟律管中盛入黍米,可容一千两百粒,重为十二铢,它的两倍即二十四铢为一两,十六两为一斤。
    因此《国语·周语》有这样的记述:“……是故先王制钟也,大不出钧,重不过石。律、度、量、衡于是乎生。”
    所以这不光光是一个音乐基准音,还是华夏民族长期使用的节气观测工具,长度单位,体积单位,重量单位。
    但是周代的这个单位已经丧失了,历史上的律长也一直在变化,也没有真正能够实用定音的黄钟律管传下来。
    这就导致了到了宋代,黄钟到底是怎样一个音高,变成了历史的大谜团。
    争论很大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
    苏油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他没有浪费很多的时间。
    度量衡功能已经不重要了,苏氏度量衡,同样包含了宇宙神秘学的重要内涵——地球本初子午线的两千万分之一为一米,结合水这种物质,同样可以确定体积和重量。
    这也是众多士大夫对理学认可的重要原因——合乎天道。
    只用了一周的时间,苏油就给出了完美的解决方案。
    总理商周考易局司马光,在洛阳收集到了一口编钟,经考订,乃是十二律中的清声之一——太簇。
    苏油已经揭开了声音的高低的秘密——频率,并且给频率确定了一个度量单位——振次。同时发明了测试音高的工具——音叉。
    这些是理工之前就已经成熟了的手段和设备,钢琴调音就是靠的它们。
    经过推算,周代的黄钟,其频率正好在八百六十四振次。
    神奇的是无独有偶,这个音降一个八度,正好与如今流行的钢琴,键盘中间那个音,频率完全一样!
    那个音是大宋音乐专家们为了得到与人声最和谐的应和,经过多年调整后最终确定的。
    古今神奇的相契,冥冥之中,似有鬼神!
    疯了,士大夫们又疯了!
    苏油功成身退,献上了司马光送来的西周太簇编钟,理工新制的黄铜律管,标准音高测试用音叉,以及在十二平均律基础上,由绿箬和王从之分别撰写的音乐理论著作——《律吕清要》和《五音正义》,这事情就算结束了。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定音
    苏油在奏章里边还提到,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其实就是一个共振问题。
    这个现象华夏古人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庄子》里就提到过:“为之调瑟,废于一堂,废于一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
    晋代有人蓄铜澡盘,晨夕恒鸣如人叩。乃问张华,张华告诉他:“此盘与洛阳钟宫商相谐,宫中朝暮撞钟,故声相应。可错令轻,则韵乖,鸣自止也。”如其言,后不复鸣。
    沈括的试验就更加清晰明了:先将琴或瑟的各弦按平常演奏需要调好,然后剪一些小小的纸人粘在各弦上。当你弹动不夹纸人的某一弦线时,凡是与它共振或者谐振的弦线,其纸人就发生跳跃颤动。
    绿箬还进一步发现,凡是发生谐振的弦线,都在音高相同或者相差八度时的弦上。
    这就进一步夯实了十二平均律的和弦说,同时也证明了十二平均律实现自由升转调的必然可行性。
    这些东西,都在《律吕清要》讲述得非常清楚,士大夫家家都有琴瑟,要证明起来也是非常简单。
    六月丙辰,诏书下达:“黄钟,大吕,清不可太高,重不可太下,使八音协谐,歌者从容而能永其言,乃中和之谓也。”
    “周乐古器重现,时人新律允合,是乃天人相合,古今一契。”
    “太常律吕不谐,而学士大夫置而不讲,考击奏作,委之不文,如之何不使雅、郑之杂也!”
    “召设议乐局,审调太常钟,依典礼用十二律还宫均法,令上下晓知,则郑声无由乱雅矣。”
    “就太常钟磬王朴、李照、胡瑗所作,及石磬材不少,择其可用者缮之,其不可修者别制。”
    “考成新乐,以验议者之术。”
    绿箬和王从之因在律吕上的独到见解和著述,让大宋的音乐理论水平发生了质的飞跃,都得到了赵顼奖赏。
    王从之主中太一宫,赐紫服,金带。
    绿箬被大宋朝廷册封为思濛乡君。
    出身卑微,却靠自己在乐理上的学识和修养,活生生挣得了一份诰命!绿箬,成了大宋女性里边新的传奇。
    其实赵顼现在已经不差钱了,更不差铜不差石材,但是苏油的建议还是缝缝补补又三年。
    标准音叉就在那里摆着,将编钟锉一锉,石磬修一修,就能得到标准音。
    剩下实在没有的再单独补足,这样的花费不大。
    关键是,秋礼,冬日大朝会,都赶得上。
    这将是大宋第一套能够实现自由升降转调的礼乐,不少大臣如杨杰,王存,在这一点上还提出了反对。
    因为古代先人说用的,乃是三分损益法,他们认为不用三分损益法,就是“有违祖制”。
    但是这一点是明显站不住脚的。
    道理很简单,将十二平均律管一排就明白,那是一道优美的曲线。
    而先人们所用的三分损益法律管,排出来的却是直线。
    曲线,是自然界中存在最广泛的线条。
    日月星辰,江河季风,四季轮回,其运行轨迹,都应该是曲线。
    因此十二平均相对于三分损益,明显更加接近“天道”。
    选择天道,还是选择祖制,对于如今的宋人士大夫们来讲,并不是一个很难的选择题。
    在他们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的复古,真正的祖制,这是上追三代的光辉和伟大。
    而且苏油还提出了一个观点,这个东西,从理学上来说,叫“误差”。
    先人在他们当时的数学水平之上,采用三分损益法,那已经是他们能够达到的极限。
    按照他的解释,在一个圆或者椭圆的轨迹巨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截取其中的一段来看,其实和直线差不多,只存在细微的差异。
    古人便是在这个理论的实践上,用三分损益法这个当时最精密的算法,去最大趋近律管的正确发音。
    但是先人们自己也知道这样是会存在误差的,古往今来无数的论述中,都曾经提到了这个问题。
    从后来的六十律,三百六十律,也能够找到他们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的证据。
    他们一直都在努力地减小音律的误差。